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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辈子,活到这一把年纪,也算是见识过一些,婚姻里的故事了。
在她看来,有四对,比较典型。
第一对。
是赵叔叔和阿姨。
叔叔身高一米七五,又高又帅。
阿姨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又黄又干。
是那个年代,被强捆到一起的婚姻,不然,就会影响到工作和前途。
叔叔很强势,阿姨基本上就说不上话。
他在分局机关里上班,阿姨没有工作,在家里做家属。
他每天下班以后,阿姨都把菜准备好,洗好切好,饭煮好,等他回来炒菜。
因为他事事比她能干,连炒菜也比她好吃许多。
他们有一儿一女,都长得漂亮极了,完全像叔叔,也很有出息。
儿子甚至做了段长。
他们的伴侣对他们是仰慕的,关系很好。
儿媳对儿子的能力仰慕,女婿对女儿的美貌仰慕。
都不敢相信,他们是从阿姨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但是很遗憾的是,叔叔在46岁的时候,就得肝癌去世了。
可能是小的时候家里穷,身体不太好,在单位里又很努力,写文章又很费脑,夫妻感情又不好。
他们家的客厅很整洁,有很漂亮的家具。
但是他们的卧室里却一团糟,杂乱地堆着一些常年不用的东西,和阿姨从附近的田地里捡来的稻子麦子。
除了她去他们家,要腾地方给她住,他们会睡在一起以外,他们可能已经分居许多许多年了。
叔叔虽然去世得早,但阿姨却活了很多年。
两个儿女,不是那么孝顺,但因为条件太好,也会顾及到老娘。
第二对。
是江叔叔和阿姨。
他们俩都是内江大城市的人。
叔叔退伍以后,被分到大凉山里,一个只有十来个人的小站上。
在他们的孩子十来岁的时候,为了全家团聚,阿姨从大城市调到了小火车站上。
由于长年分居,生活习惯已经完全不同,再加上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天天在一起大吵大打。
有一天,叔叔居然被折腾得跪地求饶,被站上所有的大人小孩都看见了。
当时,阿姨穿着白色的铁路制服,深蓝色裙子,就像《西游记》里的神仙一样。
叔叔穿着浅蓝色的铁路制服,深蓝色的裤子,就像《西游记》里被收的小妖一样。
外面的人只以为阿姨多过份,却没有想到叔叔其实也很难缠,处处要针锋相对。
但是从那以后,他们却再也不吵不打了。
叔叔变得无比听话,也不在外面找朋友喝酒了,下班就买菜煮饭。
接下来,阿姨连出几出重拳。
一是他们走动关系,双双调离了那个小站,调到了离西昌城最近的一个小站上。
二是孩子转了学,并和那个站的站长的儿子成为学习伙伴和好朋友,他们俩的学习都很好。
三是家里大小事全由阿姨做主。
由学历比较高,念书比较好的阿姨辅导孩子功课。
叔叔只负责做饭做家务,虽然他做的饭,也远远不如阿姨做的好吃。
但是,重要的事由重要的人来做,不重要的事由不重要的人来做,阿姨分得好清楚。
最后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四川大学,成了工程师。
这在小站上,是非常罕见的。
他们退休以后,也双双回老家养老。
他们的孩子吸取了他们俩的优点,像叔叔一样高,像阿姨一样既聪明又漂亮。
他们的卧室和客厅都一样地干净整洁。当然,客厅要更华丽一些。
第三对。
是唐叔叔和阿姨。
叔叔在分局机关做一个小领导,阿姨在家里做家属,没有工作。
但是她很能干,胆子也很大,她自学了照相,自己做鞋垫底,自己打衣服,拿到西昌城里去卖。
她觉得她,并不比任何一个有工作的女人差。
有两次她到他们家,敲门不见人,原来是在楼背后的空地里吵架。
两人都很克制,声音不大。
在这两次吵架之后,他们不再吵了,叔叔变得很体贴阿姨,他们总在一起做饭。
两人做饭的水平不相上下,说不上出色,还可以吧。
有一天早晨,湘潇起得比较早。
见叔叔上班去了,阿姨又在厨房里忙,就主动去叠他们卧室里,那张沙发上铺开的被子。
没想到一本杂志掉了出来,她正拿在手里准备翻翻,阿姨笑着,一把抢了过去。
不过她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是一本艳情杂志。
难怪不得他们俩有床不睡,睡沙发。
原来两个人的相处,就算是到了50岁,也还是要有一点小情趣的。
他们的感情很好,也很长寿,就是到了晚年,阿姨也会主动地去亲亲叔叔。
但遗憾的是,他们的儿子长得完全像叔叔一样帅,女儿就一模一样像阿姨了,有点矮和胖,也不漂亮。
并且儿子和女儿都很平淡,不如叔叔有成就。
他们既不像父亲一样做领导,也不像母亲一样做手工,只是他们做菜还可以,家庭关系还可以。
为什么?
因为手上的活,不如脑袋里的思想吧。
劳心者,总是比劳力者厉害。
劳心者可以管天下,而劳力者却只能管自己。
他们的卧室和客厅都很时尚,很干净整洁,没有用不上的杂物。
但是,卧室里有华贵的窗帘和床罩,比客厅还要惊艳许多。
第四对。
就是她的父亲和母亲了。
在老家,父亲是方圆百里的能干人,能说能写能算。
当兵转业后只修了一点点成昆铁路,就遇上通车了,并没有吃到最苦的苦。
然后,运气很好,就留了下来。
没有再回农村。
别的站长都是初中生,而父亲一个小学生,却很快被破格提成了站长。
并且年年都是段上的先进,人走到哪里,先进带到哪里。
所以他们很快就“农转非”,从老家那个,赶集都要走15里,山连着山的小山村里出来了。
而且还是到了现在这个,离西昌城很近,同时办理客货运,在凉山州,算是很繁华的小镇上。
这是非常难的,只有特别优秀的人才可以办到,是领导对父亲的欣赏与信任。
但母亲却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自己也是方圆十里,最漂亮,最能干的女子,她也能写能算。
而且是那个年代,绝无仅有的独生子女。
但是,母亲从小一个人独自长大,不太爱说话。
父亲当年一心想留在部队上,但是没有能够如愿。
所以,等他回老家的时候,年龄已经很大了,27岁了。
周围年龄相当的女子,已经早早地出嫁了,只剩下了母亲,25岁。
而母亲,却是根本就不想结婚的。
如果不是外婆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她很想一个人,自己过一辈子,更不想养儿养女受拖累。
所以他们俩经常发生争执。
他们不会大吵大闹,每次他们闹矛盾,总是父亲说几句,母亲一声不吭,或者是只说短短的一句两句。
但她心里,却是无比不服气,无比倔强的。
他们总以为她还小,从来不告诉她,他们因什么而争吵。
只是有一次湘潇知道,父亲当时在会议室开会,因为他在讲话,母亲就将送的饭菜放在了门外面。
她想,她已经在他面前晃了晃,那么大的一个人,他应该是看见她了。
哪知道他却并没有看见。
等他开完会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凉了。
他随时都可以开,也可以不开,他完全可以早点结束的。
父亲有胃病,所以特别冒火,责怪母亲,为什么不吭一声。
母亲觉得自己很委屈,一言不发,独自掉眼泪。
还有一次父亲生气,说母亲,说她是站长的老婆,而不是一般的群众,要长点心眼,不要乱说话,不要被人逮住尾巴。
母亲只说了一句,只争辩了一句:“没有乱说话。”然后就是掉眼泪。
在童年的记忆里,就是这样,
他们吵架的时候,父亲一般站着,好像很强势。
母亲一般坐着,低着头,好像很柔弱。
一谈到父亲,母亲从来不念父亲的好,只用几个字概括,“你爸好横。”
她的话,总是那么少。
也不解释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而她自己,好像完全是对的。
父亲为了这个家,为了她们母女三人能够过上好日子,真是费尽心血。
他们住着镇上最好的房子,从大山里定做了最好的家具,母亲做着镇上最轻松的工作。
母亲从农村出来,在货站里做装卸工,一般只装卸电池厂的电池。
她们一共也就十个人,全是铁路家属。
只有25公斤重,对在农村里挑100斤大粪的母亲来说,简直就像是玩似的。
据母亲说,她的收入,和上班的职工差不多,有时甚至更好。
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自由又自在。
却不说,那是因为父亲。
那是小镇家属最好的工作,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去做的。
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但是一有时间,他也会炒菜,会干杂活,会劈柴,会打煤饼。
会约母亲去散步,会给母亲买好的衣服。
会带全家去城里的公园玩。
家里的水果也是常年不断,总是有人送这送那。
别人是收了就收了,而父亲,就是帮别人办了事,也总会让母亲去还礼。
所以他和周围的人,包括地方上的人,关系都很好,他们都很敬重他。
他身边的,其他五六个兄弟单位的工长,班长,他们的老婆,全都在货站做装卸。
这些,都是在他职责范围内,所办的,合情合理的事。
附近农村的,村长乡长镇长,中小学校长,他都认识。
她所有的老师,对她也很好。
父亲甚至带着她,到山上的一个彝族村长家里,去吃过一次带血的羊肉。
他们住在山顶上,他们住的房子,下面是牲畜,上面才是人。
村长为了招待他们,现杀了一只珍贵的黑山羊,然后围着火塘,用大锅煮。
怕他们吃不习惯,临走的时候,还带上了一大包。
那是最好的,大凉山黑山羊的肉。
另外一次,是到附近的一个村子里。
村长在院子里摘了许多,还有点生涩的石榴给他们。
她还跟站上的一个叔叔,回了他在乐山,大山深处的老家。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的山路,他们几十个人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吃饭的时候,大人们在屋子里吃,小孩子们端出碗来,在长凳子上吃,只有玉米糊或者白饭,酸菜。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穿过带补丁的衣服,而那里的大人孩子,到现在都还穿着那样的衣服。
那里,比她的老家还要穷。
因为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她吃的是包着肉的汤圆。
他们花一毛钱的门票去看了乐山大佛。
还在乐山市最大的百货商店里,买了最好看的花布,做了一件大衣。
花布是她自己挑的,一挑就是最贵的灯芯绒。
像老虎的斑纹,穿在她身上,居然有一点点霸气,很恰当,很有味道。
因为她虽然很柔弱,但是眉毛却像父亲一样,有点刚。
眼睛也很伶俐。
她明明属兔,从此,那些叔叔阿姨们在逗她的时候,都叫她“小虎妞。”并且夸她,“有眼光”。
她母亲还的礼,第一次一般是一只兔子,第二次才是其他。
他们从老家带来两只兔子,很快就发展到很多只。
只要稍稍一长大,就立刻拿去卖,或者送人,不然养都养不了那么多。
留在家里的,一般一直保持10来只。
兔子那么可爱,眼睛像红宝石一样,又是自己亲手养大,是不忍心吃的。
兔子住的架子,像一层楼一样,也是父亲亲手搭的。
直到现在仔细一想,兔子住的楼下,总有一个很小的笼子,里面总关着一只兔子。
好像现在才知道,那是一只公兔子。
母兔和她的孩子在一起,为了防止兔子繁殖太快,公兔就被孤零零地关在那个小笼子里,不准乱跑。
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父亲也从来不让母亲操心。
母亲却从来不念叨他的好,只在年幼不懂事的女儿面前,就只念他横。
并且父亲去世后许多年,母亲都不再婚,说是:“再也不想找一个那么横的。”
一讲起来,就要掉眼泪,好像受了很重的委屈,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也许,她找不到其他的人可以诉说,她只有对她说。
她是无心的,她并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他们一辈子,一直都在争执,谁都没有收伏谁。
他们不像其他三对,总有一个狠的。
可能是父亲的心太善了。
这可能才是最糟糕的。
既然母亲这么说,再说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只有13岁,也分不清是非。
像他们那么养她,那么封闭她的思想,就是再有13岁,如果她自己不动脑子,也弄不明白。
她就相信了她母亲的话,“再也不要找一个那么横的。”
“宁肯找一个不那么能干的,也不要找一个那么横的。”这个想法,在她的心里扎了根。
因此,在面对冼锐,在冼锐掩上门,给她机会的时候,她犹犹豫豫地放弃了。
他们争执的结果就是,姐姐虽然长得完全像父亲,但是母亲却并没有把她养好。
她小的时候曾经生过病,个子很矮,脑袋也一般。
可能在生姐姐的时候,父亲是占了优势的。
但是在她身上,就明显地看到,她的眼睛和皮肤像父亲,身材样貌却像母亲了。
长得比父亲好看,但是智商却远远不如父亲。
父亲的条理很清晰,思维缜密。
讲话总是一气呵成,从来不打顿。
父亲写过的日记本,整整一本,都工工整整的。
图画得也很好,不留一个黑影,不会涂黑任何一个字。
他常常自豪地说,他写的字,他做的笔记,他写的文章,比好多初中生,甚至高中生都写得好。
如果是见了冼锐的字,他怕是要嘲笑他了。
而母亲的字,虽然又大又漂亮,但是写不到一页,就要涂好几个黑团团,不涂就写不下去一样。
这说明她的思维是混乱的。
无论是收拾屋子,炒菜,养鸡,种菜,干杂活。
每一件事,父亲都会都做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虽然很少上手,但绝对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比的。
更别说母亲。
他们争斗的结果,就是父亲像赵叔叔一样,也是在46岁那年一病不起,肾上出了大问题,英年早逝。
他们俩的原因恐怕是一模一样的:小时候家里太穷,在单位里太努力,而婚姻又太不幸。
他们争斗的结果,就是基因会随着强势的那一方。
所以她在相貌上随了母亲,好看倒是好看一些了。
在智商上也基本上随了母亲,只是比母亲心眼细,头脑更清晰一些,意志更坚强一些,却远远地不如父亲。
就别说什么男人女人不一样了,江叔叔家的阿姨就很厉害呀。
写字要涂黑团,讲话要害羞,遇到困难要退缩。
她从九岁开始学做饭,出道即巅峰,炒菜比她母亲好,但是也远远不如父亲。
父亲随便一出手,就像个二级厨师,她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人能比得过。
就是一串红的厨师,也比不过。
她做任何事情,都比不过父亲。
这四对婚姻,一对是她没有办法去那么强的,另外三对,也都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既不想两个人的感情不好,也不想因为要去迁就她,而让她的儿女平淡。
她虽然满脑子浪漫,但那只是她的表象。
她从小就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就是权力争斗的结果,是很残酷的,并不是风花雪月。
并且,男人,就是一个喜欢鲜艳颜色的动物。
两个人之间,有一点小情调,没什么不可以。
看一个人,看他做菜,写字,和他住的屋子,就可以了。
她还没有想好。
她觉得,在两人关系中,就是要由那个聪明的人做主,这样会少走弯路,少撞墙。
但是那个强势的,也要对那个弱的,表示尊重。
只有这样,才会得到,最良好的基因,最优秀的儿女。
这四对婚姻,他们都是在婚姻的约束中争吵,如果不是有约束,一切都不成立。
而她和冼锐,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受任何束缚。
对于冼锐来说,就没有什么动力要去维护这个关系。
对于她来说,她的意志力薄弱,她动不动就想选择逃跑。
这个,他竟然也是对的!
而她,直到现在才明白!
在这以前,她也从来没有去想过,她和周围人的关系。
更没有这么深刻地去想过,她和父母的关系,特别是和父亲的关系。
父亲尽他所能,带她去看了外面的世界。
母亲则带她去认识了另外的三对,那都是他们的老乡。
柔弱的母亲,老是掉眼泪的母亲,独自把她养这么大,也尽了她的所能。
现在一想,父亲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横,也对母亲表示了足够的尊重。
冼锐也是。
也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横,也对她表示了足够的尊重。
她是完全可以接受一个人,比较有能力,但是有点横的了。
她以为她和云,和小叶一样,是漂泊的云,是随风飘荡的树叶,她是没有根的。
直到现在,认识了冼锐,并且和他分手了,她才开始想这个问题。
原来她是希望的“希”,是两条大江大河,是心胸宽广的,是有根,有源头的。
就是留在冼锐身边,她也是有能力和他,和他手下的几十号人处好关系的。
就算是她现在离开了他,那以后,她也是相信,自己是有巨大的潜能的。
她是父亲的女儿,她像她父亲一样。
云和小叶也是有根的,只是她们像她以前一样,没有去寻找。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何用?
不是的。
过去的事,对过去和现在没有用,但是,对未来有用。
她这是在,继往开来。
她和冼锐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成,才是正常。
成了,反而才是,非常罕见。
因此,她没那么伤心的。
这一切,都是冼锐赐给她的福气。
“小姐,请问你到哪里?”忽然,坐在她对面的男孩子问她。
他的年龄大概在二十二三岁,平头,有点黑。
湘潇取了红帽子放在桌上,说:“西昌。”
“我到终点站成都。是到西昌玩呢,还是回家?”他极感兴趣地问她。
“回家。我家在西昌。”她淡淡地回答说。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西昌人呀。”也许是旅途的无聊,他居然有很好的谈兴。
“我是内江人。父亲因为修成昆铁路到了西昌,后来全家都移民了。快十年了,可还是乡音难改。”
这些,都是些毫不关键的话题,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再说,旅途嘛,无聊嘛。
他们就这样谈了起来,主要是听他讲。
他海阔天空地给她讲,他所经历的广州。
讲广州的打工妹,打工仔的悲惨遭遇。
讲他们因为住危房而丧生,因为使用机器而绞断了手。
讲他们住坟墓,讲他们为了生存,而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也讲他们,包括他自己,生存的艰难,奋发图强,奋斗不止的故事。
他现在,终于在一个电子厂里,做着一个小领班。
原来生活竟然是这个样子的,真的是让人毛骨悚然。
别人一天到晚都为了生存而奔波,而她却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难怪不得冼锐要说她,脑子里净装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如果说她所回忆的童年的穷,是别人的,是遥远的,乡村里的,天生的,无可奈何的,是纯净得像蓝天白云似的。
那他所讲的,虽然也是别人的,却是正在发生的,大城市里,人类自己制造的,拼命挣扎的,是杂乱得像污水处理厂排出的,五颜六色的废水。
真让人觉得有毒,真让人纠心。
凌晨一点半。
湘潇要下车了,他起身从行李架上帮她拿下行李,说:“你这次去昆明的收获可真不小,把西山的石头都给搬回来了。”
“岂止是包里装了石头?连心里也装了石头了。”湘潇苦笑道。
他又说:“你如果搬不了这么多,那我帮你搬一些回成都。我也刚从西山回来,可惜记性太差,忘了像你这样,捡几块石头带回来。还是女孩子心细。”
因为明早要去学校,湘潇在西昌南站下了车。
她拎着行李向检票口走去,不经意地回首,她看见他正趴在车窗上,笑吟吟地向她挥着手……
真的很感谢,他一路上的陪伴。
她这个旅途,是充实的,丰富的,放松的,一点也不像是刚刚失恋了的。
跟去昆明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在去的时候,她反而不像是在热恋之中,倒像是失了恋似的。
真的是,颠倒了黑白。
没有冼锐,她果然要轻松快乐许多,他真的是太让人压抑了。
就是她千遍地想过他的好,他的无比英明与正确,但他还是,太让人压抑了。
天还早,湘潇提着行李向候车去走去。
附近的小旅社,传说有人吸毒,她害怕住进去。
她准备就在候车室呆一晚上,八点钟再到学校去领毕业证。
连连两夜不眠,现在又已经是凌晨两点,湘潇的眼睛睏得,几乎不能够用火柴棍撑开。
但她不能睡,她得照看行李。
她睁着疲惫的眼睛向四处环视,候车室的众多长木凳上,只躺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空荡荡的,让她有些不安。
大约两点半。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疯子跑了进来。
虽然满脸污垢,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她曾经的眉清目秀。
她拼命地摇着候车室的,检票口的门,弄得锁住门的铁链子,哐当哐当地一阵巨响。
湘潇再无睡意,揉了揉眼睛看着她。
再加上天有些微寒,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猛地痉挛了一下。
铁链的巨响,惊动了所有的人,躺在长凳上的人,也都坐了起来,漠然地看着她。
两个车站治安闻声冲了进来,抡起棒子,抓住疯子一阵乱打。
说她扰乱公共秩序了,不打,不打就没法撵走她。
疯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嗷嗷地乱叫,口中呜咽着一些,让人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湘潇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眼角忽然有了泪。
她当着人们的面,把它悄悄地擦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这微不足道的举动。
候车室门口,一个40多岁的女职工,戴着大盖帽,高声地向旅客们数落着疯子的罪恶。
说她不止一次地砸坏了大门上的锁,并大声地叫喊着说:“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说她经常跑到这里,又吼又叫,半夜三更的,让人不得安宁。
说她偷了人家崭新的内裤,直往候车室的窗户上挂。
最后,她将手放在裤袋里,同情地长叹了一声:“她是在被人强暴后,才变疯的。”
那一定是,她在遭遇不幸之后,被关在屋子里,门被锁上了,出不去了。
她可能就是在那一刻,发疯的。
她的脑子里,能够记忆起来的,就只有那一幕了。
至于,她为什么把崭新的内裤,往候车室的窗户上挂?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公检法,她只知道火车站是神圣的,是人最多的地方。
她以为她挂的是那一个坏人的内裤,火车站里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一定可以帮她申冤。
她一定以为,经常出门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见识的人,最有同情心,最善良的人。
而不是,普通的人。
湘潇刚才在火车上所听到的,是人生的艰难。
而现在她所看到的,是人性的脆弱。
而在这之前,她却是满脑子幻想,她只看到了这世界的花花绿绿。
她好像生活在玻璃罩里,她好像并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似的,她好像是与世隔绝的一样。
而今,玻璃罩被击碎了。
这种事,太多了。
一直伴随她左右,从来都不曾远离过她,只是,一时忘记了。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长大。
从记事起,就被教育要保护好自己,上学前要小心坏小孩。
大人只说“要小心坏小孩”,并不会说,那是个偷看了大人,并且模仿大人的坏小孩。
上学后,学校每学期都会开公审大会,罪犯被站在独条长凳上。
主要有两类罪犯。
一类是,十四五岁的抢劫犯。
被大几岁的教唆,持刀抢十几,几十元钱,遇到严打被判七八年。
公审的时侯都还在笑,还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
另一类是,六七十岁的强奸犯,专挑刚刚背上小书包的小女孩下手。
以前,她只看到了犯罪分子,却没有像今天这样,看到了这么惨的受害人。
初中女生,在农村的荒山野岭,也要防着那些怪老头子。
高中就是在这个镇上念的,要防那些凶猛的社会青年。
学校安保很好,天天晚上都有人巡视,但仍出过几起未遂事件和一起两例同时发生的已遂事件。
都是社会青年翻墙进来。
后来墙增高了,弄了铁丝网,靠墙的窗户全焊上了。
完完整整地长这么大,真的好不容易啊!
反倒是自由恋爱的最安全,没出过一起事故。
有学校,家长管着,学校里的灯到处都亮晃得闪眼,男孩子们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
再说,那时候的人都很保守,女孩子也不会主动去找一个那么坏的人。
因此,她之所以愿意跟冼锐去昆明,是因为她觉得这是自由恋爱,你情我愿,很安全。
虽然在临走前的小招待所里,他已经有点激动了,但他说了:“我尊重你,我一定要在征得你的同意之后才敢。”
她是相信他的。
她在想那个疯子,如果她经历了灾难以后,能够从灾难里面走出来,那她是不是,比现在还是要好一些?
她的父母要好受一些。
她就这样疯了,真让她难上加难。
原来,人活在这世界上,竟然是这样的。
这许许多多的人的活着,却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呻吟。
有的人坚强不屈,而有的人却不堪一击。
她坚信,自己不是那个不堪一击的。
许多事情,她必须想得开,她必须把它想开。
冼锐已经观察过她了,他发现,她还是很坚强不屈的,所以在楼梯上,他才会选择了她。
她虽然想得很多,但她那是在,不断地总结与自我成长。
她不会因为谈个恋爱,就把自己弄疯。
冼锐也是很能抗压的,他在楼梯上发脾气,他在火车上发脾气,他对着小王发脾气。
如果习惯了,会发现,他发脾气,他发完就好,从来不往心里去,从来不给自己和任何人增添负担。
他也是不会发疯的。
原来,这竟然是他的优点。
而在这之前,她竟然把它当成了他的缺点。
这世界上有1/3的人,是怎么打也打不趴的。
还有1/3的人,是根本就不用打,就自己先趴下的。
剩下1/3的人,左右摇摆,需要被人不断地鼓励。
疯子被撵走了,事情就这么得到了平息。
湘潇实在太睏,不久就又有了睡意。
她将行李包枕在头下,准备入睡。
过了一会儿,觉得太高,太硬了,脖子发疼,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她坐了起来,盯着那些没有行李的,熟睡的人看,心里充满了羡慕。
不到十分钟,她又想睡,毕竟是连续两夜都未曾合过一眼,现在又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她睏得实在不行,她终于带着忧愁,带着疲倦,带着牵挂,进入了梦乡。
她红肿的双眼微闭,双腿微曲,右侧的地上是行李包,头下枕了最贵的一件毛线衣。
行李包的长带,紧紧地环在她的臂弯里。
湘潇真的做梦了,她梦见穿着衬衣的冼锐,拥着一个穿桃红色帽兜大衣的女孩,向一个很宽阔的台阶上走。
一个穿得那么薄。
一个穿得那么厚。
那女孩,肤净如瓷,秀发披肩,亭亭玉立,笑意可人。
她的左手提着一袋开心果,右手将剥好的开心果,轻轻地送入冼锐微张的口中。
冼锐灿烂地笑着,附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既然你喜欢,那我以后天天给你买。”
湘潇在一旁看着,心酸极了,忍不住甩头就走。
但是她并未走远,刚走了两步,就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她越看那女孩越像她自己。
那眉眼,那肤色,那一颦一笑,那个头……甚至那双小巧玲珑的兰花手。
竟也和那天晚上,她给冼锐吃开心果时是一模一样。
而且,她也有那么一件桃红色的帽兜大衣,那是她最心爱的一件衣服。
去年过年时才买的,刚刚只穿了一次。
只是她没她漂亮,头发也没有她的长,没她亭亭玉立,没她那么吸引冼锐。
此时,湘潇醒了,惊恐地四处乱抓。
她想抓住那个女孩,是她夺走了她深爱的冼锐……
片刻,她完全清醒了,伸手去揉,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
这时,她方才发觉,环在臂弯里的带子,没有了。
低头一看,鼓鼓的行李包,也不见了。
而那件桃红色的帽兜大衣,就恰好在包里。
塑料袋还在,小偷不会以为塑料袋里会有好东西。
那她为什么,不将它枕在头下呢?
她选择了,将最贵的衣服枕在头下。
她没有选择,将最心爱的衣服枕在头下。
或者是最贵的和最心爱的,两件衣服都枕上。
她没有想到。
“遇上鬼了,是那个迷人的女鬼,偷去了我的衣服。”湘潇在心里绝望地叫。
她恨自己,睡得太沉。
行李包上的带子,明明是紧紧地,环在她的臂弯里的,怎么可能会被人拿走了呢?
难道,它会自己跑开吗?
湘潇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现在才四点整,她刚刚只睡了半个小时。
而且还一直都在做梦,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
她不可能睡得那么死,那么不安分。
竟让紧紧环在臂弯里的带子,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让小偷轻轻易易地就得了手。
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只有鬼,才会那么恐怖,那么高明。
只有鬼,才能用幻术,将她迷住。
让她在迷迷糊糊之中,自己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
让臂弯里的带子,在她毫无知觉的时候,悄悄地就滑了出去!
是鬼,是那迷人的女鬼。
其实,包带子并没有从她的臂湾里滑落,是小偷用剪刀将它剪断的。
那也并不需要她睡得有多沉,只要她,稍稍一走神,他们就可以办到。
他们在大白天里都可以作案,更别说,她还在睡觉。
在火车站,这个流窜人口多的地方,就是抢了她,她也没有办法。
在西昌火车站,也是同理。
如果她下了火车以后,就直接走到大街上去。
需要走200米,完全没有人,没有任何建筑的路。
一路上,也没有任何灯。
需要穿过一个有20米长的地下道。
在这个深夜里,那也是很危险的。
说不定现在的小偷,就成了那条路上的抢劫犯。
她唯一正确的办法,就是坚决不睡觉,甚至不走神。
或者是像那些,在外打零工的人一样,将包放在地上坐着,头趴在凳子上睡。
但是,她没有想过。
就是和父母一起呆在候车室里,他们也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最多只是让孩子倒下睡。
一是他们要照看行李,二是他们很注重仪态。
再说,那样睡,也很容易损失身上的钱。
只有那些有行李,但是身上没有钱的人,才那样睡。
她的身上,还有三百多块钱。
那她可以将钱放在行李包里,然后坐在包上,这样包和行李都安全。
但是他们这种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他们不但注意形象,而且总是患得患失,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必须分开放。
因为分开放的好处是,丢了一个,还有另外的一个。
她那个样子保护她的行李,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她自己都没有想过。
她以为,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文雅。
或者是像冼锐,就是发再大的脾气,也是讲规矩的。
或者是像一串红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不管怎么样,也是要装装斯文,要征得别人的同意的。
以前,坏人坏事,都只是在传说之中,都只是在那些长条凳子上站着。
而现在,她才知道,社会这个炼钢炉,它到底有多厉害。
包里的衣物暂且不说,包里面,还有两大本满满的日记和一些稿子。
这些,才是她的心爱,她的命根。
身旁的人也有没有熟睡的,肯定有人亲眼看着,小偷拎走了她的包。
刚才还在看别人,同情别人,看别人被无奈地推到,人生这场戏的舞台中央。
而如今,却是别人在看自己。
看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就被匆匆地推上了台。
出尽了洋相。
人活这世上,条条蛇都咬人,各有各的难,谁又比谁更轻松呢?
想到了这许多,湘潇依旧哭不出来,眼中挤不出一滴,可以流淌的泪水。
悲伤的人流泪,悲恸的人,是淌不出眼泪的。
她只是觉得头痛,心也痛,肝肠欲裂。
整个人,都像要崩溃了似的,连坐着,都艰难万分。
她没有开口向任何人倾诉,她知道,自己的倾诉是无用的。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再也难以找回。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长凳子上苦想,独自悲伤。
她甚至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有多苦,多涩。
这一路里来,她连连遇上了两个大贼。
一个偷去了对于她来说,份量不轻的财物。
而另外一个,却偷去了,她冰清玉洁的玻璃心。
伤财可以重新获得,伤心却再也难以缝合。
这次昆明之行,难道真的如云,在两个月以前所说:“别去,去了才傻,去了回来什么也没有了”吗?
除了她自己,除了一个空空的躯壳,她现在,果然变得一无所有了。
她果然是留下了最贵的衣服,而失去了,她最心爱的衣服。
那件衣服之所以最贵,是因为它是一件纯羊毛衫,它的材料贵。
但是,它是不抵风寒的,风一吹,就会钻到骨头里去。
而西昌的风,偏偏是一年四季都很大的。
而现在,冬天将要到临。
这件最贵的衣服,就是她自己。
而那件最心爱的衣服,之所以是她的最心爱。
是因为,它的样式好,颜色好,它穿起来很暖和。
这件最心爱的衣服,就是冼锐。
而现在,冬天将要到临。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她为什么,睡得那么沉?
她为什么,连续两夜都不曾合上一眼啊?
在这第三个夜晚的凌晨三点半,她刚刚小睡了半个小时,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在一串红辛辛苦苦打工三个月,正如她对老广所说的那样,仅仅只是体验生活而已。
仅仅只是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与复杂。
仅此,而已。
要不是去一串红,要不是在一串红的楼梯口,她绝对不会认识冼锐,也绝对不会伤得这样深——她不应该去一串红的。
冼锐让小王送她到西昌。
难道,他已经看到了她的恍惚,怕她出意外?
难道,他是预言家?
难道,从相识的那一天起,他的所有的举动都是对的?
他已经在江湖上,练手了那么多年。
而她,却还未出道。
难道,他所说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对的?
只是她道行太浅,明白不了。
难道,真的完完全全如他所说,不是我不跟你说话,而是我所说的,你听不懂?
一个人的成长,一个人的成熟,到底要经历些什么,是不是很难很难?
难得让冼锐看见她这个样子,都开始怀疑,如此有才的他,都没有办法把她教会。
那么,他的成长,他的成熟,是不是也经历了,她所不知道的,挖心的痛?
而她现在所明白的这些,都是生活教给她的,透彻的痛。
在这里,她可以默默地自己承受,自己独自把它吞下。
而在冼锐的身边,她恐怕要闹翻天了。
她会一味地责怪他,而自己却不知悔改。
他是对的,除了生活可以教会她,没有人可以做她,这么厉害的老师。
那她就不要怪,不该去一串红了。
如果不去,她整天缩在家里,那么,连这些,她也不会明白。
而她现在都19岁了,她始终是要长大的,她不可能永远地生活在,那个把她保护得很好的玻璃罩里。
在她的身旁,还残留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冼锐给她买的皮包和几本书。
看着那皮包,湘潇的心中更加难言,也有些不明白,小偷为什么不偷走,这个精致的皮包呢?
难道小偷也知道,把这个包留下,每当以后睹物思人的时候,她会痛得更深,悟得更深?
没有经历过生活的难,谁会去做小偷呢?
其实不是的,他们可能是刚刚把包偷走,她就醒了。
如果要再偷走那个皮包,那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第二次出手。
冼锐说,这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了。
真的是。
又有几个人像她一样,生活在简单而宁静的小镇,既不用像农村里那样日晒雨淋地在田间劳作,又不用像城市里的生活那样复杂。
刚刚从学校出来,又读了几本自以为是的书,满脑子幻想呢?
睹物思人,她又忆起了,那不堪回首的昨夜之事。
前夜西昌,昨夜昆明,今夜又西昌。
这是梦吗?
黎明终于来到。
旭日东升,阳光金灿灿地洒到了候车室门口。
又是差不多一夜未眠的湘潇,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学校一步一步地走去。
每走一步,伤痛的心,都滴下一滴鲜红的血。
她走过了地下道,也走过了那条新建成不久的,宽阔的大街,还有人声鼎沸的农贸市场。
街上有那么那么多的人,每个人的经历,也一定一定不同。
但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
以前,她会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幸福,就只有她失去了父亲,很不幸。
而现在,她觉得,他们可能,已经把痛苦,吞在肚子里了。
要生活,就必须面带微笑。
不然,很多人都会,像昨夜那个疯子一样,去摇撼候车室的大门了。
她在心底呐喊:如果经历过生活的千辛万苦,却不成疯子,不做小偷,那种人,才是最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