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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人而言,尘世最长的路便是脚下,路途再远,日复一日总能走到。磐岭绵延数百里荒凉,横无际涯,却也耐不住一步一个脚印的踩踏。
鱼弱棠说什么也不愿意让自己如花似玉的脸蛋抹上尘灰,苏佑陵自然不会任由她使小性子,只两只手抹了一把篝火烧尽的碳灰而后对着鱼弱棠的脸蛋好一顿揉搓。
少女面皮吹弹可破,少年毫不知怜香惜玉。
结果便是惹得鱼弱棠泫然欲泣,另外四人一狗看的瞠目结舌。
墨忘川更是面色古怪,未经人事的她直接是将此也当成了是二人促进情感的打闹玩笑。
李粽为人木讷老实,只这些天日子一路走来却与王澄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还认了王澄当自己的大哥。王澄自然也不亏待他,直夸下海口说日后要与李粽平分国色志上的美人,看的鬼师傅在一旁摇头苦笑。
鬼师傅常指导李粽修习赶尸巫术,不知是否是出于对苏佑陵三人的信任还是自问这么短的时间内苏佑陵就算在旁观摩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并没有刻意避开他们。
不过苏佑陵也确实没听出什么东西来,赶尸术口诀晦涩难懂,与风水阴阳玄学颇有渊源,用鬼师傅的话来说:“除非是靠着这门手艺吃饭,不然谁会疯了学这玩意。”
言下之意便是赶尸术不仅难学,即便学了也是整天与尸体打交道,若不是为了吃口饱饭,当真还不如跪路边乞讨。
话是这么说,鬼师傅嘴上骂的勤快,一举一动却又都是透露着对老祖宗传下的手艺无比的敬重。
苏佑陵再有不懂的武道问题询问鬼师傅,得到的也再不是含糊搪塞,反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回答。
鬼师傅授课深入浅出,更是喜欢拿出事物作一些浅显易懂的例举,普通人尚且听的明白,更遑论机敏过人的苏佑陵?
这些天交谈下来,苏佑陵自是知晓鬼师傅面恶心善,是难得可亲的长辈,与他们谈话也从来都是以“我”代称,全然听不见老夫之言。
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待到人烟处,鬼师傅便要领着李粽与墨忘川开始讨生意了。
而赶尸匠一旦赶起尸来一则许多隐秘的手段不宜为外人所知;二来赶尸路上摆渡阳冥两界,易生邪崇,必须戴着赶尸匠代代相传的面具震慑鬼怪。
据鬼师傅所说,那面具是用巫术煅烧而成,借助了八诈神的怪力,可谓弥足珍贵,即便是他手上也只有堪堪三个面具,刚好与两名弟子一人一个。
怎么算也不可能分到苏佑陵三人头上,苏佑陵自然也是知晓这些天承了鬼师傅不少情,面皮子再厚也断然不会再去叨扰。
临别之际,鬼师傅给苏佑陵讲了许多赶尸匠的秘事,例如三赶三不赶的规矩。
三赶谓之被砍头的、受绞刑的、因意外横死的经过二皮匠敛容缝尸之后便可以赶。
因为他们都是被迫而死,死有怨气,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
赶尸匠便用巫术将其魂魄勾来,以符咒镇于各自尸体,再施法驱赶他们爬山越岭,返回故里。
而那三不赶是谓:
病死者、投河吊颈自断性命者、雷打火烧肢体不全者。
因病而终之人魂魄早被阎王收去,没法子再把他们的魂魄从三途川那里唤回来。
而投河吊颈者的魂魄有可能正在交接轮回,若把新魂魄强行招来,则旧亡魂无以替代反会影响旧魂灵的投生。
另外,因雷打而亡者,皆属罪孽深重天谴之人,而大火烧死的往往皮肉不全,二者断不能赶。
总之,临别之际,三人别过三人。李粽抹了抹眼泪让王澄一定不要忘了他,约定好以后要携手走一遭江湖,顺道一起平分了国色志上的美人。
而墨忘川则是悄悄问了苏佑陵一句话,把他问的一时面红耳赤。
“若是往后真没人愿意要我,你愿意要吗?鱼姑娘做妻,我作妾也可以的。”
苏佑陵只得讪笑给了她五个字:“珍惜眼前人。”
墨忘川却有莞尔一笑继续附耳轻声开口道:“骗你的,我墨忘川此生宁可不嫁也不会做妾,如公子所言一定会有一位男子值得墨忘川携手一生,也希望公子与鱼姑娘能够相濡以沫,早生贵子。”
苏佑陵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想来自苏州到现在,一路上也遇到了不少人,发生的事情用诡异称之也不为过,但对男女之情却当真还未想过。
下意识瞥了一眼鱼弱棠,这两天因为苏佑陵在她脸上抹尘污的缘故,到现在都是没与他说过一句话。
苏佑陵天性惫懒,自也不会去多做解释,只是等别过鬼师傅三人之后才看向炊烟袅袅的村庄。
正午白驹透过林梢惹得枝影戳戳,乡间小路呈井字排列齐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家家户户淘米添柴,煮饭时的炊烟弥散袅袅,却是勾起了整日大鱼大肉的三人肚子里的馋虫。
京州之地的人大都有一股子骄傲的热情,毕竟是千古麟淄雄城,天下英才尽入其中。有一说是晚间烟火不绝,麟淄独有白昼。更不谈其内的紫幸皇城更是大幸天下真正的中枢,自幸高祖施行科举,天下寒士皆有机会攀登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顶峰。
即便如今大幸式微,京城麟淄依然是被天下人认为绝无可能被攻破的铜墙铁壁。
三人敲开了一家门户,苏佑陵说明了自己是游学士子,愿意花银子讨口饭吃。鱼弱棠便理所当然的成了他的婢女,王澄则是摇身一变成为了书童。
当然,这都是苏佑陵提前好说歹说才让两人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的。
王澄听到苏佑陵让自己扮书童便嚷嚷着质问苏佑陵凭啥他不能扮游学士子,苏佑陵给了他屁股一脚道:“哪个文生士子没事便扣耳屎?再者说来,你这么磕碜的主子,也太委屈我这个书童了。”
王澄嘴皮子说不过苏佑陵,便开始耍泼打无赖。但最后还是苏佑陵技高一筹,只用了一句话便让这五行里边就缺行的王三缺乖乖就范。
“好好演,咱们今儿就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
王澄馋的流口水,甭管是白面还是米饭,这些天就是想吃上一口五谷杂粮,便也不再和苏佑陵争那主仆之位。
大幸重科举,所以士子文生的地位极高。听闻苏佑陵是游学士子,只观那本就俊秀儒雅的面相便是相信了大半,男主人热情的将苏佑陵拉进屋中闲聊,女主人便赶忙去生火烧饭款待三位贵客。
那主人家姓何,妻子张氏,膝下育有兄妹俩人,大的将满八岁,小的堪堪垂髫年纪。
见着苏佑陵便赶忙让大的出来讨教学问。
“苏公子,您给看看我这小子将来能不能考取功名?就是当个秀才回到乡里开个私塾,那也算是光耀门楣的事情。”
苏佑陵只得是讪笑看着比自己小十岁的孩童。模样倒是周正伶俐,就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上来见着苏佑陵锦衣上的绶带好奇,一把就给扯了下来。
何叔当即勃然大怒,便是让自己儿子乘着得来不易的机会讨教学问,哪里想到他来这么一出?直把自己儿子扯进怀里狠狠地拍打屁股,不满十岁的孩童便是憋的满脸通红,嚎啕大哭。苏佑陵三人自然连忙上前阻拦,却是拗不过严叔的家教,又不敢使狠了力气,场面便这么僵持不下。
闻声赶来的张氏心疼孩子,将儿子罩进怀中,看了看原本嫩白屁股上鲜红的掌印潸然泪下,便是去房里找膏药替儿子抹上。
苏佑陵看着这一家子倒是心头久违的一暖。
六个小菜上桌,有荤有素,看的出来主人家也是用了心的。便是那最为普通的拍黄瓜都是口感脆嫩,咸淡适中,十分下饭。
苏佑陵三人吃的有滋有味,白米饭直往口里扒,苏佑陵吃了两碗便停下碗筷,若不是顾忌游学士子的身份暴露他倒是还想再添两碗。
王澄却是肆无忌惮的狼吞虎咽,吃下了整整八碗米饭才悠悠叫着半饱半饱。
苏佑陵摸出银子想给老何叔,老何叔却说什么都不肯收,只是等到自己孩子及冠希望苏佑陵帮着取个表字。
苏佑陵头疼不已,自己都还未及冠,却是要帮别人取表字,这叫什么事儿?
男孩名为何焕,苏佑陵想了半天才开口。
“焕字谓明亮之意,七尺男儿行事光明磊落,品性端正便是极好。老何叔你不是想让他从仕读书么,不如就取文端如何?”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耕了一辈子田地的汉子哪里听的懂苏佑陵口中的之乎者也?只是嘴里念念有词:“何文端,何文端,文绉绉的,倒像是个读书人的字,不错不错。”
苏佑陵一头黑线,原来这老何叔标榜字取得好不好的标准居然是有没有那股子书生的文生酸气。
苏佑陵替何焕取好了字,又被老何叔请求写一副勉联赠给自己的儿子,还让张氏跑到村长家去借文房四宝。
做父母的,大抵都是望子成龙,苏佑陵当然不好拒绝了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美好期望,只能是苦笑着应了下来。
反正自己各种书法字体皆有心得,便是前朝颜大家的行楷《龙吟风月碑》也是临摹了无数次,更不谈有书圣之称的正统王大家的名作《流觞亭集序》。苏佑陵少时颇爱草书,只中意于草书的行意放旷,那时便是想着笔走龙蛇一番才叫笔酣墨畅。
如今却是偏爱行书更多,尘世磨砺,随心所欲不难,难得是一边随心所欲一边却又不逾规矩。
等到笔墨纸砚齐全,苏佑陵便开始逐一观察。
黄毫用鼠毛所制,过于松软,缺失了劲力,品质不佳,苏佑陵用的不习惯,却也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一个小小的乡镇,难道还能给他弄来往日用的宫廷御贡“莲蓬斗”或者“白玉菩提”不成?
至于墨和砚苏佑陵便是都懒得去看,倒还真没想过时隔多年却再次动笔,虽然东西差了点,却依旧是手痒难耐。
终是下定了决心写一篇行书,写什么却成了问题,皱眉沉思便如老僧入定。
书圣有言是行书讲求字尽势不尽、行尽势不尽,与那武夫交手首重势,倒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这行书气势要求承上启下,层峦起伏,神完气足,无穷气意,是谓墨尽留意,笔过出形,形意相合,酣畅流转。
紫幸城里教过自己的老师也曾说是定心、留神、抓住手中变化,这样才称得上是分而不散,折而不断地好书。
“既然要写,那便好好写上一遭。”
原本只是让他写一道勉联,苏佑陵却是心有所念准备要写一篇勉文,待老严叔将水桶端来,苏佑陵撸起袖子便是黄毫沾浓墨,便像是枪尖点寒芒。
便是站其身旁都只觉得风雨欲来。
观那腕如蛟蛇腾舞,身形却似苍松定力,一道道墨汁挥洒自如,目视之,则有石破天惊。
共计一百八十六字一气呵成,除去洗笔沾墨的空当便再无丝毫停顿。
以黑云聚兮城阙摧,大潮起涌兮樯楫折。书声琅琅兮豺狼退,匹夫冲冠兮扬国威四句为开头,字字珠玑。
又以君子守得云开时,夕惕若厉,便见日出作尾。
这才是苏佑陵真正勉励何焕的句子。
通篇遒劲飘逸,狂而不傲。起势如蛟龙吞天,收势则如迅豹摆尾,笔力可见一斑。
再落款:六月初三苏佑陵赠予何焕。
鱼弱棠在一旁看的心惊胆颤,她是在场除了苏佑陵唯一一个识字的,自是能感受到那股吞食天地的磅礴之势仿佛要跃出帖子来吃人。
苏佑陵写罢最后一笔,便将黄毫随意扔进水桶,伸了伸懒腰,看着眼前通篇墨色只觉得身体舒泰,转过头朗声道:“老何叔,可有酒喝?”
老何叔看着那通篇黑墨的帖子,虽是一个大字不识,却也是说不上的高兴。忙叫妻子好生收起来,待日后装裱。随后便抬腿离去,不一会儿便带上了两坛子汾酒。
“公子是有大学问的人,我这乡野匹夫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公子我敬你。”
兴致盎然处,可以无菜,如何能无酒?
久违的痛饮,这次却是越喝越觉着神清气爽。
老何叔打了个酒嗝,便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苏佑陵见状便笑着拉起边上的王澄:“来,你陪我喝。”
王澄知晓苏佑陵酒量,如何肯和他同饮?
……
月半星稀,众人俱是睡去,最后只是苏佑陵一人借着酒意坐于门槛处伸出两指对着周身各处指指点点,仿佛眼前有许多黑影凝现与之相对立,苏佑陵眯眼轻声笑道:“怯懦鼠辈,尔等尽是不良臣。”
京畿之地,九年未见。
可记得曾有一个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