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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先生的嘱托,和画皮近来的所见所闻产生了强烈的冲突,如同两只山羊在角力,二者谁也说服不了谁。
人族一个月前,一反常态,不再遮遮掩掩,将数千年隐藏在暗处的争斗全盘起底,并且颁布了那两则注定同时震惊了人族和异类的条例通知,高调宣布要建立起人类以及异常人类共同生活全新世界。
但是先生却说这只是人族的阴谋,不,更确切的说,是阳谋,一个注定会分化异类内部关系挑起激烈斗争的釜底抽薪之策,其目的还是为了实现那个延续了数千年的夙愿——奴役异类。
事实上,这个阳谋也真的起效了,并且效果非常显著。
在组织内,除了极个别对自己实力相当自信的强大远乡人,那些弱小的远乡人都已经开始抱团取暖,并主动和一些名声不咋样的妖类保持了距离。
不光如此,甚至就连妖类内部也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极少部分的妖类早就厌倦了整日东躲西藏勾心斗角的生活,想要和人族和解。
据先生说,已经有极个别的妖类投入了人族的怀抱,当起了叛徒,源源不断地向人族输送着妖族的情报。人族根据这些情报已经破获了组织不少据点,抓获并处死了不少妖族。而极少数苟活下来的妖族虽然名义上过上了自由幸福的安定生活,但实际上却被强迫带上了定位器,成了人族展示所谓人族与异类和谐共处生活的标本。
更可怕的是,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妖类,虽然还没有付诸行动,但是已然做好了投敌的准备。
先生对此很失望,一直做着动员,试图破坏人族从内部瓦解异类的这项阳谋。可惜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他才找到了像自己这样的心系妖族生存大业的同道者,试图拯救妖族即将被人族奴役的悲惨未来。
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画皮没敢看先生的眼睛。因为她很清楚,她并不是先生口中的同道者,实际上,她是先生口中相当部分的妖类,虽没有付诸行动,但是已然做好了投敌的准备。
只是先生在台上弓腰作揖露出那头为了妖族早就全部白透的长发时,画皮作为台下年轻妖族中的一员还是不忍也不敢拒绝。
她们这群年轻的妖族,因为法力低微,平时一直不受组织重视,游走在组织边缘,只能干一些那些精英骨干不愿意干的任务。现在却被组织没有名但有实的首脑先生如此重托,怎么能不欢呼雀跃?
画皮其实一点也不兴奋,因为她心底埋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她爱上了在人族中的生活。这说出来或许会让所有妖怪发笑。
作为一只与人类有着血海深仇的妖怪,她居然爱上了隐藏身份混迹在人类当中的生活?但是可惜,画皮清楚,这并不是玩笑,而是无可回避的现实。
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美妆博主,已经算是一个有些名气的小网红。她倒不是为享受那种为人追捧的感觉,而是真真切切的享受到了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的满足感。
是的,她是一个妖族隐藏在人族里的卧底,但是她早就不满足于当一个见不得光的卧底了。她也想生活在阳光下,拿起眉笔,对着镜子,将自己或者将其他人化成想象中的样子。
美丽、惊悚、干练……那些妆容风格不同,但同样包含着对美的追求和生活的热爱。她甚至因此感谢起了自己的出身,并爱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画皮只能随着同族们一起欢呼雀跃。她知道,如果她如果表露出任何对人族的向往,那些处在血脉偾张状态下的同类不用任何人的带领,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便会把她撕得粉碎并吃得丝毫不剩。
所以她只是在心里默默想着新的妆容,等待着会议的结束,重新回到平凡的卧底生活,像往常那样。
然而她的想法并没能实现。
因为先生在会后找到了她。
先生微笑着摸着她的头发说:“你都已经长这个高了。细想想都二十七年过去了。我想你爹娘在天之灵应该也会很欣慰吧。”
画皮不喜欢这个话题。她也不喜欢与她年龄相关的任何问题。这会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从来不想记起的那天。
她的出生日。
也是她父母的忌日。
画皮一直以为自己忘了这件事。可当先生提起了,她才清楚知道,自己没有忘,从来都没有。如果是别人提起这个话题,画皮可能早就翻脸走人了。但是说话的人是先生,她只能微笑听着。
因为是先生,剖开了她母亲的尸体取出并救活了早就奄奄一息的她。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先生取得。
画皮很清楚的记得,那是个雨天。先生抱着她,将手指咬破,用自己身体里的血喂她吃了来到世间的第一餐。
等她吃饱后,先生才指着那几具尸体说:“青色皮肤的,是你的父母。黄色皮肤的,是异闻司的人,也是杀死你父母的人。我原以为,你父母死后,画皮这个名字将不会在人世出现。但谁知还有你。你要好好记着。画皮,是说你们这一族的天赋神通,也是你的名字,更是你们这一族不可磨灭的仇恨。”
画皮从一生下来就背负着血海深仇。刚开始记事的时候,她还想过复仇,但是理不出头绪,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杀她父母的人已经被先生当初斩杀。而异闻司行事向来隐秘,她只是一只孤苦无依的小妖,根本找寻不到。去问先生,先生也不让自己白白送命。
将仇恨转向那些羸弱的普通人,她试过一次,可是没有成功。她拿着美工刀,看着那个平时对自己总是冷嘲热讽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歪着头趴在桌子上睡觉,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遗传自父母的本命神通可以帮助她轻易地透过那苍白如雪的皮肤,找到下面如同江河一样奔流不息的颈部动脉。
只是她高高抬起手,却怎么也放不下。
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只鸡,想回到家后练练手。可惜她不懂手无缚鸡之力从来都不仅仅在说诗文里那些落魄不得意的书生。面对着满屋子乱飞乱跳的公鸡,她提着刀,觉得可能还是杀自己最容易。所以最后,她放下了菜刀,放跑了公鸡,却还是放不下自己。
于是放不下自己的她便拼了命修行,想成为那些旧事里可顶天立地翻江倒海的妖族大能。可是她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天赋,也低估了那些妖族前辈的努力。苦修十载,她除了长得更高更壮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说是长足的进步。至少在心软上,她还是十年前那个杀不了鸡的无用小妖。
由于把所有空余的时间都用在了修行上,她的文化课成绩也不够理想,也没有什么体育特长。高三结束之后,她就得以永远和学校说再见了。
拿着高中毕业证,看着证件照上那个虚假的自己。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平庸至极的小妖,永远无法翻云覆雨。如果她被搁在旧事里,也许她连小钻风都不如,也比不上奔波儿灞和霸波尔奔。因为他们至少还能留下姓名,成为人族茶余饭后的消遣。
而她,最好的结局不过就是成为那根重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棒子下,那些擦着就伤挨着就死的孤魂野鬼中的一员。
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个姓孙的大圣那么勇猛威武法力无边,不还是落得一个为人奴役的下场?
就算深谋远虑果敢强大如先生,不也是几百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依旧在道路上摸索,看不见一个肉眼可期的光明未来么?
所以她决定坦然自己接受自己的命运。
就这样吧。
大不了等先生需要时,还他这条贱命罢了!
王苏州一边等待着这个现在还不知姓名的小妖做最后的决定,一边掏出手机跟媳妇解释自己今晚迟到的理由。
没办法,作为一个苦命的打工仔,面对无情无义老板的毫不怜惜的压榨,实在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编辑好这行文字,深感江老板加班福报恩泽的王苏州按下发送键。
香味持续不断闯入他的鼻腔。从最开始的若有若无半推半送,已经演变成了铺天盖地强买强卖。即使王苏州屏住呼吸,还是能够感觉到那股香味已经冲破鼻腔,正在向自己的心神发起猛烈的冲击。
连打了两个喷嚏,王苏州心觉不妙,待看向那只小妖,更发现她似乎陷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不是形容词,而是字面意思上的失魂落魄。
他赶忙站起身,走至画皮身前,刚想俯身低头去寻画皮的眼神,却正面迎上了两点青得发黑的骇人双眸。
画皮的眼神如同一只发狂的野兽。随后王苏州有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认知,那已经不算眼神。因为画皮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神。
王苏州拿起电话准备使用场外求助。
画皮的身体突然向前倒下。王苏州下意识伸开双臂拦住。如情人入怀。
只是没等王苏州想入非非,他的心头却是一凉。透心的凉。
他推开画皮,却见画皮的手便放在自己心口。
在外人看来,或许是一对偶像剧里的小情人在撒着狗粮。思维敏捷的观众可能此刻在脑海里已经脑补出了女生在说“小拳拳捶你胸口”。
王苏州平日里就是这么一个喜欢想入非非的八卦看客。但此刻,王苏州只能呵呵。
如果画皮的脸上没有狰狞的诡异笑容,如果画皮的手上没有握着一柄匕首,如果匕首没有刺进他的心脏,这一定会是年度最受欢迎的CP形象。
王苏州来不及自我安慰。心口处突然传来一股灼热的痛感。
冰凉的匕首如同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似乎喷发着无穷无尽的三昧真火,炙烤着王苏州的心脏以及从心脏内向外泵出的冰凉血液。
血液的快速蒸发让王苏州的消化系统开始工作,肠子在腹腔内蠕动,发出低沉的鸣响。往日没什么所谓的肠鸣此刻却成了压垮王苏州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弥陀佛。
仁慈的主。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王苏州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神,却无济于事。
比山崩海啸还要强烈的饥饿感如同如同共工撞倒不周山之后倾泻而下的洪水一样从胃部直冲入王苏州的大脑,撞的王苏州头晕目眩,如同身处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王苏州习惯性的思想跑偏。
怪不得之前问老板是什么驱使他能在疯狂边缘度过比漫长还要漫长的漫长岁月。他的回答会是饥饿感。
上下牙床缓缓长出各两颗中空的獠牙。
电话接通,传来黑狗懒洋洋的声音。
“忙着呢,别打我电话。”
没等王苏州开口。
嘟——嘟——嘟。
电话里接着就响起了挂断的声音。
王苏州很想再骂那只黑狗一万遍。可是上长下短四颗獠牙带走了他的说话能力。
坑爹的老板。我的抚恤金就全部给秀秀好了。
这是王苏州迷失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