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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果山顶。
此时已是秋季,百草已经泛黄,树叶凋零大半。正逢日出时分,昼伏夜出的鸟兽刚睡,夜伏昼出的鸟兽未醒,山林间万籁俱寂。一层浓雾如一件轻纱一般包裹着整座花果山,更是平添了几分萧瑟。
柳先生提着衣角,小心地走在这片秋色里。
一只苍老地腰几乎都要弯到地上的大马猴忽然拦在了他前进的路上。
“你来做什么?”
柳先生理了理头发,擦了擦额头的汗。
岁月不饶人啊。
一千年前,他爬这座山的山顶只要半个时辰的功夫,而现在一个时辰了,才勉强看到山顶。
擦完汗,他锤着自己的背说道:“来看看故人,聊点旧事。”
“这里没你的故人,也没什么旧事。”
柳先生笑了:“以前你可不会这么说话,到底是差事办完了,无事一身轻啊,腰杆也直起来了。”
“闲话少说,到底有什么事?没事就赶紧滚蛋。”
“说实话,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藏得这么深,守着大圣的衣钵几千年都没露出半点风声。不容易啊。”
柳先生说的是真心话。
他来过几次花果山。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才刚刚踏足修行路,修为尚浅。老猴子则是曾经跟在大圣身边的体己人,修行前辈。但那个时候,老猴子丝毫没有前辈的架子,拉着他讲述了很多大圣年轻时的趣事。临走时,还送了他一壶有助于修行的猴儿酒。直接让他提升了一个境界。
等后来再来的时候,二人关系就有了改变。老猴子只是年龄上的前辈,修为上二人持平。老猴子不满意他的前辈称呼,非要平辈论交。两人相谈依旧甚欢,谈至兴头,老猴子依旧拿出一壶酒。两人月下对饮,醉卧林间。
等到了第三次,柳先生就成了修行上的前辈。老猴子便以晚辈身份,站着帮柳先生倒酒,看着他喝。任由柳先生如何相劝,都不愿同席对饮。
柳先生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任他心思玲珑,也只以为这是老猴子的处事哲学,压根没想到这全是老猴子的演技。
说来也不能怪柳先生疏忽,要说也只能说老猴子演技精湛,比之演员界的影帝之流也是不遑多让。毕竟他迷惑的可不是单单一个柳先生,而是整个修行界。
花果山作为一代大圣居所,自然是鼎鼎大名,而且还弄出了个妖族圣地的名头。那是因为大圣喜欢热闹,也好管闲事,只要是一些落难的小妖求上门,也是来者不拒,通通收留。鼎盛时期,修为小成的妖族林林总总何止过万?
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它因大圣崛起而闻名于世,也因大圣形影无踪而没落。
这在如今的修行界很正常。
天庭、西天、地府,以往三足鼎立的秩序维护者一朝不见,原本被大修行者占据的名山大川一夜之间全都没了主人。
花果山名头再响,能大得过灵山?能大得过黄泉?
那些没了管制的修行界人士纷纷大打出手,抢夺风水宝地。
不过人的名,树的影,凭着大圣的名号,以及众妖对大圣的感激敬畏之情,老猴子虽然修为不济,但通过团结众妖,还是站住了脚跟,守住了大圣府邸。
只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那些消失的大人物再没有过消息,群妖修为与日俱增的同时,野心也在不断增长,个个心里蠢蠢欲动。
但问题是花果山就一座,想当老大的妖怪众多,又没有一个能像大圣那样力压群雄的豪杰,迟迟没有人敢迈出那一步。
一怕被群起而攻之,二怕有朝一日,大圣又回来了呢?
所以最后只能一个个悄悄离去。
老猴子虽极力挽留,但他资质愚钝,修为一直停步不前。少上造修为,虽然不能说低,但也真的不能算高。这在以实力为王的群妖中,如何能够服众?
最后离去的离去,老死的老死,偌大一座花果山,居然只剩下他一个了。
而这也导致他这个史上最弱的“圣地之主”成了如今修行界最大的一个笑话。
偏偏他还有着懦弱的性子。见到实力强大者便点头哈腰。
后来有初出茅庐的妖族为扬名立万,别出心裁,拿他当垫脚石,一举闻名天下知。
之后效仿者不计其数。
老猴子也一直秉承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风格。以至于后来再想靠他成名,成就的也只是滑稽之名。老猴子彻底沦为鸡肋。
久而久之,老猴子便成了现在这样。随便一个刚踏进修行路的初学者都敢随意嘲弄他。
柳先生自然也听闻了。只是他生性不喜贬低他人抬高自己,与老猴子交流并未流露出鄙夷地想法,故才被老猴子热情招待。
有些修行者们为了显示自己的威风,过过嘴瘾,更是传出大圣其实只是沽名钓誉名不副实之辈。将老猴子的隐忍说成了花果山一脉相承的通病。
在大圣消失后不久,这种话自然没多少人相信,也没什么人敢轻易谈论。因为一旦走漏风声,就可能会被大圣的拥护者找上门,口诛笔伐附带切磋切磋修行。轻则十天半月不能出门,重则永不再见天日。
可随着时间流逝,大圣的拥护者们死的死,老的老,躲的躲。这种言论不知从何时起,如遇春风,死灰复燃,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修行者的茶余饭后。
有个别依旧还念着大圣终会归来的妖怪也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比起给自己头上塑一座神像日夜跪拜,大家很明显还是喜欢骑在神像头上拉屎撒尿的感觉。特别是这些神像已经不能再为自己发声。
于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声音被淹没在几乎一面倒的否定大圣的浪潮里。
到了现在,大圣这个称呼所代表的威名在修行界新人心中,便只剩下一个听过却没见过的人名。
直到前几天,一根闪着金光的铁棒再次从花果山顶向上生长,穿过厚厚的云层,耸立在所有人的面前。
这个世界再次听到了来自花果山的声音。
看到那根铁棒,大部分人只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原来传说是真的,世上竟然真的有这么神奇的法宝。
一小部分人看着那根棍子则是老泪纵横。他们等待这根棍子的主人已经太久了。
一大群各怀心事的妖怪蜂拥而至。
有想重新拜入大圣门下的。他们是第一批敢落足于花果山上的妖怪。
只是等他们看到铁棒底端躺在一朵云里睡觉的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只蜜獾之后,有黯然神伤离去的,有茫然四顾哭泣的,当然更不会缺少恨上心头怒而出手的。
可是那只蜜獾看似瘦弱,心性却没有丝毫软弱,连番苦战却越战越勇,甚至借此从右更境界连跃三级,成为驷车庶长的大妖。站至最后,再无人再敢拭其缨芒。
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
觊觎大圣传承和如意金箍棒的都是修为已到绝路,仍不能翻越到云层之上。
而那些修为更高的几乎没人前来。一是比起别人的传承,更相信自己的努力。二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恐惧。
所谓“高处不胜寒”!
修为越是靠近那条不可翻越的线,越能体会到大圣力压群雄的不可一世,就越怕有一天那只猴子会突然归来。
事后,当柳先生弄清楚大圣传承居然一直被保管在那只为天下人耻笑的老猴子手中,罕见的失了态,无言了良久。
如果大圣传承落在他的手上,也许能起到非同一般的作用。当然,他需要的并不是个人实力的提升,已经开始尝试走在自己的路上,再顶级的功法和法宝也只能作为参考。他想要的其实是凝聚在那根棍子上的人心。
不过在微微失落之后,柳先生又恢复了平静。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本就没有金箍棒的戏份。
就算得到了,对他而言,也只能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没有金箍棒和凝聚其上的人心,他同样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无非是艰难一些罢了。
他原本是想拉拢悟色做些事,却没想到悟色在得到大圣传承后,居然毅然决然脱离了聊斋组织,选择了与人类合作。
这和曾经的那个大圣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
这让柳先生有些意外,但也想通了更多。
能做出这种选择的悟色获得大圣传承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而柳先生无法获得大圣传承也非幸运之罪,而是必然。
纵观古今,所谓靠幸运成就大业的论调无非是成大事者自己的谦虚之词,以及后来者在憧憬与嫉妒之下演变的产物。
比起承认一个人能力出众,人们更能接受这个人的运气出众。
这样的世道和人心,柳先生真是越想越恶心,越迫不及待地将之给毁灭了。
悟色的背叛为柳先生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也不仅仅是麻烦。对于柳先生而言,所有的麻烦都可以是另一种机遇。无论外界发生何种变化,只要他守住本心,就总有马到功成之日。
这也是他来此故地重游的原因。
老猴子如今一反常态,不再阿谀奉承,不再谨小慎微,而是淡淡道:“论逢场作戏,老猴子我可比不上大名鼎鼎的柳先生。”
不是讥讽,胜似讥讽。
柳先生能够理解那种心态,更尊敬这样的老猴子。
老猴子隐忍这么多年,恐怕就是为了给大圣寻一个出色的传承者。如今既然寻到了,那自然可以“无欲则刚”。
说起来柳先生还有些羡慕,他自己离这样的状态恐怕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但没关系,他也许还欠缺了了一些成功的关键要素,可这其中肯定不包括耐心。
柳先生对老猴子鞠了一躬。既是赔罪,也是警醒。
为自己曾经有过的对老猴子的轻视,向他赔罪。
为自己小觑天下人的狂妄自大而警醒。
柳先生很清楚,自己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从来就不是不会出错,而是比较擅长反省并改正自己的错误。
这一个优点,说起来还是在书店里学来的。
“马将军客气了,柳某此言此行皆是真心实意。”
老猴子对柳先生的真心实意视若无睹:“柳先生客气了,站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什么马将军,只是一只丢人现眼苟延残喘的可笑老猴罢了。”
柳先生对老猴子的拒绝同样视若无睹:“如果马将军是可笑老猴,柳某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何人何物不可笑。”
老猴冷笑两声,冷眼看着柳先生。
尽管面上对其表现出不屑,但老猴子心里知道,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老者骨子里蕴含着怎样的可怕。
也许别人不清楚,他可是一路看着柳先生走过来的。
他亲眼看着柳先生一千多年前由一个穷酸书生起步,身无长物,唯有手中一卷写满妖言鬼语的《聊斋志异》。
那时候他刚刚在修行路上起步,前来花果山寻圣,欲了解大圣往事,向天下人展现一个更具体更鲜活的大圣。
老猴子枯守深山,原以为无欲无求。可他提出的这个请求,却让一心报恩的老猴子心中痒痒。抓耳挠腮一番后,一拍大腿答应了。
他给柳先生讲了许多亲身经历的大圣趣事。柳先生作为回报,给他说了很多书上的荒唐怪事。
一人一猴相谈甚欢,一连几天,渴时同饮,醉后同眠。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以日月星辰为枕,以白云彩霞为梦。
醉红了脸的读书人说他想让所有的人都能平等相待,让所有的妖也能过上人一样的生活。
半醉的老猴子哈哈大笑,为他加油。老猴子漫长的一生中听过很多年轻人的梦。
想成仙的,想家财万贯的,想醉死在温柔乡的,想扬名立万的。不知凡几。
但唯有这个,可敬又可笑。
想成仙的基本都死了,想家财万贯的基本都挣扎在温饱的边缘,想醉死在温柔乡的基本长眠于病榻上,想扬名立万的基本埋没在荒草里。
想天下太平的?
呵呵。无一例外,死无葬身之地。
在老猴子的冷眼旁观中,年轻读书人以一个说书人的身份,成立了一家名为聊斋的茶楼,开始搭建起一个注定只能是做梦的危桥。
只是在老猴子的瞠目结舌中,这个世界爱做梦的人与妖纷纷开始来到这家茶楼抱团取暖。聊斋一点一点由一个只有说书人和一个店小二的茶楼,长成如今修行界里人数最多的组织。
虽然并不是所有人或妖都愿意为柳先生赴汤蹈火出身入死,但哪怕只是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其声势也足以让整个修行界为之侧目甚至胆寒。
至今为止,老猴子都没能想明白这个年轻人是如何成功的。
可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个读书人的敬与畏。他只是有点唏嘘时光的无情,读书人头发白了,老猴子腰背弯了,大圣英姿被人忘了,世道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面目全非。
相识一千年,柳先生当然知道老猴子的软肋在哪。他笑了笑,伸手拈住一片被秋风吹落肩头的半青半黄的叶子,赞叹道:“观一叶而知秋,见马将军如此壮举,让柳某不由对大圣曾经的风采心驰神往,只可惜未能早生多年,亲眼目睹,实为憾事。”
老猴子言语间柔和了许多:“别兜圈子了,你来这到底干嘛。我跟你说清楚了,大圣传承就那一份,你就是杀了我也掏不出第二份。”
柳先生把玩着树叶,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想必马将军这些年是领悟得更加透彻了。大圣风采虽然令柳某无限向往,可于柳某而言,无异于这秋叶。”
他甩手将秋叶抛掷进山道边蜿蜒曲折的小溪,接着说道:“美则美矣,可远观可亵玩,但却对所求并无助益。”
“别说这些废话,我听不懂。”
“我此行只为一事,替大圣鸣胸中不平意!”柳先生整理衣襟,冲老猴子俯首作揖,“望马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老猴子从自己的夹囊中取出一颗水灵灵的桃子,歪坐在山道上,咬了一口,边嚼边说道:“怎么个不平?怎么个鸣法?怎么个祝你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