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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兵力苟活,这场战争本不应该耗费一年多的时间,但颐蛮竟在国兵耗尽的时候悬赏,重金求助江湖人。
江湖上有一批人,靠赏金活命,自给自足的日子来不及过,便是谁给钱效忠谁,不管你是中原乔家,还是三山六海。
且这样一批武功独辟蹊径,身手矫健,为金钱效力,墙头草之流,绝不占少数。
这一批人的加入,让颐蛮一个草野小国,兵力瞬间翻了好几番,这场战争,从蝼蚁对象群,骤然变成了一场狼与虎的斗争。
那天国兵俘了一个江湖人,看模样,他年纪不大,逃跑的技艺也不太熟练,被苏少秦晃了几腿,霍沄洺配合了一下挡住他后退的路,他自己就很被动的被俘了。
当天晚上,他被反剪双手推到角落里,霍沄洺在他身边抱着剑看着他。
霍沄洺闭着眼睛休息,他用肘碰了碰霍沄洺,说:“哎,我叫嶦河,我看你用的剑可真不错,能给我看看吗?”
霍沄洺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他一眼,回了一句:“你懂剑?”
嶦河摇了摇头:“懂谈不上,我也没见过什么好剑,就是看你打了一天仗,也不擦剑,白天的时候,有幸目睹败于你剑下的亡魂,觉得剑花诡美,想看看罢了。”
“我这剑叫凰鸣,是我爹爹赐给我的。”霍沄洺并没有把凰鸣给嶦河看,反倒是迎着他的话攀谈起来。
他本不善攀谈,也许是在战场上待久了,平日除了规划作战计划,也没人说个话。
“你爹爹是什么人物啊,怎么会遇到这样好的剑,你叫什么名字啊?”嶦河的问题,霍沄洺只回了最后一个。
“我叫霍安舟。”
“真好。”
“嶦河,是你的真名吗?怎么还有人姓嶦?”
“我也不知道,是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就是山河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啊,给人卖命拿钱?”
嶦河听见霍沄洺的问题,轻笑了一下,问道:“你在家是少爷吧,你家肯定是衣食无忧的那种,我就不一样了,干这个,是战死,不干,是饿死,都一样啊。”
“那你师父呢?他同意你干这个?”
“我师门是个江湖上无人问津的小门派,家里除了我和师父,就是我弟,师父一直身体不好,弟弟还小,我是家里最大的嘛,自然是要出来赚钱,原来也试过种地去,可我连稻子和麦子都分不清,听说这个活计来钱快,赏金也高,我就试试。”
“那你这趟被俘,还能拿到赏金吗?”
嶦河摇摇头:“赏金就别想了,能活着回家就算幸运了,我就想着多活几年,还能照顾弟弟和师父,师父养了我十年,我得要用三十年五十年来报答他。”
霍沄洺瞧了下他的脸蛋,说:“你看上去也不大啊,有十八了吗?”
“十七。”
霍沄洺翻开随身带的包袱,想翻点什么送他。
玉佩,不行,丢了会被师父打死。
荷包,不行,是祁韵送的念想,还得留着装朝华。
手绢,不行,沾了血的送人家不好。
剑穗,不行,是师父送的,舍不得。
钱袋,不行,回家路远,没有盘缠怎么活。
最后他把包袱仔细包好,想了想,说:“这样,你毕竟不是颐蛮国兵,等打完仗我们会放你回去的,你若是不嫌路远,可以去内安城靳家,找他家公子,叫靳骞臣,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肯定会安顿你的,若是愿意,也可以找靳家老爷帮忙,收个兵卒这样的事情他还是做得了主的。”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一旦被收入国兵,意味着你一两年能回家一次就不易了,想贴身照顾你师父和你师弟,困难些,你只能给他们银钱,我朝对兵卒的待遇很高的,只是兵卒是最底层,要随时等着调动,军令一下来,就是不分日夜。”
嶦河摇头拒绝:“家里离不开我。”
“你家在哪儿啊?”
“农山。”嶦河又补充道,“是个中原边上的地方,离京都远着呢。”
“那你没考虑过进京生活吗?”
“公子,进京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得要在京里有房产田地才行,我哪里有闲钱置办?而且,我们周菡门再小,也是江湖门派啊,江湖跟庙堂,是不能同城而活的。”
嶦河的语气中带有一丝无奈,他觉得自己和霍沄洺的生活不能同语,也知道霍沄洺是不会理解他的。
这不就是,经历的多了,自然就成熟稳重了。
这话跟半年前的霍沄洺说,他肯定不会懂,但是现在的霍沄洺不一样了,他也成熟了。
“或者......你可以到我家......”霍沄洺本来想说让他去霍家做个侍卫,但嶦河的武功,也许并不能达到二爷选侍卫的标准,江湖和庙堂不能掺和这事,他知道。
“......到我家找我,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
战争结束的那天,所有俘虏都被放走,嶦河朝着霍沄洺抱拳行礼。
他跟霍沄洺说:“江湖上以侠义行事,侠是道理,义是信念,我师父教我,每一个江湖人,都要把侠义二字放在心上,安舟兄,此去山川路远,人间偌大,咱们江湖见。”
霍沄洺照着他的样子也回了一个江湖的礼仪。
忽然,他眼前的一切都轻飘飘的,沙场不见了,战马不见了,兵卒,也不见了,他也跟着飘忽起来,面前多了一丛诡异的花,各种颜色。
他虽然不懂花,却也知道花可以有千百种,却没有千百种颜色可以被种在同一丛里。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不由得令他有些害怕。
这时他想起来,这是一场梦。
是他的梦。
梦里,一切都由他操控。
画面换成他熟悉的场景,长街还是那条长街,屋宇还是那些屋宇,这一家,他永远忘不掉,是箫家。
还在内安城的箫家。
他知道这是梦,在梦里,除了自己,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箫家门口走出来一男一女,仔细一看,是她和箫庐凇,那时候箫庐凇还没充军,她也还没花落虹廊。
那后面悲伤到心痛的所有,都还未曾出现。
曾无数次,霍沄洺问自己,如果有机会预知到后面的事情,预知到他们注定是没有姻缘的,那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还会选择为她做那些现在看来都是幼稚蠢笨的所有事情吗?还会那样义无反顾吗?
那无数次,霍沄洺都不能给自己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回复,因他知道,世间本就没有如果。
但,在梦里,是可以的。
霍沄洺毫不犹豫地跟上箫祁韵和箫庐凇,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袄子,加上她露在外面的雪白脸蛋,竟与那红色白蕊的牡丹有八分相似。
霍沄洺暗想,到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大概就是他没能给她穿上红色的喜服。
不知他们往何处去,霍沄洺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他看着箫祁韵拐进了一条街巷,看到街巷里面的另一位,他紧闭双眼,那人,是尹凡祐。
他不想看这一切,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感到风声在耳边呼啸,几乎要把他的耳朵穿透,再睁开,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场景。
黑暗中,他能看出来是尹家,是他不喜欢的地方。
屋内的布置华贵,是尹凡祐的院子,内屋内亮着烛灯,他到门口的时候站住了,一面是非礼勿视的道理,另一面是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然后,他进了门。
他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内室,看见满屋的红色,还有床榻边上掉落的一片红纱。
他没有继续看,而是走了出去。
那感觉就像是有客人到家里,当着你的面休憩在你的房间里,还弄得很脏很乱,虽然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很难忍住不难受。
他们分开的这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霍沄洺都期待她走进梦里,哪怕只有些许靠近,也会让他开心一阵子,无所谓是假的。
但,尽管是梦,她也不愿意在他身边停留。
他走出尹家大门,不知道如何才能结束这场梦,他走进街巷里,面前是虹廊的场景。
姬苓坐在台下,手里握着一柄羽扇,无名指一下一下点在桌案上。
他身后,也坐着一个少年,霍沄洺瞧着那少年的背影很熟悉,那是他四年前的样子。
台上唱着的,是漳福楼的新角儿,姬班主正在审查这一出新戏。
大概这就是宫商角徵羽的魅力,台上的角儿唱的是一出悲戏,伴奏的曲调,也是要将人的心揉碎。
这戏讲了一个薄情男和一个多情妾的故事。
自古男人多薄凉,这一对的薄情与多情,竟在冥冥中有了相配的默契。
琴用了低音弦,配了洞箫的伤,每一个起承转合,都在心里翻转,将眼泪催出来。
琴娘用了清音,拨调几根琴弦,竟像是杜鹃啼血,在溦雨里,两个都没将这场爱情当回事的角色陡然站立住,心滴血的声音,跟雨滴落在地上般泠泠。
这场戏的结局,是两个人都分别有了各自的家,此生不复相见,却也都过的心安理得,外人眼里,这场闹剧一般的爱恋,也许从未有过。
如果,注定要消失,那我如何相信,曾经存在过梦幻般的感情。
曲子在绵长的滑音中慢慢静下来,戏早落幕,台上人的跫音已经暗默,台下人的眼泪,却还没能止住。
姬苓点了点头,细看他的眼圈也是泛红,谁能在这样一场没说再见的爱情中独善其身,尤其是见证了它荣华繁盛的那一段时期。
这戏,是她写的,她抚的琴,取名《相思难平》。
道相思,却无相思。
霍沄洺站起身的一瞬间骤然从梦中惊醒,面上的湿润,他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那场鼎盛的爱恋,已经平静了三年。
霍沄洺想起来自己已经回了内安城,梦中的事情,他不断告诉自己是假的,却还是控制不住泪水。
那一瞬间,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就像涌出地面的岩浆,爆发之前毫无征兆。
这三年时间,霍沄洺一直忙着将天剑后人的名号紧扣在自己头上,被封为嘉荣王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要支撑起嘉荣的责任,他做到了,颐蛮一战,他这个年轻的小王爷,霍家的天剑后人,已经拿出了他的气魄。
所以,他学会了隐藏起自己的心,却很难永久藏住,回家之后,冷静下来,所有记忆都难逝去。
更多的,他对于江知酒是悲怨,对于林婉笙是愧疚。
尽管是梦,她都不属于他。
虽然是梦,他都不能和她在一起。
就连战场上一面之缘的嶦河,都会说一句:“咱们江湖见。”,可他们来不及好好告辞,就从彼此的生命里走了出去。
《相思难平》,可有相思?
道应是无。
但,她曾怨过。
这点,他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