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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刚出口,我却又想明白了,跑回去的人大可以说自己是大义叛亲,这么多人的家族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朝廷不会去管,也管不了!
我忍不住地笑了,笑得身体里的灵魂都在颤栗,一时间竟然有些痴狂。抹了把脸上的泪,再不顾及什么教条礼仪,重道尊师,自己上前将碗中酒水斟满,一饮而尽。
阿爹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冲着我欣慰地笑了笑,却怎么看怎么惆怅。他知道我又懂了,只是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嘴里感慨:“士族啊,惯例啊,唉!大宋这尊大厦朽了,恐怕哪天这风一吹……”阿爹没有过多的愤懑,相反,此时的他极为平静,好像他早已将身边的尘烟看透。只是,为了接受眼前的这一切,这个老人付出了太多。
在这些刺激下,我身内反倒是恢复了一点精气神,身体也稍微直了直。诸如李税这类狗贼已经不能用卖国求荣来形容了,既然这种污浊之物都尚还在世间逍遥,那我们杨家的人又何必轻生,让他活得称心如意!
“李家,和陈家我们不能全得罪了,为了安抚住他们,不让他们觉得我另有打算,只好派你去护着他们家的那两个小家伙,也好,等把你送出去后,这样我这个糟老头子也可以放心了。家族里还需要阿爹看着,这建康城也需要阿爹看着,阿爹不能让李锐等人把这座城卖得太干净了,年初扬州城的悲剧不能在我的手上重演!”
年初的扬州城也是因为朝廷将领临阵脱逃,导致金兵顺利渡过淮河,五千骑兵千里奔袭扬州,欲直接推翻宋廷,再复靖康之耻,擒拿皇帝。据流传过来的消息说,高宗逃走,百姓官员闻声而乱,扶老携幼,背负肩挑,匆匆逃难,宫女们在街上哭哭啼啼到处乱跑,惨遭乱民奸污;官员们骑马挥刀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城门口十分拥挤,数千妇孺老弱被踩死挤死,扬州城一片混乱。而后金兵先头部队五百骑兵进入扬州,大肆奸杀抢掠,纵火焚烧摘星楼。第二天,金兵追至瓜洲渡口,这时没有渡江的难民尚有十几万人,一见金兵冲到,有数万人奔逃坠江而死,岸边的则被金兵杀得血污狼藉。妇女都被驱赶回城,遭到金兵的残酷虐待。在瓜洲渡口,遍地都是丢弃的金帛珠玉,任凭金兵取拾,至于官府案牍、朝廷仪物,堆积如山。金兵后续人马四千五百人陆续从天长进入扬州,扬州城内发生了大劫掠,大屠杀,城中的妇女玉帛,一抢而空,未及逃出的南宋宫女和朝官女眷也全被掳去。金兵在扬州城内掳劫了半个月后,满载妇女玉帛北去。金兵退出扬州时,纵火焚城,城中所有建筑物全被烧毁。
“兴子,你还小,家里一直以来对你的培养一点都不比你的兄长们少,我相信你日后定能远超阿爹作为。阿爹知道,阿爹看得出,你身上一直有一股枭雄气,这在今日的时局中很好,很好。但你记住,在乱世里能杀人不算什么本事,难的是做一个英雄,难的是让更多人一起活下去,明明白白地活下去!不要忘记你自己叫什么。”
“我,我叫杨再兴,先祖重贵公杨业,天波府杨家的后辈子孙杨再兴!”我哽咽着回答,也是在向阿爹承诺,我仰头看着书房里的那句出自横渠先生的“为天地立心”,强忍着让眼泪没有再次流下来。
“晚上出门的时候在家里捡那些轻便值钱的带,也不要用太多人,我估计有那么个百十个就足够了,就算遇到千百寻常流寇也没人能伤得了你。守军们跑得匆忙,这建康城内不缺好马,这下正好狮子大开口向那李税老儿去要,给你们安排一人双骑不是问题。如果真的在路上遇敌,人少的话就直接杀散了事,人多的话就列阵冲过去。除了你那几个亲兵,阿爹从自己手下拨了十几个老兵给你,还找人用你娘的嫁妆帮你打了点金叶子,那东西值钱、方便带。”
说到这里,我又强打起精神陪着阿爹笑了笑,静静地看着他安排行程:“你晚上带人从东门走,走陆路,你手上有兵,武艺比旁人高,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就自己做主。李、陈两家的小家伙儿虽然官做得比你大,但你也知道他们两家都是家传了那么些年的门风,派出去的子侄也是自幼受教,不愿与武夫为伍自降身份的,这样也好,一旦出了城他们无权无势,你大可不必事事受他们左右。”阿爹略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这才发现,阿爹并非是忠厚了一辈子不通半点权谋,只是平时其在我面前展示出来的韬略少之又少罢了。也对,若是心中没有半点沟壑,恐怕早在当初乱兵在建康府叛乱之际溧阳县就被乱兵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杨家也不会有今天的日子。
“到时候你派几个有经验的斥候,去钟山一带打探岳飞岳统制的下落,他是朝廷里为数不多几个有担当的。如果找不到,就带着他们南下去寻圣驾,顺便去找你的两个兄长。”
阿爹说着又品了一口碗中的酒,眼里已经有点微醺了。“我知道你与李家的那个庶出女儿情投意合,这没什么不好。以阿爹这么多年识人的经验,那个女娃子不错,李家在朝廷的势力要是有机会能抓在自己手里,就千万不要放了。你听见没有!”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老家伙儿又吹胡子瞪起了眼来:“阿爹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傲气,过于地看低了别人。只要心中抱负能不受其所累,势力不在于好坏,关键是要看用在谁的手上。”
“孩儿知道了。”看着老人疲惫的样子,我不敢再惹阿爹生气,只顾一个劲的点头答应着。
“其实朝廷诸公大多数还是心系江山社稷的,只是平时需要顾虑的地方甚多,也在很多时候用错了方法,有德却无能啊!”接下来,阿爹又谈起了他政治生涯与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有意倾囊相授,却奈何时间聊聊,日后再也没机会将我留在身边细细打磨了。阿爹一想到什么妙处,便尽其中滋味地说与我听,我则是借着十四五年来被家族培养出来的为人处世的经验,去细细地品,拼了命的去汲取其中的养分,每遇茫然,则一老一少,一问一答,有时甚至为了某一个问题讨论得面红耳赤。有的一些问题,是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也从未想过此类言语会从阿爹口中说出,因为阅历尚浅,即使阿爹仔细向我解释,一时之间却还是想不破其中关键。
趁着阿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则刚好静静的去看他,生怕眼前这张面孔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到时候只能任由岁月将自己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与眼前这副面孔一起磨尽。足足谈了有两个时辰,我与阿爹才恋恋不舍的收了谈性。
“且慢!”见我就要告辞离去,他却又唤住了我,沉吟着看了我一会儿,阿爹将桌前一本上了岁数的书递过:“为父生平为官、练兵打仗的经验尽在其中,希望将来能对你有所用处吧!”
我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仿佛那上面记下了某段岁月中暖暖的温度。看着手上阿爹毕生的心血,那是一份我能清楚觉察到的沉重。他在最后这点时间把所有能给我的东西都给我了,嘴唇忍不住上下抽搐着,鼻子里又是一阵酸涩。
我将那本书好好生生地收放在胸前,当即提起袍服双膝下跪以头抢地,俯首三拜后,在血迹从额头滑落的一瞬三根手指举过头顶对着阿爹大声承诺:“我杨再兴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率百万雄师荡平金庭,兴我大宋河山,到那时再与阿爹品酒论道,若违此誓,乱箭穿心,不得好死!”抱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立誓,我毫不避讳地在老人面前露出了几分狂态!“哈哈哈哈,若是如此,便也正好与这疆土长眠一生!”
说罢,我再不敢让目光触及阿爹身影,转身决然而去,却忽略了此刻身后阿爹眼中的那份决绝。此刻我只想把身体身体挺得直些,再直些,直到可以承担起肩膀上的那份责任。
那一刻,我再也没把自己当做谁家的儿子,而是一个刚立了军令状壮志舍命百死亦不旋踵的将军!也不再管自己配不配,反正最多横竖不过一死而已;也不去在乎他值不值,此时只觉得有一城人炙热的目光在身后期待。
可我现在在做什么,还不是要抛下他们逃走,还不是无能为力!想到这我又忍不住地自我怀疑。虽然我们这几个人留下来也是无用,虽然就连昔日宗泽手下的得力干将岳飞也退走了。可是每每见到城中百姓的目光,每每想起三年前父老乡亲对杨家信任地乞求,我就觉得受之有愧,那份责任不是说放就能放得下的。
“少主,李家小姐还在等着呢。”杨文轻声地在一旁提醒。
“卿儿?”一双温柔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我喜欢看她笑的时候,美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笑得如幻似梦,令人惊动。
“这不是想着快到正午,怕你饿了,给你这个少将军带点吃的。我还要恭喜杨哥哥呢,又新得了一员虎将!”
“我亲手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你快尝尝。”
“李大小姐还是别来了吧,你一个姑娘家整天朝着我们这群大老粗这跑像什么样子,别人会说闲话的。要是传出去让令尊知晓了,还不把我们下面的人扒了几层皮去?”
“这有何难的,我日后来时走上几步,不坐轿子,不张扬便是了。”
“那我天天偷偷往这跑是为了什么?为了跟你学练兵打仗啊?杨哥哥,我只问你一句,你……你愿意保护我吗?……其实我有时候很傻的,我就当你承诺了!”
感受着从记忆中涌起的温暖“我至少得护住她吧!”我在心中暗暗决定,没有再去纠结旁人鄙夷的目光,用腿磕了磕马肚子,带着一群人奔向尚书府,至少我现在知道自己当下该做的是什么。
但等到一行人转过几条平时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长街,我却发现事态的发展好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了。
乱哄哄的街道上,没有任何约束力,很多泼皮无赖们都想趁着这个机会趁火打劫。这时候那些乱民的眼中再也没有了王法,小偷小摸,找个巷子拦路抢劫仿佛都是在发善心,更有甚者直接找那些围墙不高的稍富裕人家,破门而入,把男人砍死,把财货打包,把女人就地按倒。钱财和女人一夜之间通通变成了自己今天晚上的消遣。他们知道当官的都快跑光了,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而钱和女人这些放平时几十年里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几乎就是摆在自己的面前等着自己去拿。特别是那些富户官家的女眷最是水灵,反正那些人家平日里坏事干得半点不比他们少,身上染的血再多也不怕良心过不去。当法律和道德的束缚都没有了,那一刻,人间失了火,恶鬼借着人的身体爬向人间。
普通百姓们要么一窝蜂的往城门方向涌,要么就一家子藏在家里不敢出来。
我们眼前的这条街道还算太平,这是去城门方向的必经途径,百姓们都挤在前面街道上,让原来宽阔的街道显得十分拥挤。有的小无赖看到机会,专门挑那些妇女或者看上去体态偏弱的半大小子下手,偶尔有的地方会大打出手,但更多的是人们都忙着着逃命,谁也顾不上谁。毕竟千里之外扬州城的那场噩梦,没有人想再次重复。而对于那些小无赖来说,只要得手就往人群里面一藏,绕上几条巷子,就是白捡的银子。
如此一来,反而成了李税几个人与阿爹这个建康通判心最齐的一刻,几个人几乎把所有能派出的人手,都联合了起来用在城里维护治安,毕竟这座城要是就这么在自己人手上毁了,李税等人就算真的想要卖国求荣怕是手中也拿不出资本。嗤!到时候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徒留一个骂名,也忒不划算了点。
但这军队都散尽了,衙门里的人用起来又是捉襟见肘,偌大的一个建康城,管得了这边管不了那边。大伙儿还不得不一起抱着团走,不然一个失手落在了乱民堆里,谁把谁明正典刑还不一定呢。这内忧外患加一起,当差的也是人心慌慌,要不是阿爹素有威望,恐怕就连他们也是早早地散了。
前方人群中又激起了一阵骚动,两个地痞流氓扯着一堆母子的包袱不放。突然听到后面有马蹄声响起,也只是朝这边粗粗地扫了一眼,然后嘴巴里面说着什么,将面前的妇女一脚踹倒在地,抓着包袱转身就往不远处的人群里面钻,而另外一个地痞更是早早地朝着人群里冲了过去。
我虽然没听得太清楚那个地痞说得是什么,但顺着寒风吹过来,还是有隐约地声音入耳“想钱想疯了,还带着儿子一起学着人家偷东西。”
阿爹也早就预料到了这种问题,只是叮嘱我抓紧一切时间组织出城,城中这类事情太多,我管不了,就算去管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现在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百姓,那个小地痞估计很难抓回来了,就算把人抓到了手,跟这种丝毫不知廉耻的无赖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正在我犹豫着要带人离去时,旁边的那个孩子呆呆地站在娘亲身边放声大哭了起来,也是一样的无力,也是一样的被这个世界冲击得不知所措。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竟有几分像现在的自己。
在那一瞬,我身上的杀气被哭声激了起来,左手忍不住地伸向马鞍,擎弓搭箭,冷冷地瞄着那人就是一放,箭矢离弦急射而出,那个拽着包袱欲跑的地痞只瞬间就被利箭将大腿肌肉撕裂,放翻在地。
我无力地催动坐骑一步步地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