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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申屠奕变得有些沉默寡言,笑容常常淡得让人觉察不到。
从他一进房门,一脚跨进那道门槛起,碧玉就开始陪着他闷声不语。
他轻轻取下她头上的簪花,握在手里却无端地走神,发起呆来。
近来王府上下都在传,王妃李书婉将不久于人世。碧玉在心里叹着。
申屠奕的悲喜向来宣泄得很直接,可这回他就像深陷浓雾,总以难以识别的模糊面目示人。碧玉只知他心里苦痛,却无法度量这份苦痛的深邃。她始终都不明白,申屠奕和李书婉之间是怎样的一种有缘无分、若即若离。
“大王——”一个丫鬟急促的声音盖过她匆忙的步伐,划得人的耳膜生痛,“王妃——她——快不行了……”她在门口停下,气喘吁吁,脸上湿润一片,分不出是汗水,还是泪水。
申屠奕手中的簪花落了地,声音明明很轻,可在此刻如惊雷般。
“你胡说些什么?我前几日刚刚看过王妃,她好好的,有说有笑——”申屠奕忽然猛地呆住:书婉对他“有说有笑”本就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居然还能偷着欢喜到现在。
果然,丫鬟凄然说:“王妃一直撑得很辛苦,她已经很久不肯吃医官开的药了……”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飞奔而出,补上一句话:“碧玉,你在这里等我。”
碧玉朝着他的背影点头,一想到那个叫书婉的女子会以这种方式淡出,痛开始不可抑制,猖獗地在身体里滋长开来。
她无法想象出申屠奕与书婉的最后一次对话会是怎样的一种完满。
此时的书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并不比平时更安静。她美丽的眼睛里焕发出纯净的光,就像初生的婴孩一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直到她的视野里申屠奕的出现。
他还像当年那样,似乎一点儿没变,意气风发、率性洒脱,有着小小的任性和深深的脆弱。
他紧紧握住书婉的手,张口想说什么,却先哽咽了。
书婉笑笑,唇无血色,“你来了,扶我起来靠靠吧。”
申屠奕小心扶起她,两人相依而靠。
“申屠奕,你还当我是你的‘姐姐’吗?”书婉直呼其名,颇有兴致地问,声音和肢体一样柔软无力。
申屠奕否定地摇头,却说着肯定的话,“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那位姐姐、姨母府里的大小姐、我心里与众不同的姑娘……”
书婉费力地笑,笑得申屠奕的心更疼了,他强作笑颜,“以后不要让丫鬟通传傻话,乖乖的按时吃药,你是个性这么强的一个人,怎么会轻易就服输呢?”他轻轻拍拍她的脸,仿佛她只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你还要继续跟我置气呢……你还没看够我的沮丧和无奈呢……”
“你对我的成见不小,也怨我,待你太冷。”书婉面上的笑意更深刻了,“那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真相,只是我太坚持……我觉得自己应当受到一些惩罚,那样对他才公平……我亲眼看着他在我怀里闭上眼睛,他的体温慢慢冷却,那种滋味怕是下辈子也忘不了……”她还是笑,仿佛是要把心底珍藏给申屠奕的笑全部展示出来。殊不知,这些忧愁的笑,一刀一刀,缓而深地刻上了他的心。
他不介意痛更加强烈,反而微笑地看着她,将她的手按到心口上,“你的倔强一点儿没变……同样,我为自己的固执也付出了代价,当初如果我肯放手,只需轻轻一放,便会有颠倒众生的姿态……我应该说服姨母,去成全你们,也是在成全自己……”
“不是那样。”书婉声音更低了些,稍稍歇了一会儿,接着说:“无论是你放手,还是我放弃,结果都……不会改变……那是他的命数……我体谅他的自私,他一生……或许就恶毒了那么一回,还是为了……爱一个人……我没法不体谅他,我也只能……有负于你……占着你正妃的位置,没有做过一天……你的妻子,更别说为你……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她的情绪渐渐有些起伏,声音时断时续,笑意渐渐湮没在感伤里。
“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愿承认,可是……有几次,我远远地……看着你……你和她们在一起,不知道你们说什么,更不知道……你们笑什么……我发现……我爱极了你的侧影……”她微微仰起,想看他看得更近些。
申屠奕抱紧她,指甲掐进手心里,“书婉,你累了。别说了。”再也没有比这更温柔的声音,“流年似水,与卿度;落花成锦,伴卿老。”
书婉看他的眼神愈发专注,像是要迷失一般,几声压不住的咳嗽将她拉回现实。
申屠奕赶紧招呼丫鬟去取药,却被她制止,笑拨开乌云、重新显现,“不用了——我对自己还是了解的……”
她开始讲述一种奇特的体验,“前些日子,我感觉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轻飘飘的躯壳,我让丫鬟们关闭门窗,因为害怕会被风吹走……”她甜甜一笑,对自己即将离去的世界同样充满新奇,“……可是今晚我突然觉得自己又变得沉甸甸了,照镜子时发现脸上光亮逼人、鲜活如初,也像玉妃她们那样好看了……精神头也足了,不再觉得累和困,我从未这样深爱过我的呼吸……”
“……我知道烛火在彻底熄灭之前,会有一阵明亮得炫目……”她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房中的灯盏。
“接着,会是彻底的黑暗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申屠奕忽然大喊,差点掉下眼泪来,“来人,把这房中所有角落的灯都点亮……”还觉不够,“再去多加些灯……今晚,一盏灯都不许熄灭……直到我看见明天的霞光……”
他看见她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又感到周围充满了光和热。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她。
她溺在他的怀抱里,终于下定决定不再回想任何事情,笑着笑着,两行清泪悄然滑落,一点一点浸入他袍里的金线,金线织成的禽鸟精细灿烂,生动逼真,她忽然很想伸手去触摸那些纹路,手却再也没有抬起。
王妃身殁的消息很快传到碧玉耳里。她茫然无措,焦虑忐忑的心轰然倒塌,碎得无法捡拾。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着书婉的面容,她淡淡的表情、静静的眼神猛地回想起来竟是那般触动人心。
夜已经深得不能再深。申屠奕没有哭,书婉被他拥在怀里,永久地睡了过去。悲伤到极点的他嘴角竟冒出一丝笑意:书婉说的没错,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自己怀里安详闭眼,感受到她的热度慢慢消散,从此以后天上地下,想再听她的琴声也只能在幻梦里。这种滋味的确锥心镂骨——下辈子也遗忘不了。
碧玉一只手倚着窗,胡乱地朝远方看去,除了黑漆漆的一片,她什么也看不到。白日里那些美好的景致仿佛都只是自己的臆想,此刻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它们存在过。
她只得关了窗,室内的光线顿时有些刺眼。她挑起一盏灯,朝门外走去。她决定去看看申屠奕,哪怕看到他无限哀伤、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也会心安些。
穿过几条熟悉的回廊,远远看见王妃殿中灯火通明,若只是远远地望着,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碧玉不禁想到书婉的房中向来是不点这许多灯的,她的寝殿和她的人一样,默默地守望在王府的一角,今天的火光却是亮如白昼,她定是将她的心点着了,总算放肆地燃烧了一回。碧玉开始为她高兴,一瞬间悲伤淡了许多。
正要继续往前,一个声音叫住她,“小婶。”
碧玉将灯笼放在地下,欠身行礼,“妾身见过淮南王殿下。”
申屠瑾神色庄重,问了一句:“你可是要去见叔父?”
碧玉轻回:“我很担心他……也想再看看王妃姐姐——以后是见不到了。”
“叔母这一辈子,单独和叔父相处的时光不多,不如让他们再多呆些时间。”申屠瑾低低地说,“毕竟这是最后的时间了。”
碧玉点点头,那是一种说服自己的方式。
申屠瑾拿起地上的灯笼,不知名的忧伤在心里升腾,“小婶,我一个人在这房门外已经站了很久了,手足有些麻木……今晚注定无法成眠,我想随意走走。”
“可要我陪着你么?”碧玉被他的情绪感染,恳切地说,“我也想四处散散。”
“好。”瑾边说边往前走,烛火在灯笼中尽情跳跃,却始终看不透夜的黑。
碧玉轻轻跟随他身后,两人的光影时而重叠、时而疏离。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申屠瑾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即将讲述的真是一个无从考证的故事。
碧玉无心多想,只是隐隐有一种预感:申屠瑾会为她解开一个一直困扰着她的疑团。
于是她说,“你说吧。我会一直听着。”心开始莫名跳动,一如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