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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老二的师叔天未亮就走了,说要去追赶秦艽。傅老二的身体还未好全,我极力劝他休养两日,实际是想趁这两日在沈家找出秦艽所说的四方法器和琅琊匕。可是找了两天,一无所获。成懿说我是猪脑子,一定是被秦艽给骗了,可我思来想去,秦艽不像是骗我的样子。
但也没法子,傅老二待了两天后急于启程,我也只好跟着走了。走前那沈小公子沈子昂颇为不舍,我只好给他三道符,告诉他想我的时候就对着符咒说话,然后烧了,我就能听见。小公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我。成懿在旁吃着瓜子笑。我又想了想,为表诚意,将师父留给我的《百鬼录》《寻魂谣》也都送给了沈小公子。
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按傅老二师叔说的,他师父并不在河南景阳山,而在西洞庭,于是我们仨改路程往西洞庭赶。这回盘缠充足,又有驴车,一路上是舒坦多了。可我们才走了十几天到彭泽,忽遇上大队逃难的乡民,或背儿牵女,或赤脚徙履,个个面黄肌瘦,病残老弱。年底天寒,他们衣裳却甚为单薄,身上所背粮食也不多,我们同在城外破庙休憩,惨状难以言喻。
我们找了一个乡民问,那乡民说,金陵乱了,朝廷的军队打了过来,西南叛军不是对手,打了约莫半月,将个金陵城打成了大筛子。老百姓都没活路了,只好逃难出来。
我一听“金陵”二字,心中一惊,抬头看傅老二,傅老二亦转头看我。我知道我们都在想同一个人——身若晚风的傅小六。
我们照应了一番生病受伤的乡民,将他们都安置妥当后,不再耽搁,立刻启程往金陵赶。傅老二甚至用了缩地咒。这样远途用缩地咒,可得消耗不少体力和修为,但他急得一刻都不想再等。
花了十日时间,十二月底,我们回到了金陵。那个金陵已经和我多日前所见完全不同了。城门被朝廷的军队把持着,城墙上处处是打仗过后的缺口,成懿看着城墙上守将的眼神有些怪,我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些兵,明白了过来——原来他看的是那一面“宋”字大旗。在棋盘煞域所见之象又浮现在我眼前,哈出的热气中,成懿的脸渐渐模糊了。
路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或许是都跑光了。我和傅老二、成懿三个施了隐身咒,进城门后飞快地往傅家府门赶。我第一次到金陵时所见之繁华已然尽毁,路上萧瑟冷清,几无行人,偶尔走过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铿锵之声在城内回荡。
天忽然下起了雪,暗沉沉地似乎要盖下地来。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是傅小六给我做的那一套,鼻尖冰冰凉的。看来这套衣服冬日是扛不住的,若见到了傅小六,得叫他给我再另做一套。毕竟我在他那儿还记着账呢。
傅家大门紧锁。
我们仨轻车熟路地翻墙而进。家里没人。阒静无声。大厅、内堂被翻得稀烂,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我和成懿找了一圈,还是一个人都没看见。我道:“是不是都跑了?”
傅老二沉思一阵,道:“不对。大门是锁着的。那些兵抢了东西之后不会锁大门,门是傅家人锁的。”忽又道:“跟我来!”
他带着我们三弯九拐,忽有一座小竹院出现在眼前。雪下得越发大了,压在一片片的竹叶之上,绿白相间。
傅老二自言自语道:“我上山早,家里不甚熟悉,可依稀听奶奶提起过,傅家择这宅子在金陵安身,就是因为有这样一处隐院,好做避祸之用。”
成懿凑上去,冷冷道:“看来傅家人确实做了不少亏心事,走哪儿都想着避仇家,狡兔三窟啊。”
傅老二看他一眼,不做辩驳。
我三人继续往里走,院子不大,往里走几步便见一厅堂,名叫冷竹轩,那字由墨绿漆色写成,那牌匾上却盖着一块白布,与院子里的雪竹景象倒有几分相似。
我正端看那略有些奇怪的牌匾,傅老二忽然急走几步,一个掌风将门推开,对内喊道:“是谁出事了?!”
我听他一语,心中一沉,急忙跟上,还未站稳,便见屋内正当中,摆了一抬棺,也不见供奉,只有棺前烧着一盆纸。纸还在燃,说明方才是有人的。
忽从内屋扑出来一个童子,哭喊着跪倒在傅老二脚下:“二公子,你回来了——”
那童子不是——傅小六的贴身童子?!
我忽然有种很不祥的预感。成懿忽然过来扶住我,我看向他:“干什么?”
成懿道:“你人往一边倒,刚才差点摔了,你不知道吗?”
忽又从内屋走出来几个人,我认得,都是傅家的下人,还有傅家的两个小公子,最后从里面走出来傅家夫人,一脸憔悴地擦着眼泪。我踮起脚,往里看——傅小六呢?!
傅老二将那童子扶起来,四周环视一番,问他发生何事。小童子哭着道:“二公子走了没多久,城里就打起来了,家里的人,跑的跑,散的散,没跑掉的,就都躲在这儿了——”
傅老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小六呢?”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童子哭得越发凄惨伤心,抬头看了那棺一眼,扑通又跪在了地上,“六公子在武备司任职,一开战就上了战场,多日没有消息,前两天——前两天——”他泣不成声,一屋子下人都跟着他嘤嘤地哭起来,外头北风一吹,实如鬼叫狼嚎。这傅宅如同这金陵城,由盛转衰竟是一夜之间的事。
傅老二或许是猜到了什么,已是眼中含泪。那童子继续道:“前两天几个兵,传来一封悼书,通知我们去领人——呜——六公子——六公子他——”
傅老二死死地攥着拳头,似是不忍再问。
所以,这棺里头,睡的是傅小六?我不信。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说好了回来要吃酱肘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走上前去,一掌推开了那棺材盖儿。这种事情,我做得多了,从未想过,有一天推开棺材板,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我认识的人。是我的朋友。
傅小六的面色已经冷青了,毫无表情,穿着那一身我初次见他时穿的衣服。他这一辈子,就停在这里了。就像我师父就停在了那个晚上,那个竹椅上一样。他虽然瘦弱,可是块头并不小,睡在这棺木里头,显得很逼仄。
我还想凑近一点看他,傅老二忽然冲上来盖棺,厉声喝我:“你干什么?!”
我抬头看他:“这里头睡的是不是你弟弟,你难道不该打开看看?”
傅老二沉默。他紧握着拳头,并不看我,道:“现在你看到了,可以让开了吗?”
我不让,成懿将我拉下来。我瞪向成懿,他竟然满脸是泪,我不解,他和傅小六又没什么交情,哭什么?
我问他:“你哭什么?”
成懿胡乱把眼泪擦了:“我告诉你,傅老二现在心情不好得很,你最好别惹他。不然我俩吃不了兜着走。”
哦……我明白过来,成懿和傅老二是共情的,所以流泪。他是担心我惹急了傅老二,傅老二发起疯来散他的功法。
傅老二将棺材重新盖好,红着一双眼走到傅夫人面前,将两个傅小公子拉到自己身边,道:“小六不识兵剑,为何会去武备司任职?我记得他说冬考,考的是衙门文职。”
傅夫人也哭得满脸涕泗,呜咽着道:“官府的事情,这谁知道啊——仗一打起来,人不够用了,什么人不得往战场上哄啊——这事,你说——我哪能料得到呢——”
“夫人。”傅老二冷漠地喝止住傅夫人,“金陵为叛军所占后,奶奶就将小六召了回来。父兄在朝为官,他自然不能再事二主。奶奶的意思,你不会不知道。奶奶一走,你就多番刁难,也便罢了,你是父亲续弦,我们的继母,好歹是傅家主母,入了家谱的,我尊你一声夫人。可你明知是火塘,还要推着小六去跳——如今他十六岁身死,却得不到一个正名,屈在这三分奠堂内,连个供奉牌位都没有,恐还要背上叛父叛兄叛朝廷的名声,连累北方——
——这笔账,我势必要记在你头上。”
“哎——老二——你这个罪名可大了!你将这么大的罪名推在我身上,是叫我不得好死啊——”傅夫人哭着道,“你父亲弥留那两年,我是端药把尿,还要拉扯小六几个小的,若无功劳也有苦劳,傅家你以为还如老爷子在的时候昌盛呢?王宋之人的恩宠早就不在了,还忌惮着你傅家几分,有心牵制,我嫁进来后,是里里外外的帮持筹措,小六去考官,不过也是权宜之计,为了傅家生路,在你口中,我倒成了什么了?——”说着哭将起来。这女人的哭声,煞是难听,就像吹走了调的笛子。
傅老二并不想和她吵,将他们都辟到隔壁偏房,留下小童子继续烧纸,我耳根子这才清静些。
傅老二将他的两个小弟弟安置在内房,我蹲下来帮小童子烧纸。想来前些时日,我还跪在傅小六身旁帮他奶奶烧纸钱,如今,却与他阴阳相隔了。我又想起来那日驱宅鬼,他那害怕的样子……
最怕鬼的傅小六,自己也变成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