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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介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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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厢房的雕花木门被应声推开,坐在内堂官帽椅上的一位年轻公子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龙泉窑青瓷茶盏,抬头朝门外望来。

    然而,待他看清陈绍身后的裴南秧时,不由倏地瞪大眼睛,脱口唤道:“小秧?!”

    “霍彦?!”裴南秧亦是惊异万分,扬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绍立在门栏前,来回看了看两人的神色,斟酌着开口:“少哲和裴姑娘认识?”

    “仲承来京中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恐怕还不知晓,”不过须臾的功夫,霍彦便恢复了平日里的严肃清傲,淡淡说道:“小秧是我的表妹。”

    闻言,陈绍面露惊异之色,言语中颇有些感慨之意:“少哲,之前我向你提起的那位‘以心相交’的朋友正是裴姑娘,若是早知道她和你是表亲,我也不会因为怕耽误了裴姑娘的闺誉而不告诉你她的名字。”

    “哦?”霍彦直视着裴南秧,微微挑眉说道:“我之前便一直在猜,究竟是何方神圣,才能坐着元祥这个混世魔王的马车招摇过市。不过若是你的话,倒也不稀奇了。只是那句‘以财相交,财尽则绝;以势相交,势倾则败;以心相交,成其久远’的论断居然出自小秧之口,确是让我颇为意外。”

    裴南秧听罢,笑眯眯地走上前,在霍彦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落座,无比真诚地说道:“霍彦,噢不,表哥,你才兼文雅、学比山成,我平日从你那耳濡目染的多了,才能偶尔说出这样的佳句。”

    “就你嘴贫,”霍彦无奈地一笑,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头对着裴南秧正色道:“你先前虽是被无故牵连才进的大理寺,但此事说到底终究是有伤闺誉。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躲在府里避避风声,竟然还敢跑到登科楼来找少哲?你今日要是不小心被别人认出来,你之后在京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裴南秧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你们两人都熟悉到可以以字相称了,我怎么就不能来恭贺一下陈兄的高升之喜……”

    “何来高升之说?”陈绍满面苦笑,一屁股坐在了霍彦下首的木椅之上,敛袍说道:“此次殿试我仅位列二甲,若不是恩师在御前进言,圣上是决计不会将国子监主簿这个七品官职许诺于我的。更何况,圣上明日早朝的时候才会对今年的新科进士们正式下旨定品,现如今,我不过是两手空空的一介书生罢了。”

    “仲承,”霍彦眼睑眯起,轻哼一声:“才华文章,孰高孰低,天下士子心中自有公论,哪怕你榜上无名,也足以算得上是白衣卿相。”

    “白衣卿相?”陈绍有些好笑地勾起唇角,沉声说道:“我陈绍在意的并不是功名和官位,我只不过是想有个机会能以身报国、扫荡摧清,为大宁开创一个真正的清明盛世。”

    裴南秧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陈绍,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看来陈兄是铁了心要做那兼济天下之人。可在我看来,兼济天下,看似光明,实则险象环生,倒不如做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看似晦暗,实则可以明哲保身、逍遥自在。”

    “男儿在世,当有长风之向,又岂能独善其身,曳尾於涂?!”

    “好!!”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拍手和道:“陈兄果然是大丈夫,我大宁男儿就当如是!!”

    闻言,霍彦和陈绍均是一愣——这前一秒还在说兼济天下不如明哲保身的人怎会转变得如此之快?

    对上两个男人疑惑不解的神色,裴南秧坐直身子,与他们定定而视:“其实,我今日来此是有要事与陈兄相商,先前怕陈兄不答应,才妄自出言试探罢了。”

    “要事?”

    裴南秧点了点头,将自己前世的一段过往编造了些许,凝着脸杜撰道:“今日我从大理寺出来后,元祥曾约我去归云楼听曲饮酒,说是要庆祝一下我的劫后余生。我们进了归云楼后,无意间听见了两个成汉商人的对话。他们说,最近几个月的粮草生意特别好做,眼下是大宁开战需要粮草,而半个月前北周也从他们那收了大量的粮草,走水路送去了嘉阳关外。”

    “嘉阳关?!”霍彦瞳孔骤缩,不可思议地高声问道:“北周的粮草运往了嘉阳关?!你确信没有听错?”

    “没错,就是嘉阳关,”裴南秧面沉如水,声音冷肃:“我当时便猜想,或许,北周此次出兵的目标并不是长平,而是……”

    “随州。”

    一直没出声的陈绍此刻蓦地抬头,只见他眉峰紧蹙,眼神锐利却难掩慌乱:“我们随州虽背靠着嘉阳关这个地势之险,可一旦北周军队趁我们不备攻破了关隘,随州城就会犹如一马平川,任由北周铁骑长驱直入。到那时,还不等西北和东北的驻军前来驰援,北周军队就会通过京阳古道直逼陈掖而来。”

    “之前我还在想,北周那位戎陵侯当真是艺高人胆大,竟然敢兵指长平,拿北周最弱的水战与我们大宁相博,”霍彦此时已经收起了先前的惊慌,他呷了口茶,寒目如霜:“到头来,这不过是他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计策罢了。看来,北周这次是早有预谋,想要一报七年前的久泾原之仇了。”

    “若不是七年前陛下听信韩昭谗言,趁着北周力战伏羌之际,假意出兵相助,实则借道九泾原直取北周都城而去,以此不信、不仁、不义之举撕毁了大宁与北周多年的盟约,大宁又岂会有今日的危难?”

    “仲承慎言!”霍彦声音微扬,打断了陈绍的大逆不道之语,转头对裴南秧说道:“那你来找仲承又能做些什么?”

    “我想请陈兄在陛下明日定品之时放弃国子监主簿的官职,自请前去随州任职,”裴南秧眉目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绍:“只有提早备战、巩固城防,随州城才有可能拖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天。”

    “不妥!”霍彦几乎是立刻出声反驳:“仲承就算去了随州又如何,他一届新上任的文官,可以调动的不过是州府内一星半点的兵卒,又有什么能耐让随州城外的驻军听他的号令行事?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些驻军提前防范备战,也不过是拖延几日的功夫。到那时,没有陛下的命令,你要去哪里找援军?还是你认为陛下会凭着你在酒楼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和毫无凭据的猜测就出兵随州?”

    “陛下自是不会听,所以我才来找陈兄帮忙。只要陈兄能在嘉阳关拖住北周的军队,并发出求援的文书和信号,我就有把握能找到援军…”裴南秧看着霍彦和陈绍投来的质疑目光,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如实说道:“元祥已经帮我拿到了去往长平的通关文牒,我会想办法混进军营,从大哥和姜昀那拿到兵符,调动惠安王爷的驻军驰援随州。”

    “什么?!你简直是无法无天!”霍彦大惊,竖起眉梢,压低声音怒喝道:“为了一个没有实据的推测,你叫仲承陪着你胡闹也就算了,现在你居然还想偷拿文牒、盗取兵符,这要是被发现了,哪一条不是欺君的大罪?!”

    “表哥!我也是没有办法!”裴南秧沉声说道,目光执拗而坚决:“一旦北周真的攻破了嘉阳关,大宁帝都便岌岌可危,到那个时候,我们的陛下会怎么做?他不会去想这些年来的宴乐游乐、大兴土木早已拖垮了大宁的国力,也不会承认是自己没有早些发现对方的奇谋良计,他只会想着如何将自己与战败的责任彻底撇清。依我看,他多半会以七年前我们大胜北周的九泾原之战作比,将今日的失利尽数算在我大哥、姜昀以及随州守军的头上。而韩昭只需趁机诬陷是我们裴家暗通北周才导致了战争的失利,再编造出几个莫须有的证据,等待我们的就会是一场无妄的灭顶之灾!”

    “可是……”霍彦的眉头蹙得死紧,缓缓说道:“这一切毕竟都只是你的推测。倘若北周没有去攻打随州,你又当如何?”

    “表哥,虽然这些只是我的道听途说和推测,但确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释。不然,为什么北周要拿他们最不擅长的水战与我们在长平对攻?为了几个皇商打一场并没有胜算的仗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所以,这所有的一切无非是一个局。”

    见两人似有动容,裴南秧停了须臾,继续说道:“北周之所以选择长平开战,是因为长平乃是大宁东北面最后一座重镇,离随州的距离较远,那边的军队短时间内是无法赶到随州驰援的。然而,碍于长平城外有溱河这条天堑,北周要进攻长平就必须与我们展开水战,可偏偏水战是他们的弱项,根本无法引起我们的重视。于是,他们派出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戎陵侯,利用他的名声和我们对他的畏惧之心,轻而易举地吸引了大宁的主力军队。这样的话,随州一旦被袭,我们就会陷入无援军可调的孤立无援之地。”

    听完裴南秧的话,两个男人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凝重。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陈绍攥着茶盏的手缓缓松了开来,他抬头看向裴南秧,面容沉肃地说道:“裴姑娘的推测有理有据,只不过仲承乃是一介书生,只知舞文弄墨,不知被甲执兵。但眼下国势如此,仲承必尽己所能,哪怕是赔上区区三尺微命,也要守得随州安宁。”

    霍彦眉峰一紧,刚要出言劝阻:“仲承,你……”

    “少哲,”陈绍截口说道,眼神中微光漾动:“哪怕裴姑娘的推测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得回到随州去。因为,随州不仅是我的家乡,更是大宁的屏障,我不能让北周的铁骑有任何机会在我的乡土与国土上肆意践踏。”

    “陈兄高义,不慕荣利,修身正己以怀天下,当为读书人之楷模!”裴南秧倒了杯茶,起身朝陈绍举杯道:“南秧便以茶代酒先敬陈兄一杯,待得随州事毕,再与陈兄浮一大白!”

    “好!”陈绍也站起身,豪情毕现地举起桌上的杯盏,向裴南秧敬道:“仲承定不负所托。”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

    霍彦面色微沉,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选择了默然不言,静静听着身旁的两人商量着之后的计划。

    待得交谈结束,已经是酉时将尽。裴南秧、霍彦与陈绍道了别,并肩站在登科楼的大门外,等着小厮们去后院牵来马车。伴随着一阵阵晚风,登科楼前吊着的几只灯笼微微晃动,里面的光透过笼上覆着的轻纱映照在裴南秧的脸上,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霍彦转过头,眯起眼睛望向身旁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过她。记得从前,每当他和姜昀谈论朝局之时,她总是一脸无趣地和元祥打打闹闹。那时侯,他只当她年纪小,又是个姑娘家,看不懂朝堂上来来回回的明枪暗斗。可如今想来,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懂罢了。

    霍彦蹙了蹙眉,沉吟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小秧,朝堂之事,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可以左右的。”

    “表哥,”裴南秧抬起头注视着霍彦,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执着坚定:“肇有人伦,是称家国。我无意于你们的权谋斗争,也不懂你们的盘根错节。我今日所做之事,不过是想保住家人的性命罢了。”

    “可你要知道,无论初衷为何,只要你扎进了这乱局之中,便再也走不出去了。”

    裴南秧苦涩一笑,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前世那一个个被鲜血染红的夜晚,清冷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凄凉之意:“我既是裴家的人,就注定无法独善其身。我不求有朝一日能走出这乱局,我只求能倾我所有,让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在乎的每一个人在这乱象丛生的京城里安然无恙地活着。”

    霍彦没有答话,他看着面前这个企图用一己之力扭转乱局、守护一切的少女,不知道是该感佩于她的勇气还是该呵斥于她的天真。然而,此时的他绝对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句看似稚嫩的坚持会在不久的未来掀起惊涛骇浪,直至颠覆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