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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袭袭,夜凉如水。
无边的黑暗早在月升日落间吞没了整个帝都,抹去了红砖绿瓦和楼阁飞檐之上遗落的最后一丝暮色,与陈掖亭台阁宇间的推杯换盏、醉生梦死与歌舞靡靡相映成趣。
“吁——”伴随着一声马嘶长鸣,裴南秧将马车稳稳停在了自家府邸的后门口。待她从车上轻轻跃下,值守的两个小厮立刻迎上前,鬼鬼祟祟地说道:“刚刚夫人去了西院,不过在听秋菱说小姐身子不适后,她也就没有进房,所以没发现您不在府里。”
裴南秧点点头,像往常一样掏出两颗碎银递了过去。两个小厮顿时眉开眼笑,连声道谢,拉着马车就要往府里走去。
“等一下,”裴南秧扬声叫住他们,淡淡吩咐道:“这是我找元小侯爷借的马车,你们赶在宵禁前帮我送到他的府上。顺便,再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明日五更开禁后,他有位好兄弟苏南约他在城门处一见。”
两个小厮对望一眼,心下觉得只要是和元小侯爷有关的事,发生什么也不足为奇,便也没再多想,齐齐点头应允。随后,其中一个小厮立刻爬上了车辕,驾着马车往武定侯府的方向驶去。裴南秧看着车辙远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身后的府邸。
在穿过花木繁茂的东院之后,便是一条通往西厢房的十里长廊。此时此刻,明亮柔和的月光似水倾泻,划过少女的指间,却又很快消散于无形。就好像是那时间深处流落的前尘往事,哪怕再执着、再刻骨铭心,还是会幻化成一程随风而逝的流沙,徒留碾过一地的寂然与回忆。
从长廊尽头迈入西院,裴南秧刚想往自己的厢房走去,脑袋上就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她定睛一看,脚边滚落的竟是一个圆圆的栗子。
她几乎是立刻抬头望去,就见一个穿着白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厢房对面的花厅屋顶上,长眉弯弯,墨玉般的眼眸里漾着满满的笑意,轻袍流袖、衣袂飞扬,映着半空中的寥寥皓月,仿若落尽了尘世间的辗转风流。
裴南秧瞳孔微缩,眉头顿时蹙得死紧。她目光一落,直接无视了眼前的男子,抬脚就要往前走去。
“小秧!”男人喊了一声,见少女还是没有回头,只好叹了口气,拿起身侧的一个酒壶,带着三分委屈、七分遗憾的语气说道:“唉,看来小秧是真不理我了,那这一壶上好的桑落酒我也只能一个人自饮自酌了。”
闻言,裴南秧脚步一顿,转身狠狠瞪了男人一眼,旋而双足点地,纵身跃上了花厅的屋顶。随即,她一把夺过男人手中的酒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一口饮毕,裴南秧放下酒壶,看着面前笑眯眯的男人,没好气地问道:“姜昀,你不是明日就要出征了吗?你现在不去各营点兵,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点兵这种事交给裴大都尉就好了,我堂堂皇子,自然是要做大事的。比如,鼓舞鼓舞士气,再比如抢来裴大都尉的军功在父皇那里请个赏。”
听了姜昀的话,裴南秧一脸嫌恶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的胡说八道,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看着裴南秧抱着酒壶的样子,姜昀轻笑一声,伸出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唇角轻轻勾起:“蒲城桑叶落,溱岸玉簪秋。愿持河朔饮,分劝戎陵侯。小秧,你这喜好倒是和北周那位大名鼎鼎的戎陵侯不谋而合呢。”
然而话音落下,裴南秧没有半分理睬他的意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
姜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巴巴地道:“小秧可是还在生我的气?那日在归云楼,韩姑娘与我是真的有要事相商,等我再去寻你的时候,你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我去求父皇无果,便只好跑去曲邙山猎场再三查问,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二哥陷害你和十七弟的证据。你也知道,以我和皇后娘娘的关系,本不该揭穿二哥。可这次为了救你出来,我专门派人把证据暗中送到了刑部和大理寺,也算是将功折过了吧?”
裴南秧听罢心头微颤,可面上依旧是一副平淡无波的模样。就当姜昀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少女忽然转过脸,启唇问道:“你为什么要去长平?”
姜昀眼睫一弯,刚想打趣几句,却在对上裴南秧认真的眉眼后,泯灭了开玩笑的心思。他收敛了笑容,淡淡说道:“小秧,你一定不会忘记七年前的那场宁周之战吧。那一场仗,大宁虽然大获全胜,但天下人似乎早已忘记了那些逝去的生命,也不再口诛笔伐我们撕毁盟约、发动战争的背信弃义。今时今日,唯一还能让他们津津乐道的,就是十六岁的戎陵侯褚桓在那场战争中击败了我们战无不胜的裴冀将军,守住了通向北周都城的最后一条防线,挽救了一个国家顷刻覆灭的命运。”
听到此处,裴南秧不解地皱起眉头,定定看向姜昀,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长平的原因,”姜昀侧过脸,目光沉沉地看向远处的天际:“因为对于每一个领兵的将领来说,除了守疆卫土之外,都渴望有一天能在战场上与·你父亲裴冀将军或是戎陵侯褚桓那样的当世名将一较高下。因为,打败了他们,就算不能名垂千古,也可以不负史官的千秋史笔。所以这一次,我必须去,并且必须赢。”
裴南秧闻言,几乎是立刻嗤笑出声:“什么名垂千古、什么千秋史笔的荣耀,都是过于奢侈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姜昀轻轻一叹,面容之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佻达模样。他咧嘴一笑,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秧,有些事情,你们女孩子家不会明白。再说了,我和你大哥是什么人,区区戎陵侯算什么?你就等我们把他的虎贲军杀个片甲不留吧。”
“吹牛。”裴南秧冷哼一声,不留情面地撇嘴说道。
“唉”,姜昀满面无奈,摇头叹息道:“我们小秧真的是又刻薄、又无情、又……”
就当他还在摇头晃脑地不停数落之时,裴南秧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眼神恳切而又明亮地说道:“姜昀,算我求你,可不可以不去长平?”
姜昀蓦地一怔,目光先是落在了两人相握的手上,随后又望向了对面的少女。只见在月光下的映照下,少女的面庞白皙剔透、眼眸灵动、睫毛纤长,虽然说不上清绝脱俗,但也是难得的仪容韶秀。他轻轻弯起唇角,眼中浸出的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神色:“小秧,我真的……非去不可。”
闻言,少女的眸子陡然一黯,她一把甩开姜昀的手,恶狠狠地道:“那你就赶紧滚去长平吧。”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没良心,”姜昀哭丧着脸,痛心疾首地道:“明日我就要去长平了,战场上刀枪无眼,说不定我就回不来了。你不给我念经祈福也就罢了,还在这里骂我,枉我特地跑来给你送桑落酒。”
裴南秧啐了一口,翻了个白眼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谁死了也轮不到你。”
“说得倒也有理,”姜昀哈哈一笑,拍了拍裴南秧的脑袋,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估摸着你家裴大都尉也快回府了。本王得赶紧先走一步,要是被裴大都尉发现我在他宝贝妹妹的院子里,那我可就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说着,他抢过裴南秧手中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旋即转身跃下屋顶,笑容灿烂地朝着裴南秧遥遥挥手:“小秧,等我从长平回来了,就带你去曲邙山打猎骑马,再请你喝十坛桑落酒!哦不,一百坛!然后让裴大都尉为我们付账!”
说罢,他未等裴南秧答话,就从西院侧门闪身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中。裴南秧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了上一世为大哥和姜昀送行时的场景。而如今,相似的话语和摆脱不了的历史轨迹似乎又在向她昭示着那不堪回首的结局与终难变更的宿命。
裴南秧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将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她攥紧双拳,抬头对着漆黑的夜空轻轻说道:“你看着,这一次,我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让大哥和姜昀完好无损地回来。”
话音落下,没有回答,甚至连风声也停了下来。偌大的庭院寂灭无声,只余一轮皓月、一个残影,一缕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