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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对世家逸闻有些了解的人都自说自话地认为,六年前,被选为“尹洛京”的那一日,是尹洛京命中注定的大日子。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命运转折的关键一日,其实是某个湿泥闷热、令人生厌的狂风暴雨之夜。
那一夜的雨下得大有洗刷犯罪证据的势头,在哗哗的雨声中,两只桃木银芯箭的嗖嗖声低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箭矢在夜空与雨点中穿梭,其中一支射中了当空掠过的黑影。
黑影堕入森林,树丛发出一阵邪魅的招摇。
“中了!中了!”尹氏门生欢呼起来,他们纷纷点燃油纸灯笼,顾不得打伞,朝着黑影坠落的方向齐齐跑去。
“你们说,是谁射中的黑宗室?”门生们一边疾行,一边悄悄议论着。
一人接应道:“不像是阿京,我看他都没怎么瞄准。”
“是小黑。”另一戴眼镜的门生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是他的箭射中了吸血鬼,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副好视力可真让人信服。”起初那门生说道,“等找到黑宗室的尸体便知晓了——阿京是短羽箭、小黑是长鸠尾箭,只不过……”
他的漫长停顿挑战着同门的耐心,其他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不过怎样?”
“如果射中黑宗室的是长鸠尾箭,我们今后该怎么称呼阿京?”
众门生闻言,突然都不说话了,他们默默地在疾雨与密林中穿行。
只有两个人没有跟上搜寻队伍。阿京与小黑将弓箭收起,无声地做着些零碎的收尾工作——阿京便是日后的尹洛京,而小黑则是尹诺涯的绰号,不过没人会当着他的面这么称呼(毕竟他被你叫做“小黑”的理由显而易见)。
“不知是我们俩谁射中的。”尹诺涯开口,打破了诡谲的沉默。
明知故问!阿京想着,他回答道:“是你,我放弓时手在抖,不可能射中。”
“是吗。”对方客套道,“正常,雨实在太大了。”
阿京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手抖射偏并不是因为疾风骤雨、而是因为自己的患得患失。
毕竟这场射魔比赛的结果,决定着谁将正式成为尹洛京。
这话听着怪异,解释起来也有些复杂——简而言之,尹氏继任家主名号早在十年前便已被高人测字得出了,即“尹洛京”,换句话说,谁当家主是个未知数,但当了家主之后,那人一定叫尹洛京。
那一年尹邢仁正忙着筹划着选定后继家主的时宜,尹氏门生人才济济,实力与风骨过硬者不乏其数,被他在路边一眼相中的尹洛京更是不负众望,天赋、秉性与刻苦样样超出他的心理预期。让尹洛瑛继位有驳家规,膝下无子的尹邢仁就私心而言,无比希望自己倾注多年心血、精心栽培的阿京能够继承衣钵。
阿京虽少年时稍有桀骜,但本性端正善良,初来乍到时的街头陋习很快便被矫正了过来。他脾性淡泊、不喜争斗,却有种不威自严的气度,而其表现又是所有门生之中数一数二出众的,由他当尹洛京,至少不用考虑服不服众的问题。
虽然不甚妥帖,但在尹邢仁心中,阿京早已是尹洛京的不二人选,因此在人前人后,都直接唤他作“阿京”,这个司马昭之心的擦边球,打得人尽皆知。
但眼下,在推崇阿京的过程中,尹邢仁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
他的障碍便是尹诺涯。
尹诺涯其人,是个会令多嘴之徒绘声绘色的角色,其实他本人个性倒是挺内敛,不恃才傲物、也不好大喜功,只是“黑魔格”、“修性”、“原世家子弟”的标签为他平添了不少话题性。而对于尹邢仁而言,尹诺涯最令人头痛的一点便是——他天赋异禀、勤勉尽职、而且成就之斐然完全不亚于阿京。平心而论,撇开一些客观事实,尹邢仁对尹诺涯也是十分器重。
照理说,尹洛京一席当是择优录取,可撇来尹邢仁对阿京深厚希冀,单单凭尹诺涯的真实身份,尹邢仁便不可能心悦诚服地将宗主之位让渡于他——堂堂尹氏的家主之位,竟落于外人头上,何况那人还是汤氏子嗣,这叫什么事嘛!
但尹邢仁自不可能将小心思告知四海,明面上,尹洛京的选拔必须比人名代表大会投票还要公平公正公开——继位者必须拔得猎魔比赛头筹,才能获得继承权。话句话说,如果尹邢仁想让阿京成为尹洛京,就必须在猎魔竞赛的比赛规则上做文章——将赛制与规则制定得更贴合阿京的优势。
其实对于阿京和尹诺涯这样的佼佼者而言,常规猎魔之于二者宛若进食出恭,熟稔得一塌糊涂,很难分出本质上的高低。但恰巧那几日,尹氏坐拥的猎场看守纷纷来报,说林中有黑宗室吸血鬼出没的痕迹,听闻此讯,他不禁他眉头一抬。
吸血鬼胆敢出没于白魔法世家的地盘,简直就是顶风作案啊!但尹邢仁转念一想,似乎能以此做文章,将猎魔标的定为吸血鬼——首先,吸血鬼在人类活动区域本身已经很罕见了,黑宗室则更是稀少,若能猎得此物,足以说明猎魔者的水平之高超;其次,黑宗室无论在格斗还是才思上都不亚于人类,是魔兽中的上品,很有捕猎价值;最关键的是,纯正的白魔法师对魔兽更为敏感,做出反应的速度也更快一些,反过来说,生活在垃圾桶中的人,永远闻不到自己的体臭,即便嗅到魔兽的气息,反应也会稍许迟钝——这无疑是纯净白魔法师阿京的优势!
于是,尹邢仁便大笔一挥,制定了比赛章程——猎魔于某夜某时举行,成功捕获黑宗室者,即将成为当之无愧的尹洛京。
章程应是在猎魔大赛当日公布的,但其实三天前,尹邢仁便将阿京叫到书房,私下透了底。
“这不公允。”阿京听后,眉头微皱,心直口快地说了来。
“哪里不公允。”尹邢仁心说这孩子真是读书读傻了,简直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晓之以理,“你们二人各凭实力捕捉黑宗室,没有旁人在私底下支招。”
“不,您先将赛制透露给我,我就算不情愿,也会下意识思量起对策,而尹诺涯却毫无准备。”阿京无比认真地说道,“何况,狩猎吸血鬼,这项目本身便于我有优势。”
“那照你的意思,你们应当比剑决胜负,成王败寇?”尹邢仁知道在剑术方面尹诺涯更胜一筹,便故意这么激将道。
阿京知道宗主这是在揶揄自己,便不再吭声了。说来也怪,不公正的局面明明不是他造成的,他却比任何人都负有愧疚感。晚间自习后,阿京莫名其妙踱步到尹诺涯常用的练习室,对方正在苦练剑术,汗如雨下,见他到来,激烈的挥刺戛然而止。
“有事?”尹诺涯问道,两人同时屏息凝神——全尹府连鬼都知道这两人最近的关系颇为敏感,虽从未起过冲突争执,但双方在学业、格斗、法术上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滞过,更何况,眼下可是猎魔大赛前夕,刻意挑选这个会面时间,实在耐人寻味。
“嗯,关于猎魔……”阿京开了个头,突然顿住了。
他本想将尹邢仁的话如实转告给对方,以谋求一场问心无愧的竞争,可就是这么随意一瞥,他瞄见了尹诺涯因剧烈运动而露出的内衣衬——那是十分高级的桑丝面料,并且在独角兽的眼泪中浸润过,防护庇佑效果非同小可,全府上下,就连宗主尹邢仁,都极少穿着如此高规格的华服——而在尹诺涯眼里,这内衣只是件平平无奇的汗衫罢了。
阿京顺带联想到,这是尹诺涯在尹氏修性的第四年,宗主为了卖汤泽鸣一个面子,以将尹诺涯冠上了正统姓氏,而他阿京却只是阿京——而一旦在猎魔竞争中失利,他便连阿京都不是了。
那一瞬间,他的记忆被拉回多年前,那段荒蛮而未开化的外郊时光。
他不禁自省起来——自己一味追求公平之举是否有些可笑?有人在草垛中呱呱坠地后被遗弃、有人则在产房中吮吸奶娘的乳汁,这个世界,自打一出生,绝对的“公平”二字便无从谈起。
“猎魔怎么了?”见阿京陷入思索,尹诺涯不解地追问了一句。
阿京快速说道:“猎魔之争,祝你全力以赴。”
“谢谢,你也一样。”尹诺涯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