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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听了这清脆的童音, 阿俏心头只觉得一震。这孩子问出了她心里的疑问。
少时更多人反应过来:“是啊,这可不就是个大白盘子么?”
“若这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刻意为之, 为什么那朵用豆腐雕出来的牡丹我们都能看得真真儿的,大师做的《辋川图》我们却看不见?”
阿俏忍不住与站在身边的慧云师姐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里俱是疑惑。
“大师,您跟大伙儿解释解释吧!”大雄宝殿里越来越多的人开了口,目光纷纷投向静观师太。
惠山禅寺住持这时却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静观,眼里流露出几分悲悯。
静观师太点点头,缓步来到众人跟前,双手合什, 俯身行礼, 接着柔声开口:“好教诸位得知,一百个人心中,便有一百个不同的辋川图。贫尼这只空盘,乃是不拘定法, 观照各位心中的‘辋川图’。各位只需诚心, 佛前这‘辋川图’便会自现。”
静观师太这话说得文绉绉、神叨叨的,不少人听得云里雾里,再次往那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之间看去。
“大师,您说得不对啊!”终于有人开口反驳,“像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有机会见什么‘辋川图’?我们是盼着来见见大师的神作,来长长见识的。大师您这是欺我们没见过世面, 还是觉得我们这些俗人太好哄啊!”
静观大师将这话听在耳中,却依旧低眉闭目,合什而立,对一切质疑都不反驳。
“静观大师,您这回做得可就不对了!”很长时间不曾开口的李善人这时候出了声,他的语气极为严厉。毕竟刚才他是头一个出面附和支持静观师太的人,此刻静观师太的回答不能让他全盘满意,李善人便头一个出面,义正辞严地指责。
“什么叫做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辋川图’?依我看,若是没有这金刚钻,就不要揽这瓷器活儿。”李善人的话音回荡在大雄宝殿里,阿俏听在耳中,脸上不由微微发热。
静观立在大殿正中,将李善人这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可她却依旧低眉垂目,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李善人指责,她也并不反驳。
“静观大师,说一句老实话,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近年来供奉西林馆的香火钱可一点儿也不少。我们诚心诚意地供奉,一来感激西林馆为乡里祈福,二来大师是‘云林菜’唯一的传人,我们也盼着大师能将老祖宗传下来的菜系与厨技好好地继承、发扬光大。可是今日大师在佛前如此,而且还出言狡辩,这不就是欺世盗名,置我们对西林馆的信任于不顾么?”
李善人指责的这话极重,阿俏与慧云她们听着都涨红了脸。
旁人一向尊敬静观师太,听见李善人这么说也觉得他说的有点儿太过了。张老板赶紧合了什轻声问静观:“大师,大师,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今天这事儿……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在里头啊!”
静观师太抬起眼,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她随即再度俯身,摇头说:“今天这事,是贫尼想得左了,此间的责任,贫尼愿一力承担。”
听见静观师太这样自承过错,这大雄宝殿里的怒意却像是突然被人煽了一扇子风的火,呼的一下高涨起来。
“大师这么做,是不是太草率了,今儿是佛诞日,会不会亵渎佛祖哟!”
“是呀,我们平时供奉西林馆的粮食米面,干菜时蔬都不少,按说西林馆不该这样糊弄我们。”
李善人在殿中的声音尤其响:“静观大师年事已高,行事已经有点儿糊涂了。她上回莫名其妙收了个根本不合适的徒弟,难道大家还没能看出来么?”
阿俏听了这话,心里微恼,可这时她根本顾不上李善人了。她赶紧上前一步,站到了静观大师身边,低声说一句:“师父!”
不管静观师太今天奉上空盘是什么原因,她与师父乃是师徒一体,她不可能在师父受人责难的时候就躲在一旁。
静观对阿俏的举动似乎觉得很欣慰,她转过脸,右手轻轻在阿俏的手背上拍了拍,冲她微微一笑,随即肃容转过脸,平静看向众人,柔和地开口:“今日之事,都是贫尼一人之错,所有后果与业报,都在贫尼一人身上。请诸位尽可以放心。”
“至于真正的‘辋川图小样’,与适才李善人所提及‘云林菜’传承之事,请诸位放心,贫尼在佛前发愿,定会在明年佛诞节之时,给诸位一个结果。”说到后来,静观的语气也渐渐硬了起来她虽然是化外之人,可是意志坚定起来的时候,也一样是十头骡子也拉不回头的。
此间乡民大多脾气很好,静观既然在佛前承诺,一年之后一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多半不怎么再计较。大家伙儿口中嘟哝几句,表达了一下对今日佛前“素席面”的失望之情,便渐渐转身散去了。
只有李善人似乎有些得意,趾高气扬地来到静观面前,居高令下地望着静观师徒两个:“大师,您今天这真是……自砸招牌,多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明年佛诞,若是大家还见不到这‘辋川图’,您就坐实了乃是欺世盗名之辈,哼哼,看到时候您和您这位好徒弟,该怎么收场吧!”
说吧李善人背着手,一甩头,转身就走了。
待大殿中众人散去,惠山禅寺的住持大师缓步上前,来到静观与阿俏面前,舒出一口气,叹道:“静观你……这又是何苦?”
静观则向住持大师行礼道歉:“今日之事,麻烦师兄了!说来教师兄见笑,我自以为精修佛法多年,声名等都是外物,我早已不萦于怀,唯独只执着在这一件事上。”说着,静观回过头,眼神慈爱,望着阿俏,“唯独在这一件事,我确实是看不开啊!”
阿俏见了静观的眼神,心头突然一动:她明白了。
当初静观曾经对她说过,她会力保阿俏成为“云林菜”的传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所以今日静观在佛前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都是为了她么?
一时回了西林馆,慧云等人情绪都不高,向静观行礼之后,就离开了静观的禅房,各自回屋。
阿俏却在静观这里留下来,坐在静观对面的蒲团上,默默看着自己的师父打坐,等着静观开口。
“阿俏,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观缓缓睁眼,向阿俏发问。
父亲阮茂学?
阿俏一怔,她独自一人在惠山生活得久了,要不是小凡时常来信,她对家中的一切怕是都会感到陌生。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是个文员……”阿俏想了想,三言两语向静观描述了一下父亲。
“原来是这样,”静观平静地点了点头,“我见你厨艺这样出众,原本以为你是家学渊源,家中出过名厨,像是昔年我家一样。”
静观是出家人,她大约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提过“我家”两个字了,此刻提起,舌尖上有些滞涩,似乎说得很是艰难。
只听静观放低了声音,小声续道:“当时我年纪很小,却执意想要出家。我跑去向父亲说,我说,我想学习佛法,我想住到禅寺里去,我听见师父们早晚课的木鱼声,心里就十分平静……”
阿俏心想:果然静观师父天生与佛有缘,生来就有慧根。
“当时父亲听见我这么说,坐在对面呆了很久,突然就哭了,然后说,你若是住到尼庵里,会很辛苦的,父亲帮不了你,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阿俏一抬头,正见到静观面颊上两行细细的泪水缓缓地淌下来。
“我原本以为,父亲会说,你若是出了家,父亲要怎么办,‘云林菜’又该怎么办?”静观面上的泪水不多,始终是两条细细的泪线。可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这恐怕是静观心中所保留的唯一一点俗世的牵挂,唯一一点执念。
阿俏听西林馆的女尼们闲谈时说起过,静观师太的父亲,正是上一代“云林菜”的传人,静观师太是从他手里接过了“云林菜”的传承这的确很惊世骇俗,静观师太无论如何都是出家人,以出家人之身料理俗世里的这许多菜式,竟然还被当地人都接受了,当时那一段经历想必颇为曲折。难怪静观师太必须要保留吃“肉边菜”的习惯。
阿俏见师父真情流露,心里忍不住感动,开口轻轻唤一声:“师父!”
“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对父亲说,不辛苦的,父亲,我不用你帮我。”静观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那时确实觉得不辛苦。早课晚课,晨钟暮鼓,都是我真心喜欢的。”
“到后来,父亲还是点了头,送我来西林馆。我住在西林馆里,他就一直住在西林馆山脚下。那时候飞行学校还没有建起来,现在食堂的那个位置,就是当时他住的地方。那里的几眼灶,都是父亲自己用砖块砌起来的。”
“那时我在西林馆,父亲有空的时候就会上山来看我,听我做早晚课,看我听师父师姐们的吩咐去打水、砍柴、种菜……我想让父亲好好看看,我一个人生活在西林馆里,其实比在家,比在他身边的时候要活得更加舒心、更加自在。这种生活,对我来说,不是吃苦,而是一种享福。”
“到了最后,我父亲终于信了,他望着我直点头,哭着说很好,说以后他可以不用再担心我了,然后他就告辞下山。”
“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的,我偷偷跟在父亲身后下山,想看他去做什么。我见到父亲一路下山,一路哭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直到跟下了山,看到他来到山脚那几口灶台跟前。我听见他对着那几眼灶哭着说,他们这里……以后都没有阿音了。”
静观师太俗家名姓里有一个“音”字。她皈依佛前,俗世的那个“阿音”,自然就不见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其实这是我舍弃了父亲,而父亲为了成全我,痛苦地放了手。他原本一直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将祖辈留下来的东西能够再传下去。可是我却因为一个自私的理由,只想着我自己心中的宁静,而将我父亲的理想给打碎了。”
“从那一刻起,这个执念就在我心里扎了根,精修佛法多年,我到底还是没法将心底的负疚感抹去。所以我干脆在佛前发愿,一定要完成父亲的遗志,找到一个和父亲有着一样心性的人,将他小心翼翼呵护了一辈子的东西好生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阿俏,现在师父能找到你,心里很满足。”
静观师太面颊上泪痕犹在,她望着阿俏,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容。
“那天你做了一份燕窝,然后绷着一张小脸,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盅燕窝捧上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就记起了父亲,记起他以前每做出一道经典的菜式,就会这样严肃地捧上来,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尝。”
“你说那是你的一腔心血,我是信的,因为我父亲也曾经这么说过。”
阿俏听了静观所述,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感动,赶紧低头向静观拜下,说:“师父请放心,我……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满足师父的愿望。”
“不不不,”静观听到这里,激动地摇着手,急切地问,“其实我想知道,这也是你自己的愿望,是不是?”静观望着拜倒在面前的阿俏,看着她点头承认,才终于彻底舒出一口气。
“人有生老病死,树也有老枝落尽,新芽冒尖的时候。不久,这十里八乡的人们都会看清你,明白你,认准你是‘云林菜’唯一的传人。”
阿俏吃了一惊,抬起头问:“那师父你……”
若她是成了唯一,静观大师又会怎样?难道,难道今日佛前那一幅空空荡荡的“辋川图”,竟是静观为了她,所事先注下的伏笔?
静观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在乎“云林菜”的传承,所以甘愿以自己为垫脚石,甘愿“付出一切代价”,要将阿俏扶上去。
“这担子沉得很,师父自然要陪着你走一阵。”静观目光慈爱,伸手去将阿俏鬓边垂下的几缕短发撩起,别在她耳后。“就像我父亲当年也始终陪着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