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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尾宴, 名字很怪,却寓意极佳。传说鲤鱼跃龙门, 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 因此这烧尾宴多为庆贺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所举办的宴席。
自唐以后,烧尾宴,尤其是烧尾宴上的菜式鲜少能见,所以这消息一出,整个省城的饮食界都被震动了。
寇珍与阿俏安排的这“烧尾席”,供设二十个座次,请二十位客人入席品鉴。“二十”这个数字, 自然是为了配合阿俏那二十幅“辋川图小样”。
除此之外, 另设了二十个旁观的席位,席上也供应一模一样的菜品,只是最经典的两道“看菜”,“素蒸音声部”和“辋川图小样”, 这旁观的席位就真的只能“旁观”, 无缘最后的品尝。
一共四十席,大多由寇家安排,阿俏拿到手的席位不多。可越是这样,越显得寇珍是在她所知的圈子里提携阿俏。
因为寇家的缘故,邻省一名军政要员何文山何参谋应约而来,是与座身份地位最高的,除何参谋之外, 本省经济署长文仲鸣、商会会长曾华池、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等俱在邀请之列。阿俏则为从惠山赶到省城的张老板留了一个坐席。除此之外,出于阮家菜的惯例,阮老爷子自然也会坐在席间。
距离开宴还有一天,寇珍与阿俏一起,前往醉仙居去检查宴会现场布置的情形。
虽说阿俏不喜醉仙居现在的老板,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醉仙居做起生意来相当地道,为了寇家与阮家准备烧尾席的缘故,醉仙居三楼的大厅从前天开始不再向外营业,专供两家布置准备。
寇珍与阿俏商量了席面的布置和各席位的摆位。寇珍看着醉仙居四处挂下的真丝隔断,点点头说:“惠山出产,确实名不虚传。”这些真丝隔断,都是惠山出产的真丝,然后印染上惠山本地的风景图案,上下各用竹棒撑开,悬挂在大厅里作为隔断,一眼看去,通透的大厅依旧一览无遗,其间太湖那烟波浩渺的风景却四处可见。
“张老板给我提供了所有的材料,我自然要答应,帮他好生推介一下惠山风景。”阿俏向寇珍解释。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那些都是你的材料都是阮家所出的。”寇珍不免有一点诧异。
阿俏没接口,这件事是她游离于阮家之外自己做的,正好她也想借此试探一下阮家各人的态度。
“对了,张老板还送来了很多防风防火的玻璃烛台,是专门配合这种真丝隔断的。等到开席的时候,将蜡烛都点起来,烛光柔和,会令菜色更显诗意。”阿俏岔开了话题。
寇珍却并不在意:“啊?阿俏你喜欢?那就用吧!不过我昨儿个晚上就来这里试过了,我那道‘素蒸音声部’,是要靠头上这顶水晶大吊灯的。”
阿俏与寇珍所站的位置,正上方就是一盏水晶吊灯,是用电的。寇珍走到墙角边,一摁开关,水晶吊灯就大放异彩,将正下方照得透亮。
这种通透而强烈的光线,用于欣赏“素蒸音声部”是最好的。而阿俏的“辋川图小样”,则会放在水晶吊灯光线不那么强烈的地方。阿俏亲自看过,已是放了心,想了想,又问:“寇珍,这个会不会突然停电啊?”
寇珍想了想,笑道:“不会这么巧吧!省城可是从来没怎么停过电。”她爽朗一笑,挥挥手,说:“万一停电了,我们就真撞大运了。到时候我再向你借蜡烛也不迟。”
阿俏想了想,点点头没往心里去。
这时候醉仙居三楼大厅一角,有伶人开始试音。寇珍面带尴尬,小声对阿俏说:“这个是我义父出的主意,请了一名歌女,到宴席起来的时候,让这名歌女唱唱歌什么的。我很是发愁,可这次烧尾宴义父出了不少钱,我也不便拒绝。毕竟是他想要抬举的人么……”
阿俏偷偷扯扯寇珍的衣袖,压低了声音说:“别,旁人也是靠手艺挣口饭吃的,咱们去打声招呼去。”
于是两人一起,往那名正在指挥旁人搭起唱曲舞台的妙龄女郎那里过去。
“你好!花想容小姐”寇珍打起招呼来,语气实在是有点儿尴尬。
阿俏却想,花想容?这个应该是艺名吧,不过这个艺名确实和她们这次的“盛唐烧尾宴”主题蛮搭的。
对方听见“花想容”三个字,已经轻笑出声,望着寇珍与阿俏,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叫容?,花想容什么的,都是旁人胡乱叫的,我只叫容?。”
这名年轻的歌女,梳着时下最流行的短卷发,却脂粉不施,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竹布过膝旗袍,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灵巧地打量着阿俏与寇珍。
许是人与人投缘,阿俏一见容?就很喜欢。可能容?底气十足地说“我只叫容?”的那种态度,令阿俏记起自己倔强不肯改名,执着地说“我只叫阿俏”时候的那种心境。
阿俏便也冲她笑笑,一样大方自然地将寇珍与自己介绍了,接着与容?聊起“烧尾宴”上的大概次序仪程,三个人一面闲聊一面商量,容?该唱些什么为宴席助兴。
正在这时上官文栋寻到“醉仙居”来。他原本只是像向阿俏敲定一下后续报道的内容,可是一见到容?,上官文栋辨认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花想容?”
容?一对明眸在上官文栋那里转了转,语带迟疑,问:“你是……”
上官文栋赶紧上前与她握手,大声说:“花想容小姐你好,我是省报社的记者上官文栋。花小姐大名鼎鼎,文栋一直恨无缘认识。这次能遇上,真是太巧了……请问花小姐可有功夫接受一次专访?”
听见这一声,阿俏与寇珍免不了吃惊,继而又暗喜:她们都没想到这容?的名气竟然这么响亮,而寇家竟然能请到容?为她们的“烧尾宴”助兴,宴席的成功显然要更多几分把握。
容?则轻笑了一声,对上官文栋说:“上官大记者,我正在与这两位姑娘说话,你上来就打断,是不是有些不够礼貌?”
上官文栋“哦”了一声,连声道歉,赶紧退在一旁,愣是等到容?与寇珍、阿俏两人将宴席的事细细都商量完,这才凑到容?身边,想要搭话。
回到家,阿俏将上官文栋和容?这件事儿当做闲话说给阮清瑶听。阮清瑶听了咋舌:“你当上官文栋是什么人?他现在在报社里是个成天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可是他老子是本省的报业巨头,将来本省所有的报纸,都会是这个上官文栋的。”
说到这里,阮清瑶得意地笑笑:“这个上官文栋,竟然对花想容一个歌女感兴趣。回头说到‘沙龙’里,又是一桩风流笑话儿。”
阿俏立即自悔失言,板着脸望着阮清瑶:“姐,这是我的不是,我不该在背后说人的闲话。能不能请你就当这事儿你压根儿没听过?”上官文栋和容?两人,分别都是来帮她们的烧尾宴壮声势的,阿俏可不愿这反倒成了他们被说闲话的缘由。
阮清瑶“嗤”的一声笑了,补充一句:“阿俏,你还真是个老实人,你知道那‘花想容’是什么人?她是银行业寇老板捧着的人,听说身后还站着些个前朝的遗老遗少、八旗贝勒什么的,花想容的身家,一点儿都不比整个上官家的少。”
“所以我才说,这会是一桩风流笑话,花想容那样的人,能看上上官文栋那样的小年轻,那就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而上官那样的人家,若能接纳花想容,那更是太阳从四面八方出来了,你懂了么?”
转眼就到了醉仙居摆“烧尾宴”的正日子。宴席设在晚间,寇珍与阿俏则一早上就赶到醉仙居开始准备。
上午十点钟左右,“知古斋”将二十只尺寸合乎要求的方形白瓷瓷盘送到醉仙居来。
阿俏昨儿就接到了消息,所以今天特地带了现洋,要将瓷盘的费用付给知古斋的伙计。那名伙计却为难地说:“我们老板说了,二十只这样齐整的方形瓷盘,世上仅有一套,店里恐怕还得留着,但念着阮姑娘有急用,所以先借姑娘使一回。姑娘用完了,不妨就将这一批瓷盘留在醉仙居,明天我们会派人来收的。这费用什么的,真谈不上,姑娘不怪我们才好。”
阿俏伸手轻抚那套瓷盘上古朴而厚重的釉面,不由生出几分知己之叹。他……总是明白她、为她考虑的。
“那……谢谢你们老板了!”阿俏只能向伙计道谢,却不知该如何托人转达她心里的谢意。
“我们老板说了,今晚的‘烧尾宴’他也在席,盼那时能见到阮姑娘的绝艺。姑娘若是想谢我们老板,不妨面谢。”伙计转告一声,随即告辞去了。
阿俏则心潮起伏,直到转回厨房去准备的时候,她兀自有些怔怔的:那人将她每一点心思都猜得分毫不差,这真是叫人有些着恼,偏又……恼不起来。
寇珍过来,伸手在阿俏背后一拍,疑惑地说:“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从来没见你这样过?”
阿俏笑了一声,随即低头,抿着嘴,无论寇珍怎样逼问,她都死活不肯说遇上了什么事儿。不过阿俏倒是收摄心神,她与寇珍两个,决心要在今晚大展奇才,震动世人。这准备的工作,绝不能含糊了去。
转眼夕阳落山,整座醉仙居渐渐被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不知是谁“啪”地点亮了三楼大厅的那一挂水晶吊灯,寇珍与阿俏同时发话:“等一等!”
“请先将灯关一关吧!”寇珍礼貌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将这二十个主位后面通道上的灯烛点起来就好。”
醉仙居的伙计虽然不知何意,可还是照做了。
七点整,众宾陆陆续续到齐。醉仙楼自有引座的伙计将他们迎至三楼畅阔的大厅跟前。
沈谦自然在其列,见到阿俏与寇珍两人,分别列在入口处左右两边,各自向来宾颔首致意。
沈谦自然走到阿俏身边去,只听阿俏轻轻地朝那位引座的伙计说了一声:“云水流肆”。沈谦不动声色,只冲阿俏丢了个眼色,扭头往外看看。他安排了一位十分能干的随从候在厅外,可以随时供阿俏差遣。随后沈谦便由引座员引着,来到一处坐席落座。
席间灯火很暗,座位与座位之间,相隔较远。沈谦能听见远处有人小声交头接耳攀谈起来,但是却看不清眼前究竟摆了什么菜色。
入席的时间不长,不过十几分钟过去,沈谦能感觉到众宾坐定,有人轻轻地击掌两声,随即是“啪”的一声,头顶那盏本该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突然亮了亮,随即熄灭了。
这片刻间的功夫,人们甚至没有看清楚面前都放了什么。而这变故,众宾也不知是刻意安排还是什么突发情况,都没有出声,整座大厅便沉浸在一片昏暗里,只能听见几盏烛灯发出毕驳之声。夏日的晚风吹过整座大厅,令人清凉遍体,可是厅中的气氛却是诡异的。
出事了!
“这是怎么回事?”
沈谦听见曾华池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他在黑暗中一皱眉,心想:今天在场的多是达官政要,没想到竟然是曾华池第一个沉不住气。
曾华池之后,旁人也忍不住了,纷纷开口问:“这是要开席了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主家,主家,要开席便开席,否则我们便告辞了。”
这时候沈谦清了清嗓子开口:“诸位请稍安勿躁,主人家如此,想必是有深意。”
他的声音柔和而有磁性,虽然说得并不响亮,可是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便镇住了场内的一片燥意。
大厅之内立时又静了静,能听得见厅中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厅外则有压得低低的,细细的语声。沈谦便知他这一开口代为解释,可镇不了多少时候。到了这时候,连沈谦都不由暗暗为阿俏发急:这究竟是怎么了
片刻之后,众宾的情绪又开始不稳,沈谦已经能听见有人推着桌子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吱”的一声。
随即是“铮”的一声,这大厅一角,忽然响起一声的琵琶。
厅中立时又静了静。只见厅角一处,幽光渐渐亮了起来,依稀能看见一名琵琶女坐在那里支起的小舞台上,手挥五弦,便又是“铮”的一声。
原先急不可耐站起身的人,也渐渐坐了回去。
那名琵琶女附近的灯烛一一被点亮,与此同时,那女子转轴拨弦,看似随手挥弦,曲不成调,可是那女子却缓缓地抬起头来,端的是,殊色绝艳。
她只这一个亮相,厅中立即有人大声鼓掌叫好。那女子似是矜持,只微微低头致意,她身边的烛光便又渐渐黯淡下去。
旋即琵琶曲开始演奏,如间关莺语、幽咽泉流,轻柔而细巧,而厅中的光影,则开始在席间缓缓游移。人影过处,一盏接着一盏的灯烛在厅中亮起,渐渐映亮了一幅又一幅的丝绸隔断,烟波浩渺的太湖景致渐渐出现在人们眼前,出现在四面八方,置身厅中,就仿佛置身太湖景致一般。
然而直到此时,众人面前的菜式,却都还是黯淡着看不清情形。
随之琵琶曲的曲声渐渐开始明亮,铉索之声渐渐转急,开始有灯烛一盏一盏地送到那二十位主宾所在的席面上。
沈谦渐渐看清了他面前的菜式,只见盘是他送去给阿俏用的瓷盘,釉面古朴,形式大方,他面前的瓷盘上,则如同不知用什么材料画了一幅画,盘上似有烟雾缥缈,云水流肆,紧接着沈谦鼻端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抬头一看席间,果然觉得席间笼着淡淡的香烟,让着灯火幽暗而弥淡的空间里更添一丝迷幻,直如梦境一般。
“辋川图!”
耳边赞叹声纷纷响了起来,旁人都与沈谦一样,看清楚了面前的菜式与其说是菜,倒不如说着就是一副精美绝伦的山水图景。
紧接着琵琶曲愈加转急,小弦切切、大弦嘈嘈,曲声渐壮,随之挑动人的情绪,厅中人们开始小声议论,随着这议论之声,在这忽明忽暗的烛光映衬之下,人们面前的图景仿佛开始动了起来,不再是静止不动的图景,却是山水入画、舟楫往还、渐闻人语声,本是描绘辋川图景的作品,因为有人的存在,而显得栩栩如生,活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这琵琶曲声转眼间已经奏至最高处,随之而来一声四弦并拨,有如裂帛,人心似乎也一样被提到了那最高峰
“啪”的一声,席面正上方的水晶吊灯骤然被打开,在璀璨光芒的照耀之下,原本如迷幻一般的“辋川图小样”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沿着目光往前看去,二十幅描绘“辋川”的拼盘之间,是一席七十位身着唐代服饰的音声人,或抚琴奏曲,或鼓瑟吹笙。
素蒸音声部!
此时琵琶曲已歇,可是人们耳际犹有余音绕梁。望着眼前栩栩如生的素蒸偶人们,人们不由得生出幻觉,仿佛耳际那隐隐如仙乐一般的音调,正是由眼前这“素蒸音声部”的七十名塑成蓬莱仙子的面人儿演奏出来似的。
在灯烛彻底被点亮的这一刻,无论是在二十名席位之上,还是坐在稍远处旁观的,所有与座的嘉宾全都站了起来,齐齐地喊了一声“好”,随之掌声大噪,经久不息。
这道宴席,仅凭这一个短短的开场,就给人带来无可磨灭的印象。一手造就这道席面的寇珍、阮阿俏,甚至还捎带上了琵琶技出神入化的花想容小姐,就此一跃成为本省饮食界传奇一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