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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匆匆赶到医院, 将手里的保温食盒交到阮清瑶手里。
最近这两天,阿俏常常在阮公馆做些吃食, 再送来医院, 交给阮清瑶。那些都是给周牧云和阮清瑶准备的。周牧云这边, 她大多准备些流食,粥汤水,以滋养打底为主。而给阮清瑶准备的则是按照这个二姐的口味来, 知道阮清瑶最近陪护辛苦,也晓得这个二姐也不怎么吃得惯外头的东西, 就干脆都给她做好了送来, 万一凉了, 在医院里找个地方热一热也就能吃了。
阮清瑶感激地谢了一句, 又说:“阿俏,你从阮公馆到这里, 一来一去的,太远了,要不你教教我, 我自己来吧!”
她最近经常在医院旁边的弄堂里看到人家往外租煤球炉子,也看到不少陪护病人的家属就用这种煤球炉子熬粥做饭, 就想自己尝试着做一点。有时她只要一想到, 周牧云有可能需要人照顾一辈子, 心酸之余,便觉自己这般一无所长,什么都做不了的, 实在不是个办法。
阿俏眼珠一转,记起了当初她假装断了手臂,请阮清瑶出山的时候,阮清瑶在厨下炒锅一个鸡蛋。当时的情形的确是鸡飞蛋打,最后阮清瑶没把自己给折腾进油锅去着实是奇事一件。
可是见到阮清瑶这般诚挚地提出要自己尝试,阿俏点点头,说:“姐,你先带我去看看那些煤炉子是啥模样的,我再回头教你。对了,这几天你先学着,无论成与不成,我都先再送几天吃食给你。”
阮清瑶却摇头:“我虽然人在医院里,可也是看报纸通消息的。你最近一定在忙和那起子洋人打擂台吧!”
阮清瑶口中的“擂台”,就是上次大伯阮茂才向阿俏提起的那场“切磋”,原本是外国人正儿八经地提出,想要了解一下中华源远流长的饮食文化,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擂台。
上海滩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号称“冒险家的乐园”,因此来自各国,想到这里来“淘金”的洋人也不在少数。随着这些人的到来,上海的饮食界也更加开放,能找到来自世界各地别处的异国菜馆子,甚至本地的饮食习惯和文化也受到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以咖啡代茶,下午要吃蛋糕西点,重要的节日喜欢下西餐馆子……
可是这些,都不会令中华的饮食文化与外界对立起来。
直到前段时间有人当众侮辱了中华的饮食,激起了上海餐饮界的公愤,才有了公开与洋人打“擂台”这回事儿。
阿俏听阮清瑶这么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姐,你就别担心这事儿了。有我在……有我们这么多人在,没人敢在我们自己的地界儿上欺侮我们的!”
她说得没错,上海饮食界如今已经临时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体,打算联手应对那些洋人们的无礼要求。
探视过阮清瑶和周牧云,阿俏便匆匆赶往集会的场所。她临进屋之前,有人拦住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字条。
阿俏匆匆看过那张字条,先是吃了一惊,又不免气愤。
她推开门,走进屋去。屋里坐着的大多是上海已经成名的大厨,也不乏有几位像她一样经营着私房菜式的女士,只是像她这样年轻的,却绝无仅有。
只听有人站在屋子中央大声说:“听银行界的寇老板说,他家初来乍到,便以‘寇家菜’扬名,愿做马前卒,打个头阵。”
立时有人应道:“是个不错的主意。寇老板家的宴席我见识过,主打鲁菜孔府菜,菜式品相精美,端严大气,若是他家能打头阵,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俏闻言,伸手一扬手中的纸条:“寇老板家主厨的厨娘是我的朋友,她千方百计托人送了消息给我,说是寇老板要求她,第一阵,一定要输!”
这个消息像是一滴水飞入热油里,立时炸开了锅。
好多人生生被气红了脸,大声怒斥:“这寇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做得出这种下作勾当!”
“是呀,难道连自己祖宗是谁都忘了吗?”
阿俏听他们骂得激烈,等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生意使然,寇老板要和洋人做生意,输一场擂台,换来真金白银的利润,他岂有不愿的。反正折损的,也只是我们中华烹饪的名头,与他那位大银行家自然无涉。”
阿俏分析得入情入理,旁人听了大多冷静下来,有人开始强烈要求:“这样的话,我们便不许寇家打头阵。”
“可若是这样,寇家再把消息送给洋人,让洋人再有了别的准备可如何是好?”
阿俏想到了什么,见大家七嘴八舌的,没能商议出来什么结果,便试探着说:“我想,寇老板逼我朋友认输,对方洋人那里也一定有了准备,没准对方就会干脆派出比较弱的对手。我在想,我若是能劝我朋友临阵脱逃,不来参加这擂台的第一场,其余各位,递补上去的哪位师傅,是否赢面就会大一点呢?”
“这样也好!”立即有人回应,“不过到时候洋人肯定会因为咱们这里原定的人员临阵脱逃,要算咱们第一场输,到时候咱们就不干,据理力争,要另派一位高手出战,对方铁定没料到,猝不及防,就然咱们拔了头筹……”
有人依着阿俏的思路这样想下去,便顺理成章,很是在理。
“对,咱们到时候就逼寇老板承认他家的厨子只是临时出了一点状况,不是临阵脱逃,这就行了。”
“对了,阮小姐,你能说动寇家你那位朋友,临走之前不向寇老板漏口风么?”
阿俏点点头:“我能!”
她有十足的把握,不仅寇珍不会向她的义父寇宏轩露口风,她也不会向寇珍露任何口风。
一转眼,就到了中华烹饪与洋人西餐打擂台的时日。阿俏一大早就赶去找寇珍。
“阿俏,你替我向旁的师傅们打过招呼了么?”
寇珍含羞带愧,她听寇宏轩的话听惯了,总是屈服于寇宏轩的权威,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
阿俏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将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还记得上回我问你的事儿么?”
寇珍疑惑,她记得清楚,上回阿俏问的是,“如果你真的有个机会,能离开寇家,你肯吗?”
这与打擂台比拼厨艺的事儿完全不搭界,毫无关系。寇珍睁着一对眼直勾勾地盯着阿俏,阿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对她说这个,难道是,难道是……
阿俏冲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寇珍一下子觉得满腔的热血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她双眼滚热,泪水似要沸腾,半晌,才颤声问了一句:“真的?”
旁边寇家的人正巧过来,奇怪地看了寇珍一眼,接着装腔作势地禀报:“小姐,您要用的厨具都收拾好了,您看是您自己带到锦江饭店去,还是我们先给您送过去。”
寇珍见了阿俏的眼色,立即不耐烦地说:“这点儿小事儿还要来问我,你们先给我送过去,我招呼一下客人,马上就动身。”
寇家仆人表面上恭敬应了,心里却鄙夷地“哼”了一声,心想,还真当自己是盘儿菜了?
寇珍本就是寇家养女,养来就是要她一辈子为寇家效力,永无止境地烹制出一道又一道的精品佳肴。若不是为此,寇家也不会逼寇珍“梳起”——她若是嫁人,自然便没道理继续留在寇家操持厨事了。
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寇家上下都只当寇珍是个厨娘,到此刻,寇珍面临去还是留的选择,寇珍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离开这个她感受不到半点亲情的地方。
一时阿俏先告辞出去,寇珍则向寇家人打了声招呼,表示她这就出发去锦江饭店了。寇宏轩还将她叫去耳提面命了一阵,这才放她出门。
寇珍出了寇家,与阿俏在约定好的地方会合,两人一起上了一辆黄包车,在锦江饭店附近下来,已经有车在这里候着她们。车子直接将她们送到十六铺码头,阿俏看看码头上挂着的时钟,笑着说:“总算是赶上了!”
她说着,将手里的船票塞给寇珍,然后轻推她:“去看看是谁在那里等着你。”
寇珍直到此刻,还不大相信阿俏所说的都是真的。她手持船票,犹犹豫豫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亮,见到个男人正从轮船上探出半个身子,冲她远远地拼命挥手。
“阿——珍——”
呼声传来,寇珍再也顾不上其他了,当下捏紧了手里的船票,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向码头上奔去。待她冲上栈桥,跃上跳板,来到那男人的面前,这才想起,她除了自己本人之外,一无所有,什么都没带。
“阿珍!”
男人见到了她,已经按捺不住喜色,似乎一颗心都欢喜得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寇珍苦笑一声,小声说:“我好像……什么都没带出来。”
男人亲昵地按了一下她的鼻尖,说:“管它呢,你来了就行!”
说着,他看了看寇珍脑后挽起的那个圆髻,长叹了一口气,说:“阿珍,你吃苦了。”
寇珍痴痴地望着他,摇摇头,说:“也没有!只是我,你走后我哭了许久许久,我实实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的。”
那男人却一咧嘴笑道:“我没哭,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攒钱,我始终都在想,万一有哪天,老天爷觉着我努力,觉着我熬了这么久从未放弃,也会真的给我一个机会呢?”
他说着张开双臂,揽住寇珍,欣喜地说:“阿珍,媳……媳妇儿,老天爷开眼了,教我捡回了我媳妇儿……”
正在这时,汽轮一声长长的鸣笛声,接着缓缓从岸边驶离。
寇珍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后脑:“糟了,阿俏!”
她光顾着和爱人重聚,将与阿俏告别都给忘了。
当下两人齐齐奔至汽轮最顶层的甲板,在岸上寻找阿俏的身影。正见到阿俏也站在岸上,冲他们挥手。阿俏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男子,长身玉立,此刻正摘了头上的礼帽向两人致意。
“就是沈先生帮的我!”
男人倚在寇珍身边,小声将这一阵子发生的种种一点点说来。
寇珍越听越是感激,可是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个坏阿俏,竟然瞒得这样紧,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透给我。早知道我……”
早知道她该准备点儿出门旅行时用得着的东西,最好还能将她用惯了的那一柄厨刀带上。
“人家早就给你备下啦!”
男人嘲笑寇珍,挽着她的手,带她一起到两人的舱房去,指给她看阿俏为她事先置办下的各种物事,南方常穿的衣料和成衣,坐船旅行时用得到的各种药品,除此之外,阿俏还真的在箱底放了一把厚背厨刀。
寇珍拆开一层层的牛皮纸,将刀紧握在手里比划一下,只觉得大小重量,无一不合适。
她在口中喃喃地唤着阿俏的名字:“真是……真是有心了。”
“是的,旁人已经帮我们帮到这田地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放弃呢?”男人在寇珍耳边悄悄说。
他轻轻抚摸寇珍脑后梳起的圆髻,小声说:“阿珍,说实在的,我还是喜欢你以前梳长辫子的模样,那么干练,那么爽利……”
寇珍登时将脸一板,故意说:“那现在就不干练,不爽利了吗?”
男人赶紧讨饶:“哪里?你梳起发髻,这不是已经成我媳妇儿了吗?”
寇珍一哂,她当年亲手为自己梳起头发的时候,的确心如槁木死灰,再没想到能有今天这样的机会,迎来这样的希望。
于是她转头对男人说:“以后,我干脆也剪短发了,你可许我么?”
男人听了寇珍这样斩钉截铁的口气,心知这哪里是来征求意见的,赶紧说:“许,许,主厨大人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我哪里敢不听?”
寇珍登时“嗤”的一声笑,脸上像是绽放了花儿似的。她这一生,还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畅快开怀。
两人所乘的汽轮,便也满载着希望,远远地向南方进发。
锦江饭店内,众人却等不及了。
原本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而对手却迟迟没有出现,“洋派”一方派出的厨师已经有些等不及。
而中方则胸有成竹,一个个精神饱满,准备迎接挑战。
少时洋人们觉得再也等不得了,便交头接耳地议论,有人站起来大声说:“既然你们派出的厨师一直没到,这一场,就算你们输了!”
“哪有这种道理?”中华一方是由上海总商会的会长黄朋义出面交涉,直接说:“我们有事先定下由哪一位高手厨师应战么?”
“怎么没有……”那位高鼻深目的洋人说到一半,忽然语塞。
他们确实有和寇宏轩约好,要寇宏轩家的家厨第一个出战打擂,而且要故意输给他们。可是这种事先安排根本就见不得光,根本不能拿出来说事儿。
“此前有一位答应了要应战的,可是今天早上突然送了消息过来,说是另有要事,赶不到现场了。”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对不对?”黄朋义冷笑着说,“所以我们请出第一位应战的师傅,是‘杏花阁’的主厨卢师傅。”
“杏花阁”是上海名店,主营粤菜,这两年在本帮菜上渐渐也擅长起来。主厨卢天明十岁开始学厨,在粤菜菜式上浸淫几十年,近几年被礼聘至上海之后,触类旁通,厨艺更上一层楼。
这是此前参与应战的中华一方商量好的结果。卢大厨厨艺精湛,人人景仰,大伙儿都认为,由他出战,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等到阿俏赶到锦江饭店的时候,比试已经开始,双方紧锣密鼓地在厨下筹备。
这是双方“打擂”的第一阵,至关重要,否则“洋派”一方也不会暗中使手段,卯足了劲儿要赢这一阵了。
这一阵的重要意义在于,赢了的一方可以给输了的一方订规矩,若是这一阵赢了,此后便很容易就能一帆风顺地赢下去,但若是输了,此后便很可能会处处掣肘,一输再输。
阿俏与几位相熟的“同行”交流了一下,听说了这一场比试的评审规矩,吃惊不小:“为什么?”
她出声也不小,这一声,被对面不少正在聊天的洋人也听见,纷纷朝她这边看过来。
阿俏意识到这一点,赶紧放低了声音,说:“为什么将评判都交给他们?这……不大公平吧!”
有人无所谓地回答道:“本来就是让洋人们见识见识我国烹饪手段的精彩之处,他们既然要评判,就都让他们评判好了。”
阿俏听了这话,虽然着急,可也不敢说什么泼冷水的话,只蹙着眉头坐在一旁。
上海出了这桩“打擂台”的事儿之后,阿俏曾经虚心向伯父阮茂才和伯母曲盛雪请教过“西菜”或是“西餐”的情况。
阮茂才出身阮家,自然没口子地觉得中餐好,阮家菜最好。
而曲盛雪却有自己的见解,“西餐也有西餐的长处,与中式烹饪不是一种风格。”
于是她就给阿俏讲了一大堆关于西餐礼仪的知识。
阿俏等伯母好不容易讲完那一堆餐桌礼仪,她赶紧追问:“那口味、口感上呢,洋人有到底是怎么个喜好?对了,在洋人的地方,也有中餐吗?那里的中餐怎么样,受欢迎么?”
曲盛雪留洋的时日颇久,见阿俏问这个,便觉有些尴尬,说:“在洋人的地盘上,中餐总是那种最便宜的餐食。”
阮茂才挺有自尊心的,闻言“哼”了一声,说:“那都是因为华人勤奋,吃苦耐劳,才能将价格压到最低。”
阿俏却知道一定不是这么回事儿,没道理又好吃又便宜的菜式却长期处于饮食界的最底层。一定还有哪里,让洋人觉得中餐“没那么好”。
“觉得厨房还不够干净呗!”曲盛雪冒出一句,赶紧解释,“阿俏,我可真的不是在说你。”
阿俏摇摇头,中餐有时忙乱起来,那厨房确实挺乱的,至于脏么,她相信如今上海的这些大菜馆子做起生意来已经越来越注意这一点了。
“大伯母,还有么?洋人在口味上,真的和咱们没差么?”阿俏还是不死心。
曲盛雪又想了想,“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海外的时候,有个当地朋友,曾经跟我说过,说他们其实特别怕那种软软滑滑的口感,有时吃到很滑嫩的肉也觉得不适应。你想,他们总是拿刀叉的,你要是给一块嫩豆腐,他们根本没法儿下口,更别提欣赏这豆腐的味道了。”
曲盛雪这下子说到了点子上,中式烹饪里最讲究的一点,口感,在洋人眼里可能就是不讨好的,甚至是禁忌。
“就像是海参吧,咱们吃着好,又觉得很滋补,洋人管那叫海黄瓜,根本吃不出好来,又觉得那软软弹弹的那种口感太诡异了。若真是捧了这道菜上去,阿俏,你哪怕做得再好,洋人恐怕也受不了的。”
“除此之外,有些咱们觉得味道能接受的东西,洋人闻见了那味儿,恨不得就逃走。”
说着曲盛雪举了“皮蛋”做例子,阿俏也觉得很有道理。
所以,眼前这场比试,是两种风格迥异的饮食文化在相互碰撞。阿俏想,怎么平白无故就将评判的权力交给对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