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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也不明白此前众人是怎么商议的, 竟然真将评判的权力交给了“洋派”一方。
可细想之下,她也能转过弯, 想明白其中的逻辑:中华一方一来是对“杏花阁”的卢天明主厨有着绝对的信任, 二来是为了显示中方宽广包容的胸怀。毕竟这一次“擂台”, 并不是真想与在上海的洋人结仇,而是想让洋人们领略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希望他们能对中式烹饪的奥妙增添了解。
“打擂台”的第一场, 双方约定了,各自做一道冷菜, 三道热菜。这么做明显是照顾到“洋派”一方, 毕竟西餐不似中餐, 众人齐聚圆桌共享, 西餐是在每个人面前一道一道上的。一套正餐走下来,也不过是三五道菜而已。因此卢师傅在菜式的种类上, 就已经让步让了很多。
很快双方打算呈上的菜单就都呈了上来,交到通译那里,由通译分别翻译, 用中英两种文字誊写出来。
阿俏只见卢师傅做的冷菜是烟鲳鱼、热菜则是三道,蚝油牛肉、葱油鸡和西施舌。“西施舌”, 本名叫做沙蛤, 是一种著名海珍, 色泽洁白,味道清新脆嫩,极其鲜美。
阿俏看了这四道菜的菜单, 不禁为卢师傅稍许捏一把汗。毕竟四道中有两道,是大伯母曲盛雪所描述的那种,洋人不大喜欢的口感。她有把握烟鲳鱼与葱油鸡一定能大获好评,然而那蚝油牛肉则专门讲求口感滑嫩,至于西施舌么,就更不用说了。
阿俏想起了什么,就过去看那通译翻译。她小声提醒通译,最后那道西施舌只是一道炒海珍而已,千万不能翻译成什么“美人舌”之类,万一让洋人误会起来,那可就糟糕了。
通译想想也对,就将原本已经拟好的译名涂了,重新写了一道菜单,送到“洋派”那一方去。
阿俏则继续留神看已经译出来的“洋派”菜单,只见上面列着:法国牛扒、匈牙利鸡、意大利式烩鱼,冷菜则是一款虾仁沙拉。
阿俏一瞅,这些菜,前几天沈谦带她去德大西菜社的时候,她都一一尝过。于是她小心地问那通译:“那边,请出来的厨子,是德大的厨子吗?”
通译见她猜到了,便点点头。
德大据说是上海最早开的一间西餐馆子,据说非常受在上海的洋人欢迎。
阿俏更加有点儿不大好的预感,觉得对方请了对方最熟悉的厨子,做对方最熟悉的菜式,又有对方评判——这,真的是以一种开放态度来对待这场竞赛的吗?
她站在通译身边,沉吟不语。
这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名穿着和服的东洋女子迈着小碎步挪过来,冲着阿俏深深地鞠躬鞠下去,用蹩脚的汉语说了一声:“阮小姐!”
阿俏定了定神,仔细一认,才认出眼前的这名女子正是早先在惠山尝试过她的酱油,并且想要向她的酱园长期订货的青山夫人。
她想了想,也以平时自己与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点了点头,说:“青山夫人!”
原本她没有想到过,东洋人在这次竞赛中也有份。毕竟在印象中,“东洋”菜式和“西餐”,也是天差地别,有着老大不同的。
不过这也不能一概而论。阿俏突然想起,沈谦带她去德大的时候,曾经在菜单上见到过一种叫司盖阿盖1的东洋火锅,式样颇为新奇,她见到别桌有人点了,乃是生料上桌,由顾客自烧自食,与中华的火锅十分接近。
所以说,在上海的洋人,其实也一样接受了东洋菜?并且把它们也纳入了这次“洋派”一方的阵营。
青山夫人当即对着阿俏叽叽咕咕地说了一长串,说着还回过头,往坐在“洋人”一方的一名东洋男子那个方向点头致意。
阿俏好奇,抬眼只见那名东洋男子发式奇怪,头顶上从前额到头顶的一片全部剔了光头,露出光光的头顶。这人始终抱紧双臂,神色傲慢,见到青山夫人向阿俏打招呼,当即将下巴扬得高高的,露出全然不屑一顾的表情。
阿俏一愣。
她又不是没见过洋人。
在惠山她东洋人西洋人见了不少,大多都能礼敬相处。甚至有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见她是个女子,年纪又轻,有时并行之际还会让她先行。
可真没见过这般傲慢,眼高于顶的东洋人。
阿俏的脸色登时就沉了沉。
与此同时,青山夫人也已经叽里咕噜地又冲阿俏说了一大堆,此刻正满怀期待地望着阿俏。
阿俏愣神,旁边的通译就悄悄地提醒她:“青山夫人是问,您是不是也参与这次比赛,必要的时候会下场亲自烹饪的。”
阿俏便点点头。
只见青山夫人闻言大喜,冲阿俏伸出拇指,用生硬的汉语赞了几声“好”。阿俏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赞,但只觉得青山夫人眼里都是羡慕。
究竟为什么要羡慕呢?
青山夫人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这次她直接看向通译,指着别人帮她翻译。
只听那通译说:“青山夫人说了,在他们那里,女人只能在家里做饭,经营餐厅的主厨,都没有女人的。阮小姐可以充当主厨,还能参加竞赛,真的是非常非常了不起呢!”
阿俏随意客气了两句,觉得照青山夫人所形容的来看,在这里,女人的地位到底还是比在东洋的要稍高一些。
在上海,其实是实力说话。
若是阿俏没有经过阮清珊的订婚宴那一会,在上海滩一炮打响了她“阮家菜”的名号,上海的这些名厨们,纵使听说过省城“阮家菜”的名声,也未必便这么容易接纳阿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正在这时,那个剔着半个光头的东洋男子端坐在席上,冷哼了一声。
青山夫人便似慌了身,向阿俏鞠了一躬,连声道歉,随即又迈着小碎步离开,回到东洋男子身边,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似乎在等候那名男子随时等候。
阿俏就问那通译:“那是什么人?”
通译回答:“是东洋来的一位名厨,是青山夫人的丈夫。”
阿俏“哦”了一声,心道:原来也是厨师啊!
她的眼光往那青山大厨那里转过去,青山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又哼了一声,脸上色变,似乎觉得阿俏没这资格看他似的。
青山夫人站在他身旁,只能远远地往这边鞠躬示意赔不是。
阿俏觉得好生无聊,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心里暗暗冷笑:那位,是看不起女人吗?
正在这时候,比试双方的菜肴都一起呈了上来,陈列在锦江饭店大厅正中的一张转盘圆桌上,八道菜式,随着那桌面缓缓转了一圈,给在场所有的人展示了一遍。
阿俏定睛先看卢大厨的菜式。只见卢大厨的菜式色泽明快,配饰也非常精美。几道热菜热气腾腾的,阿俏不禁暗叫可惜——这种热菜要是能一出锅立即品尝,那口感味道才是巅峰,如此又是展示,又是等待的,回头这菜式的味道恐怕要打点儿折扣。
再看德大的西菜厨子做出来的几道,那几道菜看起来平平无奇,牛扒就是平平整整的一块牛扒,烤鸡就是一整只烤鸡,烩鱼是用西红柿和鱼肉一锅烩的红彤彤鲜鲜艳艳一大锅汤,虾仁沙拉则是冷的熟虾仁与生蔬菜相配,浇上酱汁调味。
看到德大的四道菜,卢大厨等人很明显都放了心,众人还有上前向卢大厨恭贺的。
可是阿俏却知道,德大的西菜师傅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牛扒看着寻常,其实外脆里嫩,里面的牛肉切开,会呈现淡淡的粉色。烤鸡看着寻常,鸡肚子里却是酿馅儿的。烩鱼阿俏没尝过,但是现场闻这香味儿,这一大锅里,一定是用到了与中式炖汤异曲同工的高汤熬制之法。至于虾仁沙拉么,阿俏觉得,这该是见仁见智的一道菜,洋人估计很喜欢,国人则不会那么容易就能接受。
果然,不久德大的厨子出来,亲手用牛扒刀将牛肉切开,给人展示那浅浅的粉红色。洋人们一致鼓掌叫好,而中华一方则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这颜色……难道不是没做熟吗?
看到双方对“美食”的理解如此天差地别,卢天明开始有点儿紧张,紧紧绷着脸。旁人则不住口地安慰他。与其安慰卢大厨,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们自己:毕竟这是第一阵,可千万不能输啊!
又过不久,洋人里推举了一位中文说得非常好的,出面点评桌上这几道菜式。
这一位中文既好,便也熟悉中式礼仪,一上来,就先将双方都夸了一顿,把双方都吹捧得很舒服。接下来,这位洋人又着重夸了中式菜肴里的葱油鸡和熏鲳鱼,说这是他在中国吃到过最好吃的菜式。
卢天明稍稍松了口气。可是心下有隐隐约约有些不甘。毕竟他最得意的两道作品,与洋人的点评完全相反,正是耗油牛肉与那道西施舌。
洋人又将德大的四道菜一起夸了一遍,话说得也很漂亮,说是自从来到上海,就只有在德大才能吃到这样美味的菜式了。
这话说完,每个人心里都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少时结果宣布,洋人们,竟然真的判了德大的师傅胜了这场。一时“洋派”那边欢呼起来,得意洋洋,仿佛他们一下子压过了整个中华的饮食界。
而中华一方则大多目瞪口呆,也有人觉得不公平的。可是他们一早就“高风亮节”地将这“评判权”拱手让人了,此时便觉得不公,也无处申诉。
这场竞赛,并非一场定输赢。只不过第一场较量过之后,胜的一方就能够颐指气使,给对手出很多难题,增加各种限定条件,除非对方凭真本事,在这种苛刻的要求之下,连续翻盘,才有可能最后将结果扳回来。
这下子,中华一方丢了主动权,人人垂头丧气的。卢天明则像是个大罪人似的,垂头丧气,始终头都不敢抬。可是人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因此也无人去苛责他。
——这场比赛,其实输在,中餐西菜,是两种相去甚远的饮食文化,品味与审美天差地别。用一种文化的审美来评判另一种文化,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并不能说太意外。
这下子,胜利的一方立即拽了起来,一群洋人开开心心地坐在一起商量,要给对手出什么难题。而中华一方则焦虑地在锦江饭店的大厅里等候着。
不多时,还是刚才那个能说会道的洋人出来说话了。他带着抑扬顿挫的声调宣布:“我们决定了,下一场,我们想见识见识贵国哪一位女性厨师的本事。”
阿俏是在座的,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她一下子就觉得目光灼灼,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我们都知道,妈妈做的菜肴总是最好吃的,”说话的洋人显得十分天真,“所以我们想欣赏一下贵国女性厨师的水准。”
说这话的时候,东洋那位厨师青山,面色冷厉,双眼凸出,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其实此前这人一直在与旁人据理力争,似乎极力反对由女性厨师出面应战。只不过他势单力孤,旁人都点了头,他的反对就自然而然被忽视了。
“我们商议一下,再决定请哪位厨师……咳咳,女性厨师应战!”黄朋义勉强站起身点头应下。当初就是他点了头,答应让对方评判的。第一场结果出来之后,他脸上非常挂不住,只能带着人匆匆离场。
阿俏自己是非常愿意在这些洋人面前露一手的。
她与沈谦、阮茂才、曲盛雪这些见过世面的人分别聊过,又由沈谦带她在几间上海著名的西菜馆试过,对洋人的口味偏好稍许有了些了解,知道要向这些洋人推介中餐的精华,不能太急,也不能一味按照自己的喜好,直接将中餐最精华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推出去,而是要循序渐进。
她也知道,自己初来乍到,上海的厨子们未必便会点头同意由她战这一场。但是自那一场订婚宴之后,她在上海滩的人气正旺。还真有人打电话去省城的阮家,哪怕是等上两三个月,也想要尝试一下全套“阮家菜”真正的模样……她这人都还在上海没回去那。
所以阿俏心头多少存了一点点指望,待到黄明义宣布要出面应战的人不是她的时候,阿俏多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可见到下一场即将应战的人,阿俏马上就不失望了,失望都转为了惊诧。
“诸位,这位是邻省任伯和任帅的遗孀,为夫复仇,手刃凶徒的那一位。”
黄明义庄重地向周围的人介绍姜曼容。
姜曼容穿着一身黑色天鹅绒的旗袍,长长的秀发自然垂在脑后,全无半点多余的修饰。
只是她也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
黑色的衣饰,合身而简约,勾勒出姜曼容优美的身材曲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冷似冰,唯独那一张娇艳妖媚的面孔,和她那热切的眼神,炽似火。
“任太太在嫁与任帅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厨娘,后来又亲力亲为,为任帅打理名下产业,无论是酒楼菜,还是私房菜,她都小有心得。任帅的事过去之后,任太太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发愿不再重出江湖的。可是今天听说了洋人竟然开口向专做中华菜式的女性厨师挑战,更感义不容辞,一定要为我中华之人争一口气。”
“因此,她才答应出山。”黄朋义说到这里,指指面前一桌丰盛的酒肴,对众人说:“这是任太太亲手烹制,请诸位品尝的一道席面,也想请大家帮忙品评品评,她这个水准,够不够格,代表诸位,去应付洋人的挑战。”
众人一低头,见桌上丰盛的席面,菜色各各有模有样,又见姜曼容面相娇美,盈盈立在黄朋义身旁,当下都纷纷点头:“够格啊!怎么不够格了?”
“这个,做得很好啊!若是黄会长不说,怎么会有人猜到是女厨师做出来的?”
人们胡乱赞许,姜曼容抬头,眼内精光只是一闪而过,接着她依旧低眉顺眼地谢过众人的赞许。
阿俏在一旁打量席间,只见到会的厨子已经比前一阵少了好几人。卢天明自然不来了,好些人觉得卢大厨都能输,这种比试绝不是什么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因此也各自找了借口拒绝。
一时旁人都点头赞了姜曼容烹制的席面,也就意味着众口一词,推举姜曼容出面接受洋人的挑战了。
姜曼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阿俏脸上,仿佛在说:“看,我这又胜过了你一筹。”
阿俏没吱声。
她虽然依靠一场订婚宴,在上海滩打响了名号,但是她与姜曼容相比,吃亏就吃在,没有多少上海的厨师、饮食界的人亲口品尝过她做的菜肴。毕竟阮清珊那一场订婚,请的大多都是上海商界名流,与眼前这拨人没什么交集。
而且看眼前的情形,姜曼容也一定在黄朋义那里,打点过了。
这姜曼容到上海未久,就干掉了林副官,狠狠地扬了一把名,兜里又满满的都是钱;如今终于开始不甘寂寞,想要自己做点儿事情,回归老本行,思来想去,觉得眼前这个机会正好可以利用,若是她能替全上海的餐饮界挽回颜面,那回头来给她捧场的人岂不会很多?
阿俏将姜曼容的心思猜得很准。散会之后,姜曼容来到阿俏身边,幽幽地道:“阮小姐,这次的事,说得好听一点儿,是为了国家大义,你可不会为了那一点点个人恩怨,再与我作对的吧!”
阿俏摇摇头,说:“你既然肯出头,肯为中国人争一口气,为女子争一口气,我是钦佩你的。”
说到底,这事儿,说白了不就是大家都想为中华烹饪,想为那些总在男人背后默默劳作的女人们,赢来一个尊敬么?
此刻,姜曼容的脸被阴影遮蔽着,唯有眼里反映着的一点点星芒,能叫阿俏稍许窥见一点她的心思。
只听姜曼容冷笑一声:“这就好!”
“不过你,还是终究赢不了我的!”姜曼容说着转身就走,看起来她与阿俏那点儿宿怨,当日败在阿俏手下的不甘心,到底还是让她这样牢牢地记了一辈子。
“等一下,”阿俏连忙招呼。她觉得有必要提点一下姜曼容,洋人……洋人也有口味刁钻的时候,想要用菜式赢得洋人的尊敬,大约有那么一点儿路径可循。“你知道,你知道洋人更能接受什么样的菜式么……”
姜曼容早已蹬着她那双高跟鞋,扭着小腰身,施施然远去了。临走冲阿俏挥了挥手,“小丫头,我是什么人……难道还用得着你教?”
阿俏一想,也是,姜曼容毕竟是跟在任伯和身边多时的人,自己不知道对方的经历,又有什么资格指点人家。
可是等到姜曼容的菜单在锦江饭店的大厅里当众公布出来的时候,阿俏还是大吃一惊。
姜曼容的菜单上,两道冷菜,分别是糟鹌鹑和糟鸭舌,四道热菜,分别是火芽银丝、干烧鲈花鱼、秘制豆腐脑和素炒莴苣叶。
阿俏听过“火芽银丝”的名头,知道这是一道非常非常费时的功夫菜,是将绿豆芽掏空,将火腿细丝穿入其中,最后一起烹制。据传这是一道清宫御膳,慈禧爱吃的,光准备这一盘儿菜,就要花上三天。
她又听旁人得意洋洋地提起姜曼容做的其他几道,如那干烧鲈花鱼,根本不用整鱼,只用鱼脸颊上那两片蒜瓣肉,又如那莴苣叶,每棵莴苣上都只取那最嫩的三片叶子,其余一起丢弃。
待听说了姜曼容特地准备的那道“豆腐脑”,阿俏更是心道不好——这姜曼容出手豪阔,又能沉得下心,可是就说她准备的那道“豆腐脑”,别说洋人很难接受,就连她都……
这样,岂不是要被人双杀,一连输两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