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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eDior是一家名字好听,但其实很不协调的古怪咖啡馆。
不,它和优雅的迪奥咖啡店一点关系都没有,它位于艺术大学的时尚设计教学楼,算是大学的餐厅之一,提供各种难吃的即食三明治、微波炉餐和星巴克咖啡。
CafeDior头一眼看上去像是一百年前的老酒吧,深栗色的木头吧台、木头墙壁,一直延续到高高天花板上的木头房梁。房梁垂下几只明亮的金色吊灯,线条简洁,灯泡排列成蜡烛的样。吊灯轻盈的质地和木头墙壁上沉重又繁冗的雕花一点都不搭。偏偏墙顶又挂着巨匾一样的长镜,让吊灯的倒影别扭地在镜子里重重叠叠。
深色吧台上摆着色彩斑斓的零食架子,头顶挂着的菜单是粉红色的,吧台后面又立着白底绿色的双尾美人鱼星巴克标,细看起来乱七八糟。吧台椅是皮的,小桌子旁的椅子却是硬的金属,看起来更适合摆在露天。这里的一切像是它的微波炉食品一样,乍看上去豪华,仔细一看竟还是半成。
但当麦琪在这里时,一切是不一样的。
麦琪有一种……不,不是化腐朽为神奇,是一种在不完美中营造特殊魅力的奇特能力。
她的大背包总是很乱,金属搭扣从来都随便垂着,不会扣在应该的位置上;卷起的外套袖口,右边的总是更短一些,我猜是为了拿笔的方便;她看过的书不会平平整整,封面纵横着已经泛白的折痕,书页卷曲;橡皮磨成了圆形,打火机掉漆,仿佛每样东西都用过很久……
那些毛刺在她身上看起来味道十足,让她不管坐在哪里,身边都围绕着她自己的场,但又完全不影响她的精彩,她像个满不在乎的雅痞,太完美会破坏她的不羁。
所以麦琪坐在一个看起来到处是古怪的环境里,有些相得益彰的怪趣气息。
我托着左腮,握着玻璃杯,看着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只仿佛应该出现在菜场的橘黄色网兜。细绳的网兜里撑着麦琪的几本书和笔记,还有几只做成蔬菜样子的毛绒玩具应景地堆在里面,每种蔬菜都带着五官,表情滑稽。
麦琪捏起一只猩红的番茄,鼓起腮帮子学那番茄的表情:“好玩么?”
我应一声:“还行。”
忍不住又问她,“笔不会从网子里漏出去吗,漏网之笔?”
她从笔记簿子底下摸出一只笔袋大小的,荧光橘色的透明塑料夹子,里面分了几层,塞满了零碎的签字笔、纸币、创可贴、口红。又把那光亮可鉴的夹子翻了个面儿,反面有幅画,瑰红色的毛绒怪兽正在低头嗅闻一朵向日葵,它的身躯挡住了阳光,向日葵陷落在庞大的影子里,一脸悻悻。
“假期的时候,我外甥女用丙烯颜料帮我画的,我觉得她的配色挺不错。”
她又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机背面也被同样的稚嫩笔触画满了——粉绿色的背景下,一群白色的小雏菊排列得整整齐齐,正在唱歌。只有一朵转头望向另外的方向,正在默默生气。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令外甥女是个古怪的小姑娘。”
麦琪说:“对,和所有八岁的小姑娘一样。”
我们吃过午饭,又喝了半杯拿铁,她的七八位同学才陆续到达,我把沙拉盘子和叉子收走,又坐回来,看到有一些涂鸦的时候见过的熟脸。
一位长得像巴斯光年的德国同学来得最早,虽然是个子比我还要高出半头的健硕男生,说起话来却轻声细语,带着一脸羞赧的笑容。我发现每次见他,他的衣服都穿得比旁人多几层,也不知道热不热,餐巾纸被他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杯子下面。
“学校出资金应该不太可能,”他用手捋着那张餐巾纸对麦琪轻声说,“但学校可以做各种软性的宣传和招募。”
“招募其他同学做小学生导师?”
“对,学校的观点是,孩子们的导师可以包括但不限于绘画系的同学。美术史、建筑设计、时尚设计都应该有所涉及。学校可以帮忙招募相关专业,感兴趣的同学担任导师。”
“确实是,小学生的吸收能力非常强大,如果办小学生的艺术课程,只是教授绘画,太单调了,应该有更多领域涵括在内。”麦琪握着杯子,一边闻着咖啡的香味,一边思考着回答,“可是,我们这些人就已经是义务组织起来的,大家对于牺牲时间、牺牲精力有共识,才能在课外保证教学实践。让其他同学也长期持续付出,可能吗?”
尼尔有一脸乱七八糟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很久没修剪过,他是出生在旧金山的俄罗斯后裔,有点犹太血统,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总是要等他几句话说完过几秒钟之后,大家才能反应过来,整理出他话里面的逻辑。
他已经在Google地图上截了图,转过笔记本电脑,“猎人角虽然是贫民区,距离并不算远。从学校出发到那边的小学,二十分钟车程最多了,我觉得是在合理的精力规划之内。”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尼尔的精力完全不能做普遍标准。有人哄笑了起来,开始讲起尼尔有一次回家忘了带钥匙,曾经徒手拉开宿舍锁住的磁力门的故事。尼尔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大笑,拉开衬衫袖子秀肱二头肌。刚刚严肃的讨论氛围一下子消散殆尽。
正笑闹着,有人忽然在我耳边大喊一句“靓仔,好耐某见。”然后伴随一阵开怀的笑声。
我回头,果然是每次见到我,都要说一长串粤语的非裔女孩夏天。
“我真的不会说广东话啊,夏天!”我故意做一脸无奈,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再次大笑着说“对唔住”。麦琪说夏天课余时间靠着教中国内地过来的移民说广东话赚零用,可见真有两把刷子。人又天生热情,我相信她只要看到亚洲面孔难免会痒痒勾起炫技的心,不管对方懂不懂,都想要早桑、雷猴地打几个招呼。
夏天刚到,并没听到刚才大家的讨论:“听我说!”她转向大家,一边放下背包一边手舞足蹈开始她的演说,“我问了以前一起上课的朋友,我认为给小学生的艺术课程,没有必要一定请学艺术的同学教。”
又是新想法。
“我认识一个朋友,学了十几年钢琴,没有申请音乐学校,目前在念社会科学,他觉得把艺术音乐和社会学科融合在一起,也许可以创造很有趣的课程。还有我的邻居,正在读计算机,他学了很多年舞蹈,最近正在研究用计算机根据舞蹈动作,整理编排音乐,这不是很令人兴奋吗?如果我们可以创造出一些简单易懂的课程……”
大家又兴奋地讨论起来,我有些感动地看着这些热情的年轻人,同时也为了艺术的多种可能性感到眼界大开。
夏天一脸心满意足地坐下,看着讨论着的大家,跃跃欲试地准备随时加入话题,却看见旁边一脸惆怅的巴斯光年。
“怎么了?”夏天问。
“学校不会批准为我们的课程投入资金,”麦琪在旁边代替作答。
“天哪,那怎么办。”夏天轻呼道,“我们难道要自己捐钱做这件事?教具就会是大笔开销……”
讨论的声音明显又小了下来,人人都看向这边。
麦琪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或者我们大家想想办法,或者募捐,不然我……”
尼尔打断她:“不是长久之计。”
大家又静下来。
我咳了咳,决定打破沉默。
“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要在贫民区教小学生们学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