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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像是一对结伴迁徙的南雁,从一家去往一家,停留片刻与家长们道别,在繁华热闹的街区里继续徘徊。
裴灼只开了两段路,陆凛便觉得过意不去,给他买了袋猕猴桃可丽饼,让他坐在副驾驶上安心吃东西。
“陆老师,”裴灼浅浅啃了一口,若有所思道:“怎么感觉这手段跟哄小孩似的。”
陆凛打着方向盘道:“我侄女确实吃这一招,买点好吃的就乖乖坐着去了。”
裴灼也大方,自己一口递给他一口,两人穿过三条街的功夫就把这饼分完了。
“陈察他们家小区在华联对面,我有个朋友以前也住在这。”裴灼指路到一半,忽然道:“哎,你说咱们俩像不像过年的时候去各家亲戚拜年的……”
说了一半又停了。
陆凛知道他隐掉的下半截,一时间心情很好。
“的什么?”
裴灼把头扭到一边:“我没说。”
陆凛笑着挠了挠他的下巴。
他们一人拿着学生档案袋,一人拿着高三说明资料袋,确实正儿八经是去家访的。
真进了高三以后,光是家长会都估计能忙到喉咙说哑。前期工作做的越妥帖细致,以后家长配合度高,他们也方便。
陈察他们家条件很好,不光每幢楼配备着24小时轮值的保安和管家,电梯门旁边的蝴蝶兰都是新开的满天红。
裴灼拿着地址单和陆凛按了下门禁,学生匆匆接了电话,声音有点慌乱。
“陆老师?你们来了?”
他的声音几乎被背景音盖掉,有歇斯底里的痛骂声传了过来。
“你没事吧?先开门,我们上去。”
那学生迟疑了好几秒,还是给他们开了门。
两个老师匆匆赶了上去,发现不是家长在打孩子,是家长在互殴。
也不是真刀真枪的打,就是一边痛骂一边冲着对方砸东西。
砰的一声扔过去一把剪刀,嗖的一声丢回来一个遥控器。
客厅里狼藉一片,抱枕花瓶乱糟糟的堆在地上。
裴灼陆凛都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把陈察拉到了旁边。
少年发育的很好,个子都快蹿到一米九,神情漠然。
那两个家长本来不想把这些丑态暴露在老师面前,可眼见着老师来都来了,索性强拉着他们申冤诉苦,非要评个不是出来。
“陆老师,我这十几年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家察察长大,发着高烧都车接车送他放学,”女人哭的妆都花了,声音尖利:“这狗娘养的东西在外头天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鬼混,这几天回来衣领上还有别的女人烫过的头发!”
“什么叫你一个人拉扯的?”男人气的脸红脖子粗,索性把火气都把爆了出来:“这些年你给这个家挣过一分钱吗?家里吃的喝的什么不是我买的?连洗碗的保姆不也是我挣钱雇的吗?!这些年你洗过一件衣服吗?!”
女人发出野兽中枪般的悲怆哭音,后退几步道:“行,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陆凛没有过去拉架,简短清晰道:“您两位先平复下情绪,我们带孩子下去散散步。”
裴灼搭着少年的肩就把他带了出去,关门的时候里头传来更加激烈的对骂声。
少年低头回了同学两条微信,仿佛门后还在撕扯的人与自己无关。
陆凛看着电梯楼层变化的数字,也没有和他聊这件事。
“吃晚饭了吗?”
“没吃多少,刚喝了碗汤就开始摔筷子砸碗了。”陈察手机一翻塞回校服袖子里,冷冷道:“也不知道是摔给谁看。”
裴灼走了会神,突然道:“我想起来了,这家小区东门有家铁板蒜蓉蛏子很好吃,你去不去?”
学生点头:“我请你们。”
裴灼啧了一声:“行,就当是提前收教师节礼物了。”
比起高档小区的清幽寂静,还是大排档里有人间烟火气。
灯绳灯箱跟圣诞树似的胡乱闪烁,红配绿其实看着挺丑。
一大帮打着赤膊的大叔大爷在碰杯胡侃,厨子当街哐当着铁锅在炒肉丝面。
他们挑了个小桌子坐下,点了几盘烧烤,还要了一瓶鲜榨西瓜汁。
陆凛借着去洗手间的功夫默不作声的把账结了,回来时陈察刚好掏出手机:“老师,咱拍个照吧,这事我能跟班里吹好久。”
裴灼往旁边让了让,给他倒了杯西瓜汁。
“这有什么好吹的。”
“您两位不像吃烧烤的人啊。”学生也乐了,没心没肺道:“陆长官瞧着是吃机关食堂正经酒局的人,您看着是只去西餐厅的,坐这儿我都觉得好玩。”
“这是偏见。”裴灼大大方方的拉着陆凛和他合影,刚好服务员端蛏子过来,锡纸上油花乱冒。
等吃的差不多了,陆凛才问出了口。
“你对以后,是怎么打算的?”
其实这句话,他们一般是问家长,很少问孩子。
不是不尊重学生的选择,是在大部分情况下,家长都有领导欲和控制欲,而且很喜欢把孩子前三十年甚至前五十年都规划的清楚明白。
学生坐旁边表达几句,会被训斥别乱插嘴,小孩懂个什么。
学生好教,家长不可能教,他们已经习惯了。
陈察擦了擦嘴,还给他们递了两张纸巾。
“我想好了。”男孩一开口,眼神都透着冷静清醒:“他们俩打了十几年,以后也好不到哪去。”
“我要考的远远的,出国读大学,不在这呆。”
裴灼沉思道:“那要现在开始准备了。”
“嗯,班都报好了。”陈察利落道:“我要出去读金融,读完了直接留在国外,他们俩在北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边说还边掏出手机,给他们看自己找中介拟的时间规划表和大学意愿清单,样样都清楚明白。
陆凛颔首:“我找时间和你家人好好谈谈。”
裴灼笑道:“流程我熟,有不懂的随时问我就好。”
他也不多干涉他的选择,就拿着点菜单的背面写现在不同国家的招生政策,以及讲金融系突出的几个重点大学。
陈察听得很认真,还记着把他写的东西都拍下来,往备忘录里记着重点。
裴灼指点了几句,把自己的微信号留给了他。
现在的小孩和他们那个时候不一样,零花钱充足资讯丰富,活的早熟又通透的也不少。
现在带着走几步,后面都能自己飞了。
“确实,估计高三得麻烦您,”男孩也笑的大大方方:“我口语不行,英语作文问题也多,提前谢谢裴老师啦。”
正聊着电话响了,是那两个家长终于吵完清醒了点,窘迫的跟陆凛道歉赔不是。
他们把小孩送了回去,按着流程把该询问和解释的事情讲了一遍。
两个家长虽然都洗过脸了,神情还是有点狼狈不太自然。
一问学业,什么都知道一点,什么都不太明白。
家长会再三讲过的课程和考试安排,这时候不得不再解释一遍。
“你好好听着,别玩手机,”女人一脸惶恐的拍着小孩:“老师说的这些都可重要了,你知道不知道?”
陈察点了点头,陪着他们俩在旁边枯坐。
家长们其实心里也慌,私事家事乱做一团,也知道高考这事是人生第一大关卡,轻慢不得。
他们顾不上什么面子,大小细节问来问去,生怕漏掉一点信息。
相比之下,十七岁的陈察坐在旁边慢悠悠地喝着茶,早就把前路后路都看的明明白白,这会儿只是陪着他们俩走个过场。
等陆凛他们起身告退,陈察爸妈追到了电梯门口,满脸尴尬的又跟他们道歉。
“我们不离婚,也是为了这孩子,盼着他好。”
这说辞他们带每一届都能听见好多次,这时候也跟着点头,程序化的安慰了几句。
等再开着车往回走,陆凛看着夜色道:“现在的学生……其实也挺幸运的。”
“是啊,可以走的路很多。哪怕爸妈糊涂着,也能自己想明白将来要往哪去。”裴灼靠着他慢慢道:“我们那时候能拨号上网都不错了,高考志愿还是翻着本子研究怎么填。”
车停在了十字路口,空无一人的宽阔街道上蹿出了一只流浪狗,在湿淋淋的马路上踩着路灯灯光跑远了。
“裴老师为什么选择做老师?”
“唔,觉得这个职业很安宁。”裴灼靠着陆凛的肩,看着远处,忽然咳了一声,开始说惟妙惟肖的翻译腔:“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群麦田里做游戏。”
“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
红灯跳成绿灯,轿车缓缓前进。
陆凛开着车一路右转,望着远方悠悠接道:“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
裴灼转头望他,笑意加深:“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自己是在往哪儿跑。”
“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
“……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