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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虽然人在大理寺牢狱中,但消息还算灵通。
每隔三个时辰,就会有穿着金吾卫软甲的亲卫来给他们送水,仿佛不经意的以寻常人难以听懂的暗语,告诉他们外面的动静。
除此之外,世家也提前准备了其他消息来源。
夹在送饭食盒中的纸条、收拾马桶的小吏粗心遗落的荷包、每隔两个时辰都要亲自到牢狱,查看世家是否老实的大理寺小官
焱光帝通敌叛国的传言就像是落入油田的火星,仅用半日的时间就成为长安百姓最关心的事。
因为世家已经提前放出先帝曾做过的糊涂事,做百姓茶余饭后的消遣。
通敌叛国之事发生在帝王身上虽然离谱,但民间始终都有焱光帝弑父夺位的传闻,焱光朝末年北方的突厥和靺鞨屡屡突破虞朝防线,更是难以争辩的事实。
能为皇位弑父,可见先帝不忠不孝。
前有建兴帝承兴收成,后有长平帝收复故土,唯独中间的焱光帝屡屡被异族威胁,活得像是个亡国之君。
越是比较,百姓越觉得焱光帝通敌叛国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大朝会结束之后,莫岣立刻从金吾卫口中听到民间的新传言。
他望着书房大门的方向,眼中极少见的浮现迟疑。
先帝通敌叛国?
他无法判断,这是有心之人对先帝的污蔑,还是有人借着流言之势说出憋在心中许久的秘密。
毕竟他只需要执行先帝的命令,不需要思考先帝做决定的原因。
半晌后,莫岣眼中的迟疑,尽数转为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
陛下听到有人说先帝不好会伤心,没必要告诉陛下这件事。
等到先帝也因为流言心生不满,给他托梦的时候,他再将民间对先帝的议论和先帝不满告诉陛下也不迟。
可惜莫岣能想通,不代表其他先帝留下的旧人也能想通。
接近日落的时候,白千里和老臣到凤翔宫外求见长平帝。
彼时纪靖柔和纪明通都在凤翔宫,例行在长平帝的眼皮子底下看未婚郎君的画卷。
“白千里?”心不在焉的姐妹两个听到白千里的名字立刻抬头,异口同声的道,“她为什么来求见阿耶?”
惊蛰面露茫然,“臣不知道。”
纪靖柔轻咳一声,瞪了下难掩心虚的纪明通,眼角余光偷偷看向正在角落宽椅处静坐的莫岣,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白太保、苏侍郎、彭御史从前怎么没听说他们来往密切,难道是正在给阿耶办同个差事,才一同过来?”
惊蛰见长平帝眼中皆是纵容,委婉的否认了纪靖柔的猜想。
纪明通无声收紧广袖下的手指,总算是没辜负来凤翔宫之前牢记于心的信纸,及时接话,“那他们为什么会同时来求见阿耶?”
书房内陷入良久的寂静。
纪靖柔和纪明通面面相觑,嘴角的笑容逐渐被尴尬的取代。
莫大将军?
您倒是接话啊!
长平帝饮了口茶,似笑非笑的望着陷入沉默的女儿们。
纪明通被长平帝看得头皮发麻,生怕纪新雪难得交代给她的事被搞砸,再也顾不上纪靖柔列下详细步骤的计划,语调又急又高,“我上午去找盈盈玩,听到民间又有新传闻,白千里他们该不会是为这件事来求见阿耶?”
“你是说”纪靖柔及时捂住嘴,硬着头皮维持虚于表面的惊讶和为难。
长平帝捏了捏眉心,忽然觉得眼睛酸胀的厉害。干脆闭目养神,对女儿们欲言又止的目光视而不见。
纪靖柔和纪明通见状,只能去磨惊蛰,绕了许多个弯,才由纪明通说出民间的流言。
先帝不仅弑父夺位,还通敌卖国。
仿佛困顿似的靠着椅背假寐的长平帝猛地睁开眼睛,看向纪明通身后的珐琅摆件,“胡说什么?”
纪明通被长平帝的气势震慑,顿时忘记原本打算说什么,多亏有纪靖柔在,及时替纪明通补充民间流言的铁证。
长平帝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不明白。
纪靖柔为什么能在片刻前,满脸焦急的询问纪明通民间流言的细节。须臾之后就神色如常的对民间流言如数家珍。
始终保持的沉默的莫岣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
因为长平帝被民间流言气得怒火攻击,突然昏厥。
纪靖柔和纪明通被吓得眼泪汪汪,阿雪没告诉她们,阿耶会被气昏,否则她们怎么也要再考虑一下。
她们虽然心中埋怨纪新雪,但最信任的人仍旧是纪新雪,立刻求莫岣派人去宫外找纪新雪和虞珩来凤翔宫。
纪靖柔舍得不迁怒纪新雪,对白千里却没有这等顾虑,亲自去凤翔宫门外见白千里和随她来给长平帝请安的朝臣,询问她们因何而来。
不出意外,得到‘有小人污蔑先帝’的答案。
纪靖柔借着抽噎掩盖嘴角的冷笑,告诉他们,长平帝已经因这件事病倒。命人带她们去先帝在时令人修建的佛堂,为长平帝抄经祈福。
白千里正为民间流言急得食不下咽,当然不愿意抄经祈福浪费时间,奈何在金吾卫面前,根本就由不得他们说半个‘不’字。
翌日,长平帝依旧没有睁眼。
太医称长平帝没有大碍,只是怒火来得太急,加上身体因劳累亏空,才会久久无法醒来。
余下的先帝旧臣既怕和世家一样,因为曾奉命行事被打成先帝的爪牙,又多多少少做过亏心事。
他们听闻最先进宫的白千里等人正被勒令抄经,心中更是空落落的无法着地,只能去求暂代政事的纪新雪,及时阻止先帝的英明被污蔑。
可惜纪新雪无事时在凤翔宫寝殿为长平帝伺疾,另外的时间都在凤翔宫书房处理政事。但凡有需要离开凤翔宫的事,都由虞珩代劳,根本就不见这些人。
只过去半日,凤翔宫门前就开始有自发跪地请纪新雪还先帝清白的老臣。
纪新雪懒得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既不派人阻止他们跪在凤翔宫门前,也没有撵走他们的念头。只是单独将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委婉的提醒大理寺的官员,审问世家的时候,别忘记询问世家的罪人,名单上的人可有为虎作伥的行为。
长平帝总共昏睡三日。
他醒来之后,立刻命人传有资格上小朝会的人来召见。
虽然已经休养三日,长平帝的精神却大不如前,有气无力的问道,“民间的流言如何,可有制止?”
纪新雪立刻跪地,满脸愧疚的叩头。
“阿耶恕罪,儿臣想着堵不如疏,满心都是还先帝清白,没急着制止民间流言。”
原本只是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因为纪新雪的有意忽视,已经传遍整个京畿,甚至隐隐有传到山南两道和关内道、河东道的意思。
在凤翔宫门外跪求纪新雪及时还焱光帝清白的人,全都是焱光朝时的臣子。本就不是年轻人,如何能挺得过三天三夜?
早就昏厥过去,被抬到空闲的宫殿养伤。算上仍旧在抄经祈福的白千里,总共有五个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人,此时都没在长平帝的病床前,自然也没办法指责纪新雪的不是。
其他人虽然也觉得先帝弑父夺位、通敌叛国是闻所未闻的丑事。但能理解纪新雪相信先帝无辜,才没立刻制止流言的做法。
只是平淡的说了句五殿下欠考虑,便长篇大论的劝长平帝宽心。
长平帝沉默半晌,眉宇间隐隐浮现怒色,“这三日,你都做了什么?”
纪新雪保持跪在床前的姿势,低声道,“儿臣”
“陛下。”匆匆赶来的虞珩跪在纪新雪身边,语不停歇的道,“阿雪惦记陛下,除了批复要紧的政事,其余时间都守着您。”
“儿臣知道陛下最惦记先帝的清白,虽然也想守着陛下,但只能狠心将伺疾的事交给阿雪和宝鼎等人,去大理寺牢狱连夜审问世家罪臣。”
长平帝眉宇间的怒色稍缓,抬手在并排跪在床前的两人肩上拍了拍,“你们做的不错。”
他醒来之后,已经听松年和惊蛰事无巨细的复述先帝的弑父夺位和通敌叛国的罪证,都与正在大理寺牢狱中的世家有脱不开的关系。
审问世家,不仅是证明先帝清白的最快方式,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长平帝看向虞珩的目光中满含期待,“结果如何?”
虞珩还没开口,朝臣们已经深深的垂下头。
拜自发跪在凤翔宫门前求纪新雪还先帝清白的人所赐,他们不得不关注这件事,对大理寺中的审问过程和结果都早有耳闻。
襄临郡王除了对祁氏和虞氏暂时手下留情之外,对崔氏、陈氏、康氏和郑氏的审问足以称得上狠厉,甚至对他们用审问细作和战俘的方式。
但遭受审问的人即使变成漏洞的血葫芦,也咬紧牙关,声称民间流言是真,他们所做的所有不符合虞朝律法的事,都是受先帝的指使。
原本朝臣还以为民间关于先帝的流言是前朝余孽的反扑,意在给长平帝添乱。
然而随着白千里等老臣如同慌脚鸡似的反应,襄临郡王对世家罪臣的审问越来越清晰,朝臣已经完全相信传言。
如果先帝真的没有做那些事,白千里的人慌什么?
退一万步讲,起码世家罪人的证词做不得假,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污蔑已经故去的快十年的先帝。
且不说审问细作和战俘的方式有多残忍,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将军也未必能扛得过去,世家的花架子们却连被活生生审死的人都不曾改口。
以长平帝对先帝的尊敬和濡慕,难道世家是嫌弃他们死的太慢,才无故牵扯先帝?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先帝真的弑父夺位,通敌叛国。
前者早有传言,如今有切实的证据也算不上意外。
后者匪夷所思,但先帝本身就是个匪夷所思的人,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反而算不上奇怪。
长平帝在虞珩吞吞吐吐叙述中得知世家招供的内容,气得撑着病体坐起,踹在虞珩胸前。
可见他对审问的结果,有多不满意。
好在他正在病中,力道远不比从前,又是赤脚,没有穿鞋。虞珩只是倒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起码没受内伤或断肋骨。
长平帝登基九年,从未对当众对朝臣动手,突然如此恼怒,既让朝臣意外,又隐隐觉得合理。
毕竟事关先帝唉。
缓下剧烈的喘息声之后,长平帝命纪靖柔平息流言,又点数名朝臣代替虞珩,重新审问世家罪人。
纪新雪听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长平帝嘴边冒出,抽空对眼底青黑,正在他怀中昏昏欲睡的虞珩眨了眨眼睛。
这是他亲自准备的名单,上面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对先帝恨之入骨。
他们将恨意隐藏的很好,否则也活不到长平朝。
纪新雪和虞珩因为办事不力,在玉和宫闭门反省。
纪靖柔第一次奉命办既不想办,也没能力办的差事。
悄悄询问过纪新雪之后,她心惊胆战的躺平,将难题都交给下面的人,决定做纪新雪口中的‘不粘锅’。
相比之下,负责重新审问世家罪人的朝臣,端正的态度能甩纪靖柔十八条街。个个都恨不得能直接住在大理寺牢狱中,仿佛不需要吃饭和睡觉。
多亏六族的世家罪人加起来足有几百人,才不至于无法耗尽他们的精力。
只是虞氏和祁氏倒了大霉。
原本虞珩审问世家罪臣的时候,会遵循人之常情,刻意避开他们或尽可能少审问这两家的人。
所以新的主审人发现,崔氏、陈氏、康氏和郑氏能够审问的年长郎君和娘子或多或少身上有伤,也有很多审问的记录,祁氏和虞氏却仿佛白纸,立刻将祁氏和虞氏当成突破口。
他们大多受到过先帝的压迫,能成功活到长平朝,‘忍’功堪称一绝。积攒几十年的苦闷终于有倾泻的方式,手段远比虞珩狠辣刁钻。
只过去短短三日,就有十几名世家罪人扛不住重刑,死在牢中。
虞珩从演武场回来之后,先去洗漱才来书房找纪新雪,随口问道,“在看什么?”
纪新雪仍旧目光定定的凝视手中的名单,轻声道,“祁延鹤死了。”
“嗯。”虞珩倒茶的动作几不可见的停顿了下。
为免世家过早拿出他也通敌叛国的证据,审问世家罪人时候,他只是坐镇大理寺,始终都没有露面,也没有专门去看望过任何人。
如今想来,竟然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祁延鹤是在英国公夫人的葬礼,还是在祁十三的及笄礼。
纪新雪见虞珩对祁延鹤的死没兴趣,随手扣上文书放入抽屉。
祁延鹤,身上多处审讯之外的伤痕。因有人恶意扒开其已经愈合的伤口,导致流血不止,高热无人知晓。
同狱皆为祁氏第三十五代男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