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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年过半百,母亲总说,宁城越来越不亲近了。在艾语然心里,爸妈是喜欢这座城市的,这里可比满听大了很多。
艾远总是提起他刚来宁城的时候,这里一点都不发达,除了小小的一片城区,其他地方都跟荒郊野岭一样,后来才建了车站、机场。
对父母的定义,艾语然在很多年中都很模糊。关于他们,她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听来的。比如经常遇到的老家亲戚,他们会说:这就是艾远四十岁了还要生的那个女儿啊,听说那小子在外面生意越做越大,好多年都没回来过了……
艾远的女儿,是外面的人给艾语然的称呼。她不喜欢人们这么叫她,是他亲女儿不假,可是从出生那天起,她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爸爸的光辉是他自己用双手创造的,就算再耀眼,这个皇冠她都不想戴上。
生来再往后数十年,她和父母待过的日子,用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小时候总是羡慕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接送,唯独她被外公外婆牵着。也不是说不满足,只是留有缺憾,在童年里,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参与过她的生活。
艾伊然不一样,艾伊然小学以前,都是活在父母的敦敦教诲之下。这个经历,让语然特别羡慕。有时候和姐姐聊天,她总会提起这件事,可能是因为心里不平衡,所以总是没事找事。艾伊然大度,肯定不会与这个小姑娘计较。
对父母的记忆,艾语然实在是想不起来多少。只记得偶尔过年的时候会看到父母的身影,母亲想亲近她,她却总是躲着,以出去找朋友玩为由,一出去就待到晚上。
有一次故伎重演,在院子里的艾语然就听到了妈妈与外婆的谈话。
“妈,您和我爸可不能这么惯着语然,一是在外面不安全,二来这种性子太野了,一点都不像小姑娘啊。”
“小孩子活泼点挺好的嘛,我们用的什么教育方式,这不都在你们八个身上一一试验了一下吗?”
“可她这样不行啊,你怎么知道她每天出去干嘛,会不会学坏啊啥的。”
“你什么意思,就允许你有朋友,不允许她交朋友啊,文逍雅,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就直接说,扯你女儿身上干嘛!”
艾语然不是故意偷听的,她知道这样做不好,只是正好被她撞上了而已。简单来说,就是母亲觉得自己性子太野了,每天出去玩,有一点往坏孩子方向发展的趋势。
外婆平日里可不这样,原来她不管在谁的面前,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护艾语然的人。见母亲语气有些急促,文逍雅才慢慢刹住脚,!她还是比较尊重长辈的。
可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结束,既然妈妈有话对自己说,干嘛不亲自来找我谈判呢?艾语然把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的质问这个女人。
文逍雅有点惊讶,她以为还没到语然回来的时间,所以才找到这么个机会和母亲商量,谁知艾语然考虑到家里会来很多亲戚,大家在这个难得的机会见一面也好。
文逍雅有些不知所措,说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啊?语气比刚才温柔了。
这是我家我肯定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啊。倒是妈妈您,刚才是在责怪外婆吗?
文逍雅赶紧否认,说什么大人之间在交流教育心得,小孩子听到了不太好之类的话。
可是艾语然不在乎伤不伤害她,说既然你觉得他们教不好,那你自己来教啊,常年躲在其他城市算什么。反正我的记忆里很少有你们,说不定来了我也不习惯。
艾语然冷漠的表情,让文逍雅更为惊讶,她这么小的年纪,怎么能说出这么狠的话。一边的外婆赶紧给艾语然使眼神,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确实不应该多管。
文逍雅很生气的离开了院子,高跟鞋奔跑的声音随着远处的汽笛声一起消失了。一会儿的功夫,艾远从家里急冲冲的跑出来,凶神恶煞的看着艾语然,呆了几秒也没走过来,顺着文逍雅的方向追了上去。
外婆有些责怪语然,但是在艾语然心中,她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会让她受这种气。这一刻的她是孤傲的,像远处山上长在悬崖峭壁上,无论夫妻俩用什么办法,都得不到的宝藏。
文逍雅生气不是因为艾语然出口伤了她,而是因为她想保护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她一直给自己的丈夫说,要是哪天语然也能这样在外人面前护着我,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啊。
艾语然不喜欢他们是情有可原的,除了生下她这点情分,她也不知道他们和自己有多大关系。她曾经也渴望父母陪伴的日子,可是在一次次的期望之中,现实都让她看清了生长环境的样子。她没办法理解父母之爱是源于哪里,更不知道,她现在所拥有的,包括吃穿,都是父母挣钱买的。在他们的相处之中,父母扮演着心甘情愿,艾语然扮演着毫不领情,其他人都扮演着润滑剂,可是效果都不是很好。
记得一次老师让写关于父母的日记,艾语然交上去的是外公外婆的点滴。老师很生气的在全班面前点名批评了艾语然,说她跑题,她却理直气壮的告诉老师,她和父母没有交集,实在编不出那些温馨的话语。
那次事情过后艾语然难过了很久,老师去到家里和外公外婆谈才了解到她内心的那份孤寂。每次家长会都渴望过父母的到来,但又好像很奢侈。于是性格很开朗的她,把这个小小的愿望藏了起来,用兴趣爱好把这份孤独占据。艾语然是个要强的孩子,从小到大,她说不的事情太少了。
初中的时候,每个同龄人都迎来了人生的叛逆期,艾语然也不例外。大部分都是外公外婆陪着,所以很多事情都比较我行我素。
母亲一直受不了她果敢的性格,从她的角度来讲,她觉得女孩子应该还是柔一点比较好。艾语然其实也很温柔呀,在外公外婆面前,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棉袄,只是很多温柔,父母没有感觉到。
青春的时候,大概是了解她太少了,不夸张的说,以一个学期为界限,每个学期都必和父母大吵一架。最突出的一次,因为艾语然不想去宁城,所以和家里人闹得不可开交。
“我凭什么去啊,每次都是我去,累不累?说得好听,什么想我了都是鬼话,有本事自己过来啊,又不是我想你们”。
“艾语然!你现在说话越来越过分了,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和你爸这么忙,哪有时间。”
“生得起养不了,你给我谈过分,到底谁过分!”。
这件事艾语然自己很久都能记得,因为她也忘不了,母亲在另一头气得拍桌子的声音,还有艾远站在一旁的吼叫。
很久,两边都没有拉下那个脸再和对方联系,好像还是因为外公外婆生日的时候他们回来带了艾语然喜欢的专辑,这件事才慢慢化了。
关于艾语然有主见、有个性这件事情,父母觉得有利有弊的。母亲还是觉得女生不应该太强势了,这样的话,在将来肯定很难找到合适的人。可艾远不这么觉得,他倒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自己也老了,将来,说不定女儿还能继承自己的事业,甚至比他做得还好。
可是不管艾语然变成什么样,都改变不了自己的出生。艾语然慢慢长大,在人生的道路中,也开始理解父母的不容易。虽然他们有些事做得很过分,但总体来说还是对自己很好。生活在如今这样的年代,父亲一直恪守尽职,也算是有了男人的担当。
在艾语然的生命中,有这样一个朋友。女孩家庭条件一般,家里还有重男轻女的现象。她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父母为了生个儿子,撇开父老乡亲的眼光,所以在女孩很小的时候,就被扔在其他人家养了,连姓什么都不是自己家的。后来家里如愿以偿,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女孩一直没有回到那个家。
和艾语然聊天的时候,女孩说家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转不过来,在家人眼里,只有儿子才是这个家唯一的继承人。有一次因为过节和母亲见面,她赶着去上学,在路上正好看见母亲从车上下来,本以为可以因为遇见妈妈而高兴得乱跳,可谁知那声“妈”一叫出之后,对方只是冷冷的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敷衍的说了句“快去读书吧”。
那件事对女孩影响很大,虽然一直知道父母因为她是个女儿才爱搭不理,但是她却因为亲情变得如此冷漠而感到无比失落。大概在童年里,乃至青春,父母两个人对她来说都很模糊,除了逢年过节偶尔见面,几乎没有联系。亲生那边的爷爷喜欢她,说他们家的孩子只能是寄住在外面,不能说是送了人!所以无论收养她的家庭如何宠爱女孩,亲生父母总会时不时的出现一下,像宣告主权一样。
女孩是两个家庭一起负责扶养的,但在她的记忆里,初中以前除了一些小恩小惠,没见过亲生父母给过什么钱。听说有一次学校凭奖学金,为了拿到那笔钱,亲生母亲不惜说她是捡来的。在大人眼里,为了一些利益,撒一点慌也很正常,但是在女孩心里,这件事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她怕被人看不起,同学们要是知道她的身世,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啊,这份自尊,生母没给!
她告诉艾语然,说实话,还真不是没想过自己是捡来的这个事情,要是真那样可能心里还好受一点,但这话从亲生的妈那里说出来,就感觉自己在她心里死了一样。
更过分的一次,忘了是因为什么原因回那个家,弟弟想要出去上网,所以给母亲撒了谎,后来被母亲发现,却把责任都推到女孩身上。说弟弟以前都不撒谎的,怎么她一来,就开始欺骗了,真是个不学好的东西。面对母亲的谩骂,女孩倒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件事女孩想了很久都没想通弟弟撒谎为什么是因为自己,于是只能气冲冲的收拾东西,从那里出来后很多年都没有回去。
好在女孩成绩还行,中考以不错的成绩考到市里不错的高中,和艾语然成了同学。自那以后,女孩被亲生父母关注的次数多了起来,无疑女孩成了几个孩子中,成绩最拔尖的那个。
后来女孩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大学,家里的好基因像是都被她遗传走了一样。长大的她,长相甜美,思想独立,养父母对她不错,也算是活成了很多人喜欢的样子。她很少考虑亲生父母的事了,平日里除了生母打电话来嘘寒问暖,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女孩总是给语然说,要是她的这份关心放在十年前,我的心也不至于在他们那里这么冰冷。小时候她可以给姐姐弟弟织毛衣,唯独送给自己的那件是姐姐去年穿过后穿不了的。要是说出来也好,可是偏偏说那是她亲手为她织的新的。后来姐姐在自己面前炫耀,说那件衣服曾经是她的,是因为她不要了才给了女孩,她终于知道真相,从此再也没动过那衣服。
养父母对她这么好,倾尽所有的给她。从小学到现在,操了不少的心。出生这个东西没法改变,女孩也认了。可是她觉得自己能再捡回一条命,是养父母一直在护送自己。慢慢地,她开始接受有两对父母的存在,喊亲生父母的时候语气总要快那么一点,而喊养父母的时候,一字一句都足以走进心田。
她没什么特别大的梦想,想学医,将来把日子过平淡安逸一些。有稳定的工作,有爱她的人。她说如果她有小孩子了,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他的,毕竟那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就算别人对你再好都会心有余悸。如今她算是将梦想实现了一半,她考上了医科大学。
比起她,艾语然突然觉得自己还是算幸运的。至少每次和父母吵架,就算再厉害,对方总没有让她滚出去这样的话。随着年龄的增长,大人们的开导,有时候觉得他们其实也没那么讨厌,童年里虽然他们出现得很少,但总的来说还是一心向着她的。
姐姐感受了父母的庇护,能如此知书达礼,和他们有密切的关系。除了父母的爱,艾语然被更多人的爱充斥着,也算是一笔不吃亏的买卖。
记得中考完艾语然一个人出去玩,心想着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给家人说过后大大咧咧的收拾东西旅游去了。她对钱这个东西没什么概念,一直都秉承着够用就好的原则,出门前也没检查自己带了多少,等玩了十来天之后,有一天早上卡里就取不出钱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网上支付这一说,只有一部分店才有刷卡这种模式。平时没钱了都是问艾远要的,这一次,艾语然也向他开口了。
听说女儿有事,艾远可着急了,放下手中很多工作,买了机票就往那个地方赶。艾语然说您太麻烦了,打点钱过来就行,何必自己跑一趟,您这一走,厂子里的事怎么办?
可艾远却说,你才是我祖宗,你出啥事,我可不得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快点,怕你被人拐,身上又没钱,我就来了啊!
是啊,让艾远说一句我担心你啊就是这么困难,在外人面前严肃惯了,一些矫情的话在女儿这里也实在说不出口,就算在她这里,他甚至可以没有底线。
艾语然为了缓解气氛,还夸爸爸跑得快,这几个小时的功夫,您就飞了近一千公里,怪不得大家都说自己的爸爸是超人呢。听到这些话,艾远也算是没白跑一趟,既然出都出来了,那就带着艾语然在这里玩几天吧。十多年了呢,第一次父女出游,惊喜、意外。
那几天他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父亲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对孩子们玩的这些东西一无所知。打游戏机的时候,艾远总是拖后腿,艾语然假装生气,怪他半辈子白活了,这点东西都不会。艾远逞强,硬是将每个游戏都反反复复琢磨了好几遍,在得到奖励之后,兴奋得和艾语然击掌。原来,有父亲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回家的时候,艾语然主动牵起了爸爸的手,从艾远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等这一天应该等了很久吧。和母亲分享了他们的快乐,在电话另一头的她却开始吃醋。母亲说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宝贝,就算是吃醋、委屈,都不知道给谁诉苦哦。
其实妈妈也有很好的时候,记得以前艾语然在宁城的时候不怎么听话,在外面和别的小孩子闹矛盾,生气得把人手掐红了。结果人家家长找上门,非要讨个说法。
文逍雅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女儿一向很听话,没有出手打别人的这种习惯。况且对方是个男生,说我女儿打你儿子,怕是有点说不过去吧。
几番争论过后,对方不占理,气冲冲的带着儿子走了。可把门一关,母亲的眼神就变得严厉起来。艾语然说是因为对方说她是外地人,连普通话都说得不好,嘲笑她,然后忍无可忍的才出手的。
听完女儿的辩解,文逍雅狠狠的批评了打人是不对的行为之后,耐心的给她讲了很多道理。如果别人说你的不好,也没必要去夸别人优秀,但是不能出手伤人,每个人的生命都很宝贵的等等。很多年后想来,母亲的处理方式艾语然一直记在心里。因为在外人面前,母亲给自己保留了颜面,所以才让她在生活中不那么自卑。这种教育方式,应该称得上高级两个字了吧,在现代社会的家庭中,很少有人考虑到孩子自尊心这个问题。
高三结束之后,一家人聚在一起。艾远总是把那句他还可以奋斗几年放在嘴边,艾语然一听就明白了。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都准备退休,回家钓钓鱼、喝点茶啥的。可是艾语然才高中毕业,人生的转折,定型都在这几年里变化最大,现在这个社会,很多东西都是未知数,他又怎么放心得下。
在大学里,和父母的关系好像缓和了很多,每天她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按照喜欢的方式生活着,所以才会不断的去尝试新鲜的东西。因为她知道,就算她跌倒,有个男人,不管隔得多远都会把她扶起来。
自从外公过世之后,身边的亲人好像也老了许多。以前艾语然从来没停下来看看家人的面孔,那次她仔细看了一遍,原来岁月在每个人的身上都留下了记号,什么时候这些东西都在无形的改变着啊。
来了俸山之后,才知道什么是故乡。在路上遇到说同种方言的人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因为特别亲切;在学校和老乡们关系也处得特别好,因为在他们身上,都有同一个故乡的味道。
忽然有点明白母亲的絮叨了,那种思乡之情,是每一个游子在内心深处为家留的位置。回家的路是一张小小的车票,可不能买车票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因为贫穷。很多家长因为要供一家人的开销,所以才逼不得已背井离乡。照这么说的话,艾远和文逍雅也如此吧,因为他们还有两个女儿要扶养,只是他们足够努力,把生活过得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