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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煊闭了闭眼睛,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顿时松了下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看到那个黑影动了一下,直起了上身,正朝他望过来。显然,他弟弟也认出了他。
杨煊的手松开树干,朝他弟弟走过去,走到他面前,然后站住了,低头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
莹白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来,杨煊看到他弟弟的额头流血了,那道血流蜿蜒地顺着脸侧流下来,暗红色的,已经被风干了,凝固在皮肤上。
他盯着那道血迹看,用拇指轻轻地抚上去,却不敢跟那道近在咫尺的目光对视。
杨煊知道他弟弟在盯着他,那两颗黑玛瑙似的眼睛陡然间被点亮了,此刻像两块含着火光的燧石一样,灼灼地注视着他,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像是有温度一般的,炽热而灼烫,几乎要点亮这沉沉的夜色。连带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仿佛都要被这道目光一并点亮了。
那一瞬间,杨煊内心涌上一种抗拒,夹杂在其中的还有一丝恐慌——他不想被点亮。
他的手从汤君赫脸颊处的血迹上移开,摊开手心,覆在那双眼睛上,那两道黑漆漆的睫毛在他手心微微颤动,像两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
杨煊感觉到那两道灼亮的、炽热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上,让他觉得有些发烫,几乎要被灼伤。
“闭眼。”他开口,喉结上下滑动,嗓音中混杂着连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沙哑。
睫毛刷过他的手心,遮住了那道灼人的视线。杨煊这才敢把手拿开,他从兜里摸出手机,开了闪光灯,举起来,照到汤君赫的脸上。
瓷白的皮肤在刺眼的灯光下白得瘆人,衬得那道蜿蜒而扭曲的暗红色血迹格外触目惊心。杨煊伸出手,覆到汤君赫的额头上,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然后把他额前的头发撩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的目光落到那块被碎石磕破的伤口上,随即怔了一下——那道凝固着血迹的伤口,正磕在了小时候留下的那块暗疤上面,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移到那两片颤动着的睫毛上,盯着看了几秒,然后收回手,揪住自己的T恤领口,毫不犹豫地,他把那件干净的白T恤从自己头上一把拽了下来。
察觉到刺眼的闪光灯从自己的脸上移开,汤君赫睁开双眼,默不吭声地看着杨煊的动作。
“拿着。”杨煊把手机塞到他手里,随即拧开了手中那个被他捏得不成形的矿泉水瓶,往T恤上倒了一些水,然后把瓶子放到一边,将T恤团起来拿在手里。
他接过手机,又说了声“闭眼”,然后俯下身,一只手再次撩起汤君赫的额发,另一只手拿着淋湿的T恤,放轻了动作,把他额头上的血迹一下又一下地抹去,哑声道:“疼就出声。”
汤君赫闭着眼说:“不疼。”
杨煊把他额头上的血迹擦干净了,松开他的额发,帮他朝另一边拨了两下,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接着问:“还有哪受伤了?”
汤君赫伸出胳膊,将胳膊肘翻过来对着他。
杨煊握着他细瘦的手腕,像刚刚那样,将他的胳膊肘也擦干净了。擦完伸出来的那只胳膊,他又低头拉过汤君赫的另一只胳膊,也一并擦干净了。
“还有哪儿?”杨煊又问。
汤君赫摇了摇头说:“没了。”
杨煊这才抖开T恤抓在手里,然后赤着上半身坐在汤君赫的旁边。他本想问汤君赫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冒险爬到这山顶,可是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答案,临到嘴边换了个问题:“怎么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汤君赫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知道怎么回去。”
杨煊沉默半晌,说:“那你就打算在这里等到天亮?”
汤君赫先是没出声,过了一会儿,转过脸看着他说:“我好像知道你会来。”
杨煊微微朝另一侧偏过脸,避开他的目光,没作声。
汤君赫接着说:“我怕我下去,你会更难找到我。”
杨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有些微恼地说:“叫你等我,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汤君赫想出言辩解,张了张口,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错了。”
那语气懊恼着,还掺进了一丝委屈。
本想等他张口辩驳,自己就能将心底的那股焦躁一并发泄出来,没想到他却低声下气地认了错。杨煊听着这三个字,一腔焦躁无处着落,只能又捡起了地上的矿泉水瓶,接着捏扁了。
伴随着塑料水瓶的呻吟声,汤君赫小声开了口:“我有点渴。”
杨煊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又悉数隐了下去,他脸色不耐地拧开瓶盖,将那个变了形的塑料瓶递到汤君赫眼前。
汤君赫接过来,对着瓶口,将所剩无几的几口水喝得见了底。其实他还很饿,只是杨煊肯定也没带吃的,他便没说。
“你冷吗?”汤君赫捏着那个瘪掉的水瓶问。
山上气温很低,夜风微凉,杨煊赤膊坐在他身边,叫他看着都冷。
杨煊没有立即回答,他看向远处。周遭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黯淡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过来些许光点,伴随着凉风轻轻摇动。身后是破败的老庙,脚下是崎岖的山路,这里简陋而空寂,只有一点好——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俩。
杨煊想多待一会儿,待一晚上也可以,他不怕冷,也不怕饿。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再待下去,山脚的人都该找上来了。这个世界上毕竟不是只有他们俩。
“冷,而且饿。”杨煊站起身,抖开那件沾着血的T恤,从头上套进去。那块几近干涸的血迹正好在他胸口的位置,但他却并不在乎似的,甚至都没有低头看上一眼。
见他站起来,汤君赫也撑着石阶起身,但右脚刚一着地,他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杨煊偏过脸,低头看他的脚踝:“扭到了?”
汤君赫坐回去,揉着脚踝,忍着疼“嗯”了一声。
杨煊蹲下来,将汤君赫的裤腿挽到他的膝盖处,又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对着他的脚踝仔细地看了看。那里一片青紫,已经肿起来了,轻则扭伤,重则骨折,他无法判断受伤的轻重,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我背你吧。”然后转过身,半蹲在汤君赫身前。
夜幕愈发黑沉,汤君赫趴在他哥哥杨煊的背上,手里紧攥着开着闪光灯的手机,照亮他们前方的山路。
杨煊走得并不快,却每一步都很稳。
汤君赫趴在他哥哥的背上,闻着他头发的味道,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被山风吹了太久,已经被吹透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凉气。他感受着从他哥哥背部传来的温度,很暖,像小时候他手心的温度一样暖。
虽然他哥哥看上去总是冷的,但贴近了却是暖的。
汤君赫不由自主地收紧胳膊,脸颊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头发在他颈后蹭了蹭,像极了一只流浪多日忽然被好心人捡回家的小狗。
已经能看到山脚下的灯光了,过不了多久,杨煊就会把他放下来,或许又会不理他了。汤君赫想。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想尽一切办法吸引杨煊的注意。毕竟只要他一出事,杨煊就不会不管他。而与之相对的是,也只有他出了事,杨煊才肯来管管他。
“杨煊。”汤君赫叫了他哥哥的名字,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嗯?”杨煊难得回应他。
汤君赫却没声了,依旧是趴在他哥哥的后背上,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又出了声——
“哥。”
那声音低低的,可是并没有被脚步掩盖住,在寂静的山路里听得极为明晰。离得那样近,像是直接敲在杨煊的耳膜上。
汤君赫感觉到他哥哥的后背僵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沉默地背着他往山下走。
这样平常的一个字说出口,紧跟上来的是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感,急促碰撞在他的胸口,汤君赫甚至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么情绪,只是凭着本能,闷声又问了一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这话问出口,汤君赫紧接着听到自己惊天动地的心跳,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挣跳出来。
可是他什么回应也没得到。于是那颗心脏又慢慢回归平静,无力地落回了原处。
“那你为什么又上来找我呢?”平静下来,他继而自顾自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