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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城的雨势终于小了下来,关于这场伤亡数十人的泥石流灾害一时引起了全国上下的关注,杨成川临死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在电视上轮番播放,铺天盖地的报道都在哀悼他的英年早逝。
“英年早逝!副市长杨成川因医治无效逝世享年40岁”
“只身赴前线组织泥石流抢险救援副市长杨成川不幸罹难”
“润城副市长抢险遭遇泥石流不幸遇难生前仍记挂灾难善后工作”
……
留给杨煊脆弱的时间并不多,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再无人依靠,他很快就强打起精神,应付前来采访的媒体、好心慰问的来客,还有各种待办的繁琐程序。对着媒体,他说了数十遍的“不接受采访,抱歉”,对着来客,他说了不下百遍的“谢谢”。
他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跟汤小年划清了彼此应该承担的责任,陌生而客套地商量各种后事。自打汤小年搬来这个家里,他们从来都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这么多话。
他那副因为闲散而看上去总有些吊儿郎当的肩膀,陡然间平直地像是能背负起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杨成川被医护人员推出病房,汤小年却并没有跟着跑过去。她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头埋在圈起来的手臂里。
汤君赫蹲在她旁边,叫了她一声“妈妈”,他以为她哭了。
“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去让陈兴把你先送回去,”汤小年抬起头,她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脸上却没有哭意,她转身去翻自己包里的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先去楼下等着。”没等汤君赫开口,她就抬高声音催道,“快去啊,耽误了这么多天的课,你还想不想高考了?”
汤君赫只能起身朝楼下走,下到二楼时,突然有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采访,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请问杨副市长那晚出门前在家里做什么?”
“杨副市长平时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吗?”
汤君赫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愣了一下,随即转身朝一侧走,想要避开媒体的采访。但记者很快跑着跟上来:“麻烦您配合一下采访,这对杨副市长也是一种悼念。”见汤君赫只是低头朝前走,她试图跑上前拉他的胳膊。
汤君赫想找一个卫生间躲进去,走到走廊中段的时候,正撞上了在二楼办理手续的杨煊。杨煊看了一眼扛着机器的记者,抓过汤君赫的胳膊朝楼梯口走,脸上挂着霜一样冷漠:“不接受采访,抱歉。”
“他是个好市长,应该也是个好父亲吧?”记者不死心地争取道,“我们会做成一个专题报道,以后会成为很珍贵的影像资料。”
“不需要。”杨煊冷淡地从唇间吐出这三个字,看上去拒人千里之外,然后拉着汤君赫的手腕快步走下了楼梯。
不知是因为他眉目间缀着显而易见的戾气,还是因为他语气中的冷漠加重了那种抵触的态度,那个女记者跟着跑到医院门口,便没再跟上来。
摆脱了记者,杨煊短暂地卸下了冷漠的防备,浑身上下又写满了消沉和颓唐。他松开汤君赫的手腕,手插进兜里摸索了一圈,没摸到烟,这才想起烟全落在了千里之外的酒店里。
他们站在医院门口伸出的房檐下面,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空气中充斥着潮湿的水汽。
“哥,你要抽烟吗,”汤君赫说着,转头用目光寻着附近的超市,“我帮你去买……”
“回去吧,”杨煊的声音听上去仍是沙哑的,“这里太乱了。”
陈兴这时也从楼上下来了,他走到门口对杨煊说:“我先把小赫送回家,走,”他拍了拍汤君赫的后背,“这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我们先回去。”
每个人都让汤君赫离开这里,于是他就只能像个置身事外的外人一般地,看着他们为杨成川的离世悲痛不已、忙里忙外。
汤君赫坐到车上,看着不断拍打在车窗上的雨点和街边飞速掠过的树干。相比他们上个周离开时,润城的春意似乎并没有更浓一些。在他还没来得及从那场充满着咸腥海水味儿的梦中醒过来时,他就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另一场更加不真实的梦境当中。
***
医院里的程序都走完,杨煊自己打了一辆车回家。
车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实时的交通台已经开始播报杨成川因医治无效逝世的消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煊就一直想逃离这个遍布着杨成川影子的润城,可是现在他猛然意识到,等到这场暴雨彻底停下,从今往后的润城都不会再有杨成川了。
看着车窗外茫茫的大雨,杨煊脑中不断地掠过跟杨成川有关的画面。三年前他妈妈走的时候,他翘了中考,离家半个月,回来的时候,杨成川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托关系给他办了个体育生的身份,让他进了润城最好的高中。
那一阵子他还总打架,跟校外的混混打,跟街上的醉汉打,进了好几次局子,事后都是杨成川托人给他消了案底。
如今杨成川走了,杨煊突然意识到自己再无任性的资本了,以前他的为所欲为全都是因为杨成川的纵容和包庇。杨成川绝不是个好丈夫,可能也算不上个好市长,可是在作为一个父亲的身份上,他的确从未对不起自己。
他继而想起在他7岁之前的那个杨成川,他们一家三口相处得很和睦,杨成川不经常发脾气,遇到争执的时候总是让着他妈妈,看他们俩斗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时候的杨煊就在一旁看热闹,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们会吵得天翻地覆。
后来这个家就被那件事情毁了,十年来杨煊一直以为自己是恨杨成川的,尤其是在他妈妈走了之后,这股恨意便达到了顶峰,以至于他总是抗拒开口叫他一声“爸”,但在一刻,杨煊突然觉得,自己对于杨成川的感情,并不只是“恨”那么单纯。
可是当他想明白这一点时,撒手人寰的杨成川却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给他留下。
杨煊到家推门,看到汤君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推门声,他回头朝自己看过来。
杨煊没说话,鞋也没换,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他从抽屉里翻出手机——临行前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用到这个手机了。他按了开机键,正当屏幕上显示出开机的画面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杨煊拿着手机起身走出去,汤君赫已经开了门,是陈兴过来送行李。
“我刚刚开车去了一趟办公室,把你爸留在那里的一些东西都收拾好拿过来了,”陈兴把行李箱和手提纸袋递给杨煊,“这个笔记本电脑和备用的手机,肯定以后还用得着,你都留着。”
杨煊接过来,“嗯”了一声。
对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的杨煊,陈兴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跟老市长说了没?”
“还没有。”杨煊说话间,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几下,应该是短信声,但他并没有立即低头去看。
“抽时间打个电话吧,这边的事情办好之后,你就出国吧。你爸之前一直惦记着你出国念书的事情,你好好地读个好学校,以后有大出息,就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他的心愿从来也不在我。”杨煊垂着眼睛淡淡道。
“别这么说,他一直都盼着你有出息。还有什么事情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要出国了也告诉我,我去送你,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别跟我见外。”
“谢谢陈叔叔。”
陈兴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临走前叮嘱道:“小煊,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啊。”
“嗯。”杨煊说。
“君赫也是,”陈兴看向站在门边的汤君赫,“过不了多久就上大学了,马上都要成大小伙子了。”他说完,按着门把手将门朝屋里推了推,“我还得去趟医院接你妈,先走了啊。”
送走陈兴,杨煊才拿起手机低头看了看,屏幕上弹出了数条短信提醒,全是杨成川出事之前发来的。杨煊脑中顿时的“嗡”的一声响,额角开始突突跳动。他随手合上门,顾不得有没有关严,朝屋里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最早的那条短信。
“你带着你弟弟去哪了?赶紧回来,下午三点的飞机,别误机了。”
“开机了赶紧给我回电话!”
“赶紧滚回来!你汤阿姨要急疯了,你弟弟后天还有考试,你懂点事,赶紧回个电话。”
“你跟君赫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回来,不要冲动,我们当面谈这件事。”
“哥……”站在一旁的汤君赫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他。杨煊眉头紧皱,神情肃然,顾不及抬头看他一眼,指尖微颤地点开了杨成川发来的下面几条短信——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们俩这件事,杨煊,你真是太胡闹了。你不参加中考,三番五次打架,故意考试交白卷,这些我都可以容忍你,因为这些事情造成的后果我都可以帮你承担,我可以让你上一中,帮你消案底,送你出国,但是你现在做的这件事情太荒唐了,这个后果是连我也承担不起的。”
“你不要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可以随意办签出国,你的财产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你在润城的权力是我给你的,你能出国是因为你外公外婆有能耐,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别人给你的,你仔细想想,有什么东西是你自己的?”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发展到哪一步了,我姑且猜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想跟我叫板,或是想借此来报复你汤阿姨?不管你怎么想,杨煊,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你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你快要成年了,应该成熟起来了。”
“你有没有看过你弟弟看你的眼神?他没有那么看过我,也没有那么看过你汤阿姨,那是全身心信赖依赖你的眼神,你利用这份信赖去达成你的报复目的,你有没有想过在他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后会有多失望?”
“君赫还小,心智很不成熟,可你是哥哥,你这么做会毁了他!他本来可以上国内最好的大学,因为你他翘了复试,难道以后他连高考也不参加了吗?你要让他成为一个永远都心智不成熟的废物吗?你可以说你不在乎你这个弟弟,但你如果毁掉一个人的大好前途,你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之下,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因为这会导致你最终毁了你自己。”
“你汤阿姨那里我暂时还没有明说,她一直对你抱有偏见,这我心里清楚,事情都是慢慢解决的,你不要采用错误的方式,这永远都没办法解决问题。赶紧带着你弟弟回来,我等着你回来好好谈谈这件事。”
这几条长长的短信带着强烈的情绪,就像杨成川对着他的耳朵直接吼出来的一样。那声音吼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高,震耳欲聋似的,几乎要把他的耳膜穿透。
杨煊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鸣,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听力,他听到汤君赫在他耳边叫他“哥哥”。他转过头去看他,那双眼睛离他很近,眼神里盛的不是所谓的天真和引诱,的的确确是杨成川所说的“信赖”和“依赖”,此刻大抵还混杂了可以被称作关切和心疼的情绪。
杨成川在短信里吼的那几句话后劲十足地在他脑中回旋:你利用这份信赖去达成你的报复目的……你是哥哥,你这么做会毁了他!太荒唐了……你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下!
“哥,”汤君赫见他神色有异,有些害怕地伸长胳膊抱着他,“你没事吧?”
“我们……”杨煊的喉结动了动,嗓子哑得发不出声,他清了清嗓子,他想说他要暂时冷静一下,但汤君赫立刻惊惶地打断了他,“哥……你又要不理我了吗?”
“杨成川出事前给我的手机上发了短信,”杨煊的声音压得很低也很沉,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了嗓子里,“……你要不要看看?”
汤君赫一阵剧烈地摇头,他怕极了,杨成川知道了,他会让他们分开的,可是他不想跟杨煊分开。“哥,你要听他的话了吗?”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惶恐,收紧胳膊搂着杨煊,生怕他哥哥突然推开他走掉,他几近哀求地看着他说,“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杨煊闭了闭眼睛,抬起胳膊揽着他,手心落到他的肩膀上,他的下巴抵着汤君赫的头顶,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口气,把他少年时代最后的荒唐和任性也叹尽了,“好好上学,好好高考,”杨煊声调很低,语速很慢地说,“我是你哥哥,以后有什么事……”
“那我宁愿你不是我哥哥,”汤君赫说着,像是急于确认什么一般地,仰着脸凑过去吻他,他的嘴唇贴着杨煊,他满心以为只要杨煊不拒绝他,那他们就还能继续在一起,“我们就还像以前那样——”
他话还没说完,汤小年推门进来了,语带指责道:“门也不关严,等着家里进小偷啊——”
汤小年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撞见汤君赫仰头亲吻杨煊的画面,那一瞬间她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杨成川出事当晚怒喝的那句话像个随时会被触发的定时炸弹,这时在她脑中轰然炸开——“你那个宝贝儿子是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