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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长史府。
宽敞的主政大堂之内,孟赫一身官袍坐在首位,神情肃穆,双目深邃,翻阅着桌上的竹简,看上去颇具几分儒生风范。
面对着的,正是长史府的一干高层。高层分列两行相对,每个人的黑木大案上都摆放着一个白铜墨盒,一根羊毫,以及一卷卷各地递呈上来的郡务。
冬至年关将至,秦国属地十数个郡的内政要务,都要长史府统一审度查核,各级官吏逐次阅览。当然,这是规章上的流程。
大堂之内翻阅声不绝,这时从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就见一小吏飞速跑了进来,径直来到孟赫身侧,侧身靠近耳畔,细声嘀咕了几句。
喃喃细语,声若蚊蝇,两边书案前的官员们,一边翻阅着竹简,一边不停地提起墨笔勾勒,谁也没有抬头。
“嘎嘣!!”
直到一声清脆的折笔之声,底下的官员们精神一震,瞬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大堂之内霎时滴针可闻,所有人陆续都抬起了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首位的孟赫。
只见原本还有几分风范的孟赫,此时手中捏着两截断笔,脸上的神色无比阴沉,双目寒霜吐露,周身笼罩着盛怒之气,骇人心神。
这一幕,让四周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又是一惊,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不过在这些官员当中,有几位衣饰华贵的长吏,很明显地位较之他人要尊崇不少,这些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担忧的神情,像是猜想到了什么。
这些人虽然神色变幻不定,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呼小叫,也没有人敢低声交谈。
而居于首位的孟赫,在底下这么多双眼睛的观望下,终究还是没能爆发出来,将怒火压制了下去,阴郁着脸起身入了后堂。
没过多久,伴随着一声瓷器摔落的脆响,外面的大堂更加静谧了几分。
那几位衣饰华贵的长吏,见状遥遥相视一眼,随即默契地起身,共同向后堂踱步走去。
一进入内,几人就看到地上被摔成碎渣般的茶壶,茶叶水渍迸溅一地,几乎无从下脚。
孟赫此时正斜靠在凭几上,一手捂着额头,闭目不言,好似心情特别地郁闷。
“……”几人沉默了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其中一人出声问道:“孟族长,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孟赫虽是孟氏一族的族长,但是身为一国之长史,在这长史府内,按照官场礼节,下属同僚应当称述其官名尊讳,即“孟长史”或“孟大人”才对,以示尊敬庄肃。
但是如今几人却是完全不顾及此,直呼孟赫族长名讳,相互之间颇为熟稔,极具官僚风气,不像是一般的下属官吏。
闻声,孟赫缓缓睁眼,扫了一圈进来的几人,确认没有外人在,便深吸了一口气,阴沉着语气,道:“底下人传来消息,今天刚正午,相邦私下里带着几人,亲自登门拜访嬴凰,人现在已经进清荷府了……”
“啊?!!”几人瞬间一惊,失声喊道:“我们昨日在相府耗了小半天,相邦连看都没看我等一面,今日怎地还亲自上门拜访这个妖女??”
“难不成在相邦的眼里,嬴凰这个妖女的分量比我等还要重吗?!”有人更是忧心忡忡,脸上写满了惆怅与焦灼。
“是啊!”一人语毕,当即又有一人接着说道:“昨天朝议上,孟族长刚与那嬴凰撕破脸,相邦身为士族之长,不向着我们就算了,怎么今天还进了贼府,他就不怕我们士族知道了寒心吗?”
“哼!”听到这儿,孟赫鼻音重重地哼了声,虽然再没说什么,但是这个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这时,又有一人弱弱地出声:“我说,有没有可能……相邦去找嬴凰是为了我等士族讨个说法呢?”
闻声,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孟赫嗤之以鼻,语气中带有几分讥讽:“昨夜亥时,有人看到嬴凰进了相府,相府管事亲自出门相迎,那排场可是连我等都望尘莫及的啊~~!”
“唉~~相邦这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这行为举止让人越发地看不清、猜不透了……”顿时,方才心存幻想的那人叹了叹气,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相邦,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相邦了啊~~”这时,旁边另有一人一脸怅然若失,出声感慨了两句,随即神色微转,凝眉看向孟赫,意味深长地道:“孟族长,现在我等士族……可就只有指着您了!”
闻声,孟赫神情不变,环视了一圈,缓声说道:“诸位~~倒也不用这么悲观,不管怎么说,对立之势也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这朝堂局势会有什么变数谁都难以预料……不管到头来发生什么,只要我们士族齐心协力去应对,那结果如何还难说得很呐!”
孟赫这话说得不徐不疾,听上去倒显得有几分底气一般,此言一出,几人连忙出声应和:“孟族长所言甚是!”
“我等,便与孟族长同进退,看看她嬴凰的手段!”
“呵呵~~”孟赫嘴角扯了扯,淡定地转过身去,眼中明灭不定,让人瞧不清此刻的心思。
王宫内,静泉宫,辉月殿。
嬴政正端坐于正位案前,看着手中的简报,底下一袭黑衣裹身的玄鹰军隐士,正恭谨地跪伏在旁,静候王命。
“襄助著书立说,以此为条件得到吕不韦的助力吗……这难道就是你口中的交易?”
“仅凭此,就能让吕不韦心甘情愿、拱手让权吗?”嬴政自顾自地呢喃,眉峰高巑,眸子里透着些深沉。
嬴政面上古井不波,毫无色变,静静看着手中的简报,内心思绪却并不那么释然平定。
嬴政总觉得,吕不韦当庭辞呈的背后,没有那么简单……
最起码,吕不韦这个人,能一步一步从微末走到现在,能力魄力自不必说,这样的人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交易就能摆平的,赵诗雨跟他之间必定另有商榷!
嬴政细细琢磨着,目光始终在简报上游离,始终保持着思索的姿态,未曾抬起头来,只是过了一会儿,轻轻道了句:“先下去盯着,有什么情况,再来禀报……”
“喏!”黑衣隐士沉闷应了声,迅速退了下去,在大殿的阴暗处抹去身形,消失无踪影。
嬴政将手中的简报缓缓放下,剑眉微蹙,想到近些时日来赵某人对自己的“防备”,嬴政抬起手摁了摁眉心,心里不由地泛起了嘀咕。
“难道……她还真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想着此,嬴政的脸上浮上一丝郁闷。
虽然猜想到此,但是嬴政并未因此不忿,反而很是无奈。
因为在嬴政看来,赵诗雨的变化跟前些日子宗室决定修缮王陵有关,并没有多想其他,只是将这一切,归纳为自身的原因。
甚至,嬴政已经开始思索,该怎么去挽回自己在赵诗雨心目中的形象,再次回到二人两不猜疑的那种状态。
由此可见,赵诗雨在嬴政的心中,有多么地重要,不可替代。
但,随着越发在乎,内心的分量也越来越重,情感也就随之变得复杂,人心也愈加敏感,越发脆弱,经不起任何的动荡。
敞开心扉、毫无心防地相处,更容易产生最纯粹的情感和依赖,能让彼此内心共鸣,获得更多的信任感,变得更加在意、珍惜对方。
但同时,这样的情谊也更容易受到最深刻的打击,和最刻骨的伤害。越是在意,就越是迷茫;越是关心,就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这很矛盾,但这很人性……
天上,开始下起了细小的白沫,颗颗粒粒,凌空飞舞,在冬阳照耀下,就像漫天的光雨一样,晕散开来。
这天象的到来,预示着大雪将至,凛冬即将来临。
北宫,华阳殿。
殿外寒风凛冽,殿内和暖如春,温润宜人。无孔不侵的寒意,被一尊尊通红的铜炉隔开,炭火红明升腾,热量随之洒落在每个角落。
殿内主位的大案之上,条条陈陈摆放着满满一桌的花卉枝丫,华阳太后坐于案前,虽亲和欢笑,却也难掩雍容华贵,正与旁侍的几名女官一同议论、品鉴,挑选合适的花枝,插放在瓶中观赏。
王宫当中,有着专门负责花卉培育的司职,虽然现在不是百花争艳的时节,但是像山茶、金桂、梅花这些耐寒的花种,在专人的精心照理下,哪怕是寒冬时节亦能傲然绽放,开得极为鲜艳,花香沁人。
一众女声莺莺燕燕,配合这缕缕花香,在这和暖的内殿当中,别有一番春暖花开的怡人感觉。
只不过,华阳这边笑嘻嘻地谈论着“这朵开得娇艳”“那朵形美芬香”,另一侧的客座上,阳泉君芈宸却急得满头大汗,如坐针毡。
“老姐啊~你怎么还有心情弄这些花花草草呀!吕不韦那厮赖着皮脸都巴到公主府上去了,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啊?!”
芈宸满脸的急切,眼巴巴看着华阳太后,眼里满是揪心,但见华阳依旧是一副无视自己的态度,顿时急得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大汗,接连张口说道。
“那外面人都知道,公主跟吕不韦多次会晤,互有盟请。这次吕不韦还亲自登门拜访,那肯定是有进展了!”
“吕不韦可是相邦啊~~他若是放下身段拉拢公主,难保公主不会心动!我们芈系跟吕不韦那可是方枘圆凿、冰炭不恰呀!要是这贼厮在公主面前恶言我芈系几句,公主一时当了真,那不就完了吗!!”
“我芈系想要再翻身可就指着公主了,要是现在对吕不韦不管不顾,我怕哪天我们真翻了身,也会翻进吕不韦精心设好的粪坑里!”
芈宸在这儿慷慨激昂地飚着唾沫星子,老脸涨得通红,感情十分投入,显然已经上头了。
反观华阳那边……
“把那一枝拿过来看看……梅花还是单摆看起来好,素雅又大气。”
“就是这寒桂的花色不太好,开得很暗沉,香味也淡了,回头派人去下面说说,我这个老妇就喜欢闻桂花香,让他们可得给我照料好了,怠慢不得。”
“是……”
芈宸像个傻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期望自家老家给个回话,却没想到对方连搭理的意愿都没有,就当芈宸不存在一样,简直无情。
芈宸旁边,熊启见状直了直身子,继续端正打坐,两手往怀里一揣,一点儿也不心急。
而这时,芈宸实在是坐不下去了,眼见自己“苦口婆心”说的话没有丁点儿的回响,自家老姐也只顾插花弄巧,完全无视自己,芈宸一把拍着桌子,倏地一下蹿起身子,脸上羞恼不已,满嘴的埋怨,气性大得很。
“就算这些都是我多想,但是吕不韦跟我们交恶那是事实啊!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以后那贼厮算计我们呢?我们总得商议些应对之策有备无患吧?!!”
这些话说完,芈宸吊着碧莲,也不等华阳那边回应,直接衣袖一甩,恨恨地说道:“我话就说这么多,你们爱听不听,我不管了!”
言罢,直接便走,头也不回,脸上还满满的怒气,感觉这回没办法善了!
“站住!”这回,华阳太后没有再无视,而是漫不经心地斜抬眉眼,淡淡扫向背对着离去的孟芈,脸上只有淡淡的平静,并且再淡淡叫了一句。
“……”瞬间,芈宸的身子条件反射般地一僵,尽管神情依旧怒目,但是从那利索的转身当中,依稀可以看得出几分从心。
见芈宸很“配合”地被自己叫住,华阳微不可察地一哼,脸上松缓了一些,尖尖的下巴一抬,往座位那边努了努:“坐下!”
随即,就看到芈宸满脸愤恨,一副极其不情愿的样子,麻利地走到座位前,两腿一屈跪了下去,神色间始终萦绕着不忿与抗争……
瞅着这货坐下,华阳淡定地放下手中的枝丫,屏退了左右女官,目光略过芈宸,直接放在熊启身上,问道:“芈儿这几天在公主那边过得怎样?”
听到问话,熊启连忙回道:“一切都好,公主似乎对芈儿很是器重,态度也特别地亲近。听说一些女艺,都是公主手把手的教导,真是费心了!”
听到这儿,华阳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笑意:“那就好!”
“好?吕不韦的脚都蹬到我们枕头边上了,哪里来得好?!”芈宸顿时就不乐意了,闷声哼哼了两句。
华阳丹凤眼一瞥,瞅到一副愤愤模样的芈宸,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就像是看自己家的傻儿子一样。
“你知道……你跟吕不韦差在哪里吗?”华阳太后看着芈宸,轻声问了句。
“哪儿?”芈宸一奇,忙出声问道。
“他有脑子……”华阳顿了顿,还是很委婉地点明了下。
“……”芈宸。
随即,不待芈宸控诉,华阳太后便直接问道:“嬴凰可是今上的授教师者,王上为了她敢冒险谋算赵国。但自从嬴凰进秦国开始,她先后拉拢芈系、宗室,笼络忠君那一派系的臣子,甚至现在拉拢相邦~~你们有没有想过,她这么做为的究竟是什么?”
“权利?势力??”芈宸挤着眼睛,试探性地回答。
“嬴凰性子高傲,有藐视天下英豪之气量,虽然行事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但以她的作派来看,不像是谄媚攀上的人。况且嬴凰手握合信商会,得万民之心,权利与势力,对她而言不过浮云。”熊启对芈宸的见解提出了质疑,虽说熊启也看不透嬴凰的心思,但是却看得出嬴凰的心气,不能以世俗论之。
芈宸转眼看向熊启,眯起的小眼睛里满是不悦,心想你一次性说这么多倒显得我很呆啊!
“不错!”华阳笑着称赞了一句,随即讲道:“嬴凰心气高傲,不是着眼于权势的俗人!再者,连王上都全心信任于她,若她真是为了权势,根本没必要再拉拢其他,甚至不惜与士族对立!”
说完,见芈宸和熊启都看了过来,华阳整了整袖口,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笃定地道:“嬴凰真正想要的,是‘声量’!!”
“声量?!”芈宸跟熊启同时一愣,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没错!就是声量!能在秦国一语定乾坤的声量!!”面对两人质询的目光,华阳神色镇定,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再度肯定了这个见地。
“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嬴凰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从她笼络各方势力,不遗余力提升自己在秦国的影响力来看,嬴凰一定在筹算着一些大事!或许是让我们难以想象的大变动!!”
听到这儿,熊启似乎通明了一样,喃喃地道:“所以公主才在王族支持的基础上,还拉拢宗室等各方势力,甚至连相邦都计算在内,就是为了日后方便推动自己的筹谋,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吗?!”
华阳悠然一叹,道:“嬴凰是世间难得的大才,其所思所谋定惊天动地,咸阳很快就会迎来泼天的风雨!!我现在倒还真的好奇,能让她如此费心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可这与我们的顾虑有何关联?”芈宸皱着眉头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一脸茫然地问道:“我们要讨论的难道不是应对吕不韦的法子吗?”
“蠢货!”华阳听闻后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喝道:“吕不韦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嬴凰才是接下来的关键,是朝堂上风暴的核心!只要弄明白嬴凰的所求,我们芈系便能投其所好,占得先机!”
“可是姐,你方才说嬴凰想要的是声量……我们芈系在朝的官员已经不剩几个了呀~~这拿什么跟吕不韦比?他可是相邦啊!”芈宸心里更加困惑。
这个时候,华阳太后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声量,并不一定是越大越好,要是声音稳固如磐石,能站得稳脚跟,哪怕声量再小,久而久之也能深入人心!”
此言一出,芈宸依旧是懵懵懂懂的模样,倒是熊启猛地一震,一时竟有些患得患失,艰难地问道:“太后是想……”
见熊启一副顾虑重重的样子,华阳就知道,熊启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用意,当即郑重其词地道:“我们芈系,从权倾朝野落魄至此,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吕不韦虽是相邦之尊,但是其麾下士族与嬴凰交恶,身为相邦却又朝三暮四想左右逢源,如今更是明着倒向嬴凰,孟氏一干士族绝不会善罢甘休!有了士族掣肘,再加上廷尉、上卿分掌政务之职,吕不韦在朝堂之上已经失了势,成了一具空壳!”
“而我芈系虽然在朝堂上声势较为微弱,但芈系乃宗亲,封君无数,地位比之寻常士族更加尊崇!我们的声量,可要比吕不韦更管用!”
熊启听得连连点头,只是轻叹了一声,感慨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被动地跟嬴凰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我说过~~我们芈系,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华阳太后再次强调了一遍,话里话外都流露出微微酸楚。
“……”熊启沉默不语,芈宸也低下了头,不再多嘴。
“就这样吧~~”短暂的间隙过后,华阳太后平声吩咐道:“告诉底下的人,以后只要是嬴凰的提议,不管有多么匪夷所思,也不论针对的是哪一方,只要嬴凰不造反,那我芈系绝对第一时间出声支持!!”
“或许芈系没有宗室那么大的声量,但只要我们比宗室更加坚定地跟在嬴凰身后,那芈系永远都是她不可替代的盟友!!!”
“喏!”熊启与芈宸深吸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