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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叔急忙扶住他,发现他的手有些抖。
他照顾他一辈子,曾经很多次听到他说这三个字,提起某个人。
但是,他见他面对一位年轻的女子这样喊,以为他是眼花了,或者又是出现了幻觉。
“老太爷。”
他担心他太激动,影响身体。
老太爷充耳不闻,步子迈得反而快了些。
水乔幽站在原地未动。
他终于走到她面前,与她只有一步之遥,仔细地瞧看她的脸。
“……像……真的太像了……”
老太爷年纪虽然大了,脑子却没有糊涂。他望着她,确定自己没看错,却也清醒过来,他都已经老了,她自然不会是她。
“你很像她!”
只是,她们真的太像了。
不仅是长得像,还有气质。
她就这样站在这里,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样。
水乔幽听着他说,没有接话问他嘴里的她。
老太爷盯着她看了许久,又似乎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这一刻,他仿佛跨越很多年,神魂落在了远方。
直到他实在撑不住了,身体晃了一下,那种眼神才压制了些,冷静下来,询问水乔幽,“姑娘贵姓?”
这点水乔幽相信他清楚,但是他既然问了,她便也回答了他。
“免贵,姓水。”
“上善若水之水?”
“正是。”
“哪里人士?”
“祖籍西都。”
大邺覆灭百年,很快‘西都’二字也随它消散。
老太爷抓着拐杖手柄的手收紧了些,“……老朽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见这二字了。”
“老者去过西都?”
老太爷摇头,“不曾。”
水乔幽没再询问其他的。
老太爷又瞧了她一会,情绪缓和了些许,山叔赶忙又将他扶回主位。
老太爷示意水乔幽也坐下,“姑娘,你也坐。”
水乔幽没有推拒,坐下后抬眼,见他还在看着自己,她也没有不悦,任由他看。
老太爷因她的话想起西都,望着她回忆,“老朽年幼时,曾有幸遇过两个自西都来的贵人,其中一人,恰也姓水。”
水乔幽聆听着,神色平静,并不插话。
“老朽初见她时,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一根青玉横笛。后来我才知,那是一件兵器,名曰浮生。”
他停顿了一会,转了话语,“前些日子,老朽听说,浮生重新现世,此刻正在姑娘手上,故而冒昧让人请了姑娘前来,想向姑娘借看一眼故人遗物。不知姑娘,可否应允?”
水乔幽未答反问,“老者说的故人,是水羲和?”
“……姑娘知道她?”
“听过一点。”
“……现在知道她的年轻人不多了!”
不仅是年轻人,现在都没有人可以和他谈起她,谈起那些故人了。
“姑娘……”
他想问她,可是水家后人。
然而,那时,天下皆知,那个同大邺一起升起的西都水家,后又同大邺一起落幕了,再无后人。
水乔幽听着他感慨,将浮生拿到了手上,“不知老者,同她有何渊源?”
老太爷看见她手里的玉笛,眼底又有了克制不住的激动。
看起来,是真的像!
这一刻,眼前的人又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了起来。
过了这么久,他本以为那些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了。
见到这一幕,他知并没有。
他听出了她是在打听,瞧着她手上的浮生,以为她是在戒备,一边回想,一边还是回答了她,“幼时不幸,失恃失怙,流离失所,蒙她心慈,缘得庇佑。两面之缘,一生之恩。”
水乔幽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那应是很久远的事情,却让他印象深刻。
“老者,可是姓傅?”
老太爷的回忆戛然而止,旁边伺候的山叔闻言望向她,眼神凌厉了不少。
水乔幽已从他们反应中得到了答案。
他们就是那些世人嘴里逃入神哀山的大邺遗民。
水乔幽起身,步向老者。
山叔生出戒备,老太爷用眼神阻止了他。
水乔幽在离他两步远处站定,“老者所言,两面之缘,可在曲城?”
这件事情,如今知道的除了老太爷自己,就是他身边听他讲过那段往事的山叔了。
老太爷没有想到,还会从他人嘴里听到‘曲城’,他压住震惊,探究地望着水乔幽,“……正是。”
“一面在城门口,你惊了她的马。”
老太爷呆望着她,之前那种错觉,又浮现在心头。
“一面在街头,她将你带回了城中别院。两面之缘,在同一日。”
“……”老太爷许久才发出声,“姑娘,从何处知道的这些?”
水乔幽没有再说下去,望了他旁边的山叔一眼。
老太爷看出她的意思,他的目光从她脸上落到她手中的浮生上,偏过视线吩咐山叔,“你先出去。”
山叔也看出水乔幽的意思,不认可他这个决定,“老太爷。”
老太爷打断他,“无事。”
山叔听出他的坚决,不敢违逆他,还是退了出去。
老太爷重新望向水乔幽,“姑娘现在可否告知,从何处得知的这些?”
水乔幽也望着他,已经想不起来当时那个小孩的样貌了。
她静默了片刻,道:“无人告知。”
“那你如何得知?”
水乔幽未语。
老太爷和她对视着,这个角度,仿佛和那日他在马下看着她的一幕,重合起来。
他如醍醐灌顶,脑中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姑娘……”
他觉得那实在是荒诞至极,却又止不住这种想法的蔓延。
两人互望半晌,水乔幽续起了往事,“那年,无论我如何问你,你一字不言,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姓。”
老太爷怔怔地看着她,他再次试图站起来,“……大将军!”
他站到一半,拄着拐杖的手有些脱力。
水乔幽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
“我未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再见你。”
老太爷瞧着她的脸,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水乔幽扶着他坐下,别说是他,她自己也觉得现下这一幕,实在荒诞。
老太爷意识到不妥,想要站起来给她让座。
水乔幽看出他的想法,“无事,你坐。”
老太爷心中惶恐,却又站不起来。
水乔幽在旁边坐下来,“我坐这里即可。”
老太爷只得作罢。
水乔幽陪着他坐了一会,他终于缓过来,有很多想说,张嘴却不知道先说什么。
水乔幽出声,“你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三年前,我在肃西山下醒来,却得知,世上已过百年。至于为何会如此,我亦不知。”
肃西山!
老太爷缓缓摇头,“不,我相信您就是她。”
“为何?”
“您看我的眼神,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愿意相信这离奇之事。
既然是她,昨日那么多人都没能伤到她也就不奇怪了。
水乔幽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而她已经记不起他说的眼神了。
山叔虽然不放心傅老爷子和水乔幽单独在一起,但还是没有违背他的意思,一直在院外等着,也未去探听他们谈论的内容。
他也相信水乔幽不敢在此处放肆。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外面来人通报,宋二爷来了。
他没让人让后者进来,自己去了前面院子见他。
宋二爷已经等在那里。
许是被人拦住,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日还要沉上几分。
看到山叔,他脸色稍微调整了一下,同他说明自己的来意。
“山叔,我来给祖父请安,祖父可起了?”
山叔眼神示意拦住他的人退了下去,实话告知,“二爷,老太爷正在见客。他老人家知道您的孝心,让老奴告知您,今日的请安免了,您忙您的,不必记挂他。”
“见客?昨日那位水姑娘?”
“是的。”
“那正好,我一起去见见。”
宋二爷说着就要往里走。
山叔没有让路,“二爷,老太爷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宋二爷听出他这话里的特殊之处,“祖父也未让你老人家在旁伺候。”
“是的。”
宋二爷望向前面,有些不悦,“他那么大年纪了,身边没有人照顾怎么行。”
山叔身形不动,“老太爷的命令,我等不敢违背。”
宋二爷听出他的一语双关,目光落回到他身上,审视着他,不再如先前那般尊敬。
山叔不以为意,同他说起其他事情,“另外,有件事老太爷吩咐我转告二爷,他还请了一位贵客前来山庄,对方这几日应当就会抵达丹河。老太爷让二爷留意此事,代他去城中将客人请上山庄,不可怠慢。”
宋二爷注意力被转移,“祖父还请了一位客人上山?”
“是的。”
“何人?”
“这个老奴不清楚,老太爷没有告知。”
宋二爷留意着山叔的神色,看他不像在说谎。
连他都不知道的客人,这让宋二爷更好奇了。
以往,他们这竹海山庄,可从未来过客人。
水乔幽手握浮生,又是姓水,也就罢了。
还有何人,值得老太爷亲自派人去请。
宋二爷知道自己的话在山叔这里不好使,看老太爷对自己另有吩咐,也就没再执意往里进了,下了山去着手安排这件事。
山叔目送他下山,返回院子中,继续等着。
正厅里,傅老爷子对于水乔幽的存在适应了些,想明白了一事。
“您这次,是特意同他们来山庄的?”
水乔幽也不瞒他,“没错,我回来后,在繁城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听说那座别院的主人曾与水家有些渊源,就过来看看。”
傅老爷子一听她这话,就猜到她所说的渊源了,忙欲起身请罪,“您别误会。”
水乔幽抬手拦住他,“坐着说即可。”
傅老爷子有些紧张,面对依旧年轻的她,平日里看透世事的老人,仿佛又回到幼时,还有些拘谨,不知从何说起了。
水乔幽看出他的紧张无措,“你不必拘谨,不如,你给我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
她想听,傅老爷子自是愿意讲述。
“只要您不嫌烦闷,我愿言无不尽。”
水乔幽见旁边摆着茶壶,给他斟了一杯茶,“无事,你按你想说地说。”
傅老爷子受宠若惊,“多谢。”
他回忆了一番,“那我便从遇见您的那年说起?”
水乔幽轻点了一下头。
傅老爷子见她应允,就从那时说了起来。
那年,她牵着他走进那座府邸,他记忆犹新。
她看他的眼神有善意,但不知那日是太冷了,还是他在外面冻太久了,觉得她看上去也有点冷。
因此,他都不敢开口说话,面对她,很是矛盾。
这一次,他补上了当年没有告知的回答。
他姓傅,单名一个澍。
那一年,他记得自己才三岁。
那也是那时他为数不多记得的事情。
如今,他马上就步入人生的第一百零七个年头了。
他笑了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这人世间熬这么久。
唏嘘过后,他收起笑容,继续讲述。
后来,她匆匆离开曲城。
翌日,他看不到她,有些恐慌,害怕被赶走。没想到,这事没有发生,那对看守别院的夫妇,对他还很是照顾。
他从他们的嘴里得知是她发话让他以后留在那里,也知道了她乃是大将军。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大将军代表什么,可他知道她应该是个好人。
一年后,他无意间听到那对夫妇惋惜,才知道她去世了。
她死了。
四岁的他,还不太能理解死亡,但他大致明白,他不会再见到她了。
彼时,他太小了,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看他时的眼神。
他听着那对夫妇叹息她英年早逝,莫名也有些难过。
同时,有些担心,她死了,他是不是就会如父母死了后一样,再次流落在街头。
好在那对夫妇心善,并未因为她死了而赶走他。
第二年夏日,水家来了人,他听那对夫妇说,那人是她的堂弟。
那人听说他是她允许留在那儿的,他也没让人赶走他。
他得以正大光明地继续留在那。
到了冬日,西都又来了人。
那是一位风流蕴藉的年轻男子。
他不是水家的人,自称是她的友人。
水乔幽没想起自己有什么风流蕴藉的友人。
唯一能与她算作友人的年轻男子,跟风流蕴藉似乎也扯不上太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