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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家在靖安城东,其族人聚居地占了整座城池的四分之一还多。院落重重,大门小门,正门侧门,光门户就有二十八个。
李云泽随小侍女自西北角一处侧门进入,兜兜转转走到一处偏院中。院内正中安坐着一个老人,两侧立有八人。看小侍女进来,老人一挥手,其余人拱手退去。
小侍女恭恭敬敬地道:“见过二管事。姑娘雇了个人来抄书,让我带到您这来。”
二管事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你赶紧去吧,姑娘身边不能没人伺候,你记住,片刻不要离开姑娘身边。姑娘有吩咐,你就安排别人做,只管守在姑娘身边。”
小侍女走后,二管事随口问了几句李云泽的来路,然后道:“我家老爷视我家姑娘如性命,我家姑娘又嗜书如痴,金银财宝不要,非得要家里的藏书做嫁妆。请小哥来,就是帮衬着将府中藏书都抄录副本。抄书虽不是难事,只因用途特别,须得字迹清晰,无有涂改,否则不吉利不是。还得字写得漂亮,能入我家姑娘的眼。还请小哥多费些心思,事成后重谢!”
梁家的藏书楼在院落正中,与家祠相邻。从那个小院过来,一路重重守卫。藏书楼和家祠周围反而没有了警戒守卫,只有一个身体卷曲的老人窝在阴凉处。
二管事对老人毕恭毕敬地行礼,指了指李云泽,又指了指藏书楼,跟着比划了一个写字的动作。老人懒洋洋点了点头,二管事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李云泽心道:以二管事对这老人的态度,这老人定然极不简单。老人起身往藏书楼内走去,李云泽跟在后面,看到老人两袖空空,走路也一瘸一拐。
原来这老人不仅耳朵有残疾。随其进入一个角房里,房内有一桌一椅一榻,笔墨纸砚已经备好。老人空袖抬起,指向座位。
李云泽会意,坐到椅子上。老人转身出门,一会空袖卷着一摞书回来。衣袖略一翻动,书册轻飘飘落在李云泽面前,转身精子去了。
李云泽把书放在一边,手指蘸了茶水,一面思索,一面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桌面上水痕曲曲折折,是他凭记忆画下了来时的路径。做完此事,稍舒了口气,先把路搞清楚为妙,免得逃命都摸不对方向。
将水痕擦拭干净,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册,封面上写着《南江游记》,作者为梁方德,偏角两字小注:金丹。书中记载的是这位梁真人筑基期,在南江区域十年游览的见闻,既有山水物产,又有人物风俗,还有轶事见闻。
李云泽一口气读完,这位梁方德真人,不仅修为高,文采亦是不弱,写人物也就罢了,写山水颇有几分文采飞扬。整本书有七万余字,估算至多三日便可抄完。
纸是上好的玉版纸,笔亦是湖笔中的上品。李云泽下笔端凝,柳体小楷跃然纸上。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已然昏暗,李云泽正要歇息片刻,听见外面隐隐约约有人说话。使出五识得一术细听,是一个女子,声音他之前还听到过,就是在琼林居遇到的那位梁姑娘。
梁姑娘道:“祖公,松梵给您做了几样点心,您留着尝尝。唉,家里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觉得不对劲。”
李云泽凝神静听,希望能听到有用的信息。梁姑娘接着道:“大祖公好久没有露面,爷爷说他老人家在静修。松梵稍稍留意,就发现家里好多事情不对劲,好几个管事许久没露面了,都是以前大祖公一房得用的人。”
“还有原来潜置在城里的一些人手,也有好多不见了,前几日还有他们的家人闹上门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家已经这么富贵,上面有姑奶奶助力,中间有爷爷和诸位叔伯主持,下面我们这些小辈还算争气,只要不出大错,一点一点积累,过个几十年,咱们梁家就会是另一番气象。如今这样下去,怎会有好?”
李云泽透过门缝看去,梁松梵与聋哑老者坐在家祠前的石阶上,对着天空的残月说话。偶尔捡起一块点心,喂聋哑老人吃下。聋哑老人一边吃点心,一边对着梁松梵微笑,眼神里全是满足与期许。
李云泽故意弄出点声响,梁松梵对聋哑老人一指角房,聋哑老人点点头。
见梁松梵进门,李云泽欠身行礼。梁松梵打开食盒,将几样点心摆在桌上,道:“礼数不周,还望海涵。尚未请教先生尊姓?”
李云泽才想起,梁家自始至终未有人问过他姓名。遂捏造了个虚名,道:“先生二字不敢当,在下曲重,梁姑娘直呼姓名即可。”
梁松梵细细审视李云泽,心里闪过所知东华弟子的影像,均与眼前之人不符。
各派之中,鲜少派遣炼气弟子出山行道,是以炼气期的弟子鲜有名声显扬之辈。但也不会刻意隐瞒,是以各派有哪些杰出的炼气弟子,也不是什么秘密。
梁松梵博闻强识,对东华派又下过功夫,确信眼前之人绝非东华派云字辈的杰出人物,心中有些失望。与李云泽客套两句,离开角房,走进藏书楼内。
看着亮起的门窗,李云泽琢磨这位梁姑娘究竟有什么意图,从方才她所说的话来看,可以断定,齐书信所指的接头之人就是这位梁姑娘了。只不知派自己来接头,究竟要做哪些事。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梁松梵每日两次来藏书楼读书,一次辰正至巳初,一次戌初至亥正,风雨不歇,雷打不动。今日心烦意乱,无论如何都读不下去。这些时日发现的线索、应对的手段,纠缠成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在心里面缠缠绕绕。
她的祖父在家是家主,在城中是城主,对她十分宠爱。父母过世后,怕她受委屈,一直带在身边抚养,不肯假手他人。
然而,近几年来,祖父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对她虽然还是和颜悦色,对别人则动辄呵斥责骂,好像心里有无穷的火气。
一开始,以为祖父在为修行瓶颈烦恼而已。直到最近,才知另有他故。心头沉重,也不知所作所为,能不能解家族危难?
出了藏书楼,看角房里的灯还亮着。梁松梵驻足好一会,才回到她居住的小院。
原本和祖父居住的院子是连在一起的,她及笄之后,祖父说她是大姑娘了,就在中间砌了一道花墙隔开。
路过祖父院门口,听到祖父粗暴的吼声:“什么叫不见了,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后面有管事回禀,声音小,听不到。紧接着祖父又吼道:“往哪里找?找什么找?记住,我梁家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不一会,管事的出来。梁松梵想了想,走进祖父的院落,进屋看见祖父坐在椅子上闭目思索,丫鬟在小心翼翼清扫地上的瓷器碎片,梁松梵过去接过笤帚,指了指外面,让丫鬟出去。丫鬟如蒙大赦。
梁松梵清理干净地面,又给祖父倒了一杯热茶,道:“爷爷,你看你,把梵儿的嫁妆都摔坏了。”
昔日梁方拙曾戏言,自己屋内的财产都做梁松梵的嫁妆。
梁方拙睁开眼,看到眼前乖巧地孙女,接过茶碗,心中百感交集,沉吟道:“梵儿,现今可有中意的少年郎么?”
梁松梵说那句话本来只是为了让祖父宽心,没想到祖父有此一问,娇羞低声答道:“没有。”
梁方拙有些失望:“没有啊!那祖父给你选一个怎么样?”
梁松梵急道:“爷爷,你再说不理你了。”
梁方拙长叹了一口气,道:“爷爷是想趁现在身子骨还好,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你能有个归宿,爷爷的心事也了了。”
梁松梵心头一沉,祖父今年不过四百来岁,以金丹修士的一般寿命计算,至少也还有三四百年寿数,何出此言?
事到如今,祖父应该也已经觉察到了,只不知他老人家准备如何应对?有心与祖父交代自己所为,话到嘴边,又强忍住没说出口,那人的话再次回响耳际“你若将消息透露给你祖父,我等便视为他参与了此事”。
不说点什么,祖父的言语又让人揪心。沉吟一会,默默问道:“爷爷,最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梁方拙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则笑道:“一点小事而已。刚才爷爷说的话是认真的,爷爷给你挑一个如意郎君怎么样?”
梁松梵心里不祥之感又重了几分,揣测祖父是不是有了决断,所以才会想把她嫁出去。嫁为人妇,脱离了梁家,后面有什么事就不会牵扯到她。
跪坐在祖父膝前,道:“爷爷,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梵儿却不这么认为,嫁人也好,不嫁也好。梁家平安兴旺,孙女就会享福。若是梁家遭难,孙女即使嫁了人,在婆家也不会有好脸色看。更何况除了爷爷,梵儿别无所依,受了欺负,有谁会给梵儿出头?爷爷若是为梵儿着想,千万要保重身体,您老人家寿运绵长,才是梵儿的福气。”
梁方拙抚摸着孙女的头,想起儿子去世时把女儿托付给他,又想到家族即将可能面临的灾祸,心绪难言。孙女说得对,即使嫁了人,也依旧免不了受到牵连。
心头叹了口气,道:“孩子,既然娘家无依,婆家难靠,那就咱们就靠自己吧。你资质很好,恰好归真派的恒丰子与爷爷有旧,爷爷给他写封信,让他引你拜入归真派。好好修行,有了本事,比靠谁都强。”
梁松梵心下愈加不安,强忍住没有再问。道:“梵儿愿意去归真派,只是想多陪陪爷爷,晚些时日再去。”
梁方拙想到一别恐怕再无见面之期,笑着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