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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凤华只沉寂了片刻,他丢下了剑柄,就好像丢下了一个全然不在意的东西,随后便精神重焕。
常飞和马黄叶的脸色却怪怪的。
这武功拙劣的大少爷全然没关注到这件事情,又打量了一下宁宣,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暴雪书生,你果然厉害,这一招剑法意境悠长,深入我心,足见你这书生是个方外的高士。除此之外,竟也能不忘善心,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候,居然留我性命,不错不错,是个良人。”
他虽然没有常飞和马黄叶对剑法的领悟,却是当局者,以最直观的方式体会到了遗世独立的威力。
这一败之后,唐凤华反而似乎对宁宣有些服气了。
不过他这话乍听像是在赞赏宁宣,可细细一品,里面又好像是充满了一种赏识。
赏识和赞赏是不一样的,赞赏可以是平等的,可赏识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价。只有上位者,才能赏识一个下位者。
——这个唐凤华长了这么俊朗一张脸,这样漂亮一个个头,却似乎还没有学会怎样说话,甚至连表达情绪的方法都很欠佳。
宁宣不搭理他,低头捡起了那剑柄,“唐少爷,这东西是不能丢的。”他说完,将剑柄还给了常飞和马黄叶,“此剑已成,别具一格,剑身虽去,剑心不失,若能找上龙孽虎煞山的道长们,当能重铸为一柄宝剑。”
唐凤华脸色一僵,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得讪笑。
马黄叶则非常郑重地接过剑柄,不多时便唤来了一名弟子,扫走了那地上一堆堆、一片片的宝剑碎片,将这些搜集起来,只需要有高人倾注力量,就能重铸此剑。
做完了这些事情,马黄叶再看向宁宣的时候不由态度变化,虽还多少有些一贯的害羞,却也多了几分温度,他很礼貌地行了一个礼,“不知道暴雪先生前来与师叔相会,却是何故?”
他是个尊重剑的人,所以也喜欢和他一样尊重剑的人。
虽然宁宣其实并非是尊重剑的人,只是尊重他人尊重的事物。但现下暴雪先生这一身剑法如此桀骜不驯,遗世独立,几如天人,自然应该有一些狂热魔怔的气质,马黄叶的理解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宁宣沉吟片刻,又看了旁边眼巴巴瞅着这边的唐凤华,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常飞忽然笑了笑,他一说话,宁宣就知道自己不用说话了,“他是高人。”
唐凤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一看就是!”
常飞又道,“我也是高人。”
唐凤华这次的言语很斟酌,“也许吧。”
常飞愣住了,“大少爷,什么叫也许?”
唐凤华大大咧咧地说,“慧剑先生,你虽然名头很响,但我没见过你的本事。不过暴雪先生这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我却是见识得清清楚楚,他一出手,起码也是整个阳关城排名前三的好手。”
这句话当然不对,宁宣出一百次手,其实也不可能是阳关城前三的人物,起码现在不是。
不过唐凤华只需要说这一句话,就足够让任何人知道他肯定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了。
外行人说内行话,这就叫贻笑大方。
所以在场的三个人都笑了。
宁宣苦笑,马黄叶偷笑,常飞则憋笑。
他一边憋笑,一边深有同感地点头,“是极是极,少爷的眼力着实不错,几乎能比得上神目杨家了。近几年本人也确实没打过什么硬仗,难怪少爷看不清楚弄不明白——不过想来过不多久,我也不是没有机会在少爷面前露上一手。”
唐凤华道,“哦?”他哦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又补充一句,“你要和人交手?”
常飞笑道,“是的。”他指了指宁宣,“暴雪书生是个高人,我也是个高人,高人找上高人,通常来说都会有很重要的事情。而近来整个阳关城最重要的事情当然只有一件。”
唐凤华在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敏捷,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们有夺心魔的线索!?”
旁边的马黄叶也吓了一大跳。
宁宣则立刻点头,他看了常飞这番作态,就知道告诉唐凤华此事也无妨,“本人正是来找慧剑先生,以定夺夺心魔之事的机要。”
常飞紧接着说,“但是让我定夺,不如让唐公子、唐少爷来定夺。”
宁宣傲然说,“其实找他定夺的意思,是让他的父亲来决议。”
常飞又摇头道,“我找唐少爷讨论此事,不在于他的父亲是谁,只在于他有什么能耐。”
宁宣不屑道,“他能有什么能耐?”
常飞说,“他有勇气。”
宁宣道,“还有呢?”
常飞又说,“他有毅力。”
宁宣有些惊讶,“除此之外?”
常飞接着说,“他还有决断。”
他又看向唐凤华,用一只手拱手道,“有勇气、毅力、决断之少年,恰恰可在风云际会时乘风而起、借云飞攀。所谓夺心魔一案,弄得人心惶惶、众说纷纭,恰似是造就了一个时势,这时势中必有英雄诞生。以我来看,此番非唐少爷助力,便不能成事。”
宁宣故作疑惑,上上下下打量了着唐凤华,好似在审视他的分量,看看他是不是真如常飞所说那样有本事。
唐凤华被他们这一来一回的对话,弄得不自觉般挺直了胸膛,又不自觉般抬起了脑袋,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不再那么骄傲而傲慢,而是有了一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一些窃喜和兴奋,“谬赞谬赞、岂敢岂敢、多谢多谢。嘿嘿,哈哈。”
“好,看来你虽然武艺不精,却是个能谋善断之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狮子。”
似乎真的从那几个字眼里瞧出了一些英雄的风采、能人的风姿,宁宣那充满着不屑和轻蔑的神色也骤然一收,正色道,“唐少爷,这是万民之福祉,阳关之幸事,还望你好好传达给唐将军。我非常肯定,作下案子的夺心魔,极有可能今日掳走城内黑河帮一派的人有关。这是他唯一一次不以夺心魔的手法做事,抓住这条线索,一定能有所成。”
事实上,宁宣非常清楚,也不用特意去抓什么线索。李丞之所以抓走王有财,就是为了逼迫宁宣回来送死,所以非但不会遮遮掩掩,反而一定会对此事大书特书。
线索也自然会自己流出来。
不过,先让宁家的长老李丞大书特书王有财被抓,宁宣这个宁家的叛徒再将李丞和夺心魔有联系起来,便或多或少都会引来怀疑,认为他祸水东引、借刀杀人。
但如果是暴雪书生来说出李丞和夺心魔有关,李丞再自散播消息,反而就没有这种麻烦了。
到时候宁宣隐藏身份,李丞自以为来救王有财的是宁宣,却只会等到三大帮会、军中悍将,甚至是龙孽虎煞山。
而宁宣则能够以暴雪书生的身份混入其中,再伺机寻找到秦清、宁业,以及那个引发一切开端的齐勇的上级,来处理他们之间的事情。
常飞和宁宣两人一顿彩虹屁下去,令唐凤华这草包少爷一时五迷三道,当即拍板答应此事,要在跑腿告家长这种事情上,展现出自己的大勇气、大毅力、大决断来。
而整个过程,马黄叶一直在旁观,他不是蠢货,也没有聪明到堪破宁宣的身份。所以从头到尾,对这件事情是将信将疑,半信不信。
不过他至少能明白常飞的眼神——常飞让他规劝着唐凤华,确保此事能成。
既然师叔这样说了,那肯定没问题。
马黄叶从小到大都有这个认知。
于是就这样,马黄叶带着唐凤华离开了,院落间只剩下宁宣和常飞。他们俩眼见两个小年轻离开了,便自顾自走到了一旁的石桌子上,那残局还未结束呢。
“多谢你帮我。”宁宣看了残局两眼,提起黑子便下,“现在看来,事情虽然有我所未想到的发展,却终究不错。”
“你家的长老抓走了王帮主?”常飞直到现在才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刚才现在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他端详棋局片刻,用白子下,“这是你从那位大斗天弟子口中得知的消息?”
他还不知道齐勇是朝廷的人,只隐约猜出两人之间恐怕有什么矛盾。
“没错,此番对话,我已经确定他是敌非友。下次见面,我们俩恐怕就要分出生死。”宁宣说,“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而且应该会更加隐蔽。你别让门下弟子再去寻找他的踪迹,要不怕会有生命危险。”
常飞点点头,又问,“他知道你是暴雪书生,这会不会有问题?”
“这是刻意露出的破绽。”
宁宣说,“如果他背后没人,我们当即就能分出生死,也没必要隐瞒。如果他背后有人,那人肯定能知道我是暴雪书生,之后一定有所反应,他有反应我就有对策。”
“就好像钓鱼。”常飞有些忧虑,“你拿自己作饵,但大鱼上钩的时候,也必然是有得胜之机会、能胜之把握。你必然要给他真能咬下你这饵食的错觉,他才会咬下来,可他真正现身之后,又如何能够料理他呢?”
宁宣笑了笑,“谁让我还有一个师傅呢。”
他心中想的却是:师傅其实未必靠得住,谁让我还有个老乡呢。
常飞点点头,“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你那位了不起的师傅的风姿。”
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宁宣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能耐气度,和其师一定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他的观念里,一个弟子成不成器,和这个人的师傅有很大关系。就好像虎父无犬子一样,弟子再怎么厉害,都超不过师傅。而宁宣已经几次三番令他高看,宁宣的师傅更不知道在他心头有多高了。
他虽然与其人素未谋面,可语气上却已经分外敬仰。
“到时候会见的,毕竟能有此局,也算有慧剑先生斡旋之功劳。”宁宣说,“若从秦清的口中得到关于魔兵的线索,先生是第一个得知的。”
“倒不必非要是我,是名剑山庄的任何一个人都行。”常飞却好像对此浑不在意,他懒散地笑着说,“我不在乎什么魔兵什么功劳、什么武功什么秘诀,我只想要安安分分地教导弟子,光大门楣,开枝散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能认识一些有前途的后辈,有能为的前辈,有意思的剑法,我也是非常愿意、乐意且快意的。”
“这也是我找上你的原因。三大帮主都有负担,马黄叶又太年轻,雷剑胆太激烈,唐将军我看不透,庄梦太惫惰,只有你我有把握说服,又愿意相信。”
宁宣说完这句话,又看了看棋局,“好像是平局。”
常飞却摇头,“我知道我输了,你硬说是平局。”
他一挥手,在棋局上空像是涂抹什么东西一样划了一下,棋盘上的棋子都好像变魔术一样,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推飞起来,规规整整地落入一旁的棋瓮之中。
这算弃局认输。
然后他倒是站了起来,目光看向了宁宣腰间的武劫,里面闪动着见猎心喜的光,“布局是以你为主,棋局是下不过你,但我们还可以论一论剑局,你说呢?”
他本来是不准备和宁宣动手的,因为他根本不认为宁宣和自己在同一水平线上。
但看了刚才那一招,他却不这么认为了。
宁宣点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我看你和马黄叶的目光,就知道早晚有这一遭。”
“你遭了黄叶,就未必能遭上我了。即使你能活着和我交手,你的招式也未必能够发挥稳定。”常飞以一种肯定的口吻说,“所以我要快,最好是现在。”
宁宣露出好奇的神色,“他的剑法有那么厉害?”
常飞只微笑,“那不是厉害,厉害都难以形容他的剑法。若说找一个合适的词汇,用‘毁灭’二字最是恰当——说来,你的剑法好像也恰恰有此意境。”
他显然也看出来了,宁宣并不是剑道造诣有多高,而是剑法厉害。按说一个宁家的叛徒杀手,是不会这种以静制动的剑法的,因为杀手本来是要以快打快,而不是等着别人来打自己。
但常飞也不问。
“快问他两相比较,结果如何?”谢易听到这里,忽然冒出了个声音。
宁宣只好问,“你觉得他的剑法和我的剑法比怎么样?”
常飞沉思片刻,“剑法你胜,用剑法的人你输——剑和人加在一起,我还是认为你输。”
这个回答简直正应了谢易的心思。
宁宣听到了耳边嚣张得意的笑声,只好苦笑,“你我的剑局,怎么一直在谈他人。慧剑先生,拔你的剑吧。”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常飞笑着点头,然后抬手拔剑。
他只有一只手,却有两把剑。这两把剑中,一把是欲剑,一把是慧剑。他成名依靠的是慧剑,但其实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万物表相所化的欲剑,也并不可以小觑。
他的手放在了身后,手指像跳舞一样挑选着剑柄。
一会儿来到靠上面一点的欲剑,握住了,却又松开。
一会儿又摸到了靠下面一点的慧剑,拔出了两寸,却又放下。
来来回回几次三番,却始终没有确定。
而他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懒散、随性、好像一切都不用在意的笑容,配合上他唏嘘的胡渣、洒脱的长发、不修边幅的衣着,再加上他的动作尽显优柔寡断、毫无果决,明明这场这场战斗都开始了,居然都没有想好到底用什么剑出招,如胡闹一般,看上去简直一点高手的风范也没有。
难怪唐凤华一直怀疑他的本事。
宁宣却闭上了眼睛。
——常飞看起来还在挑选犹疑,其实已经出剑了。
他知道宁宣见识过欲剑,所以宁宣一定会提防那将四周的一切表相融入自身的剑意。但同时,慧剑才是他的看家本领,所以宁宣也一定暗中警惕他的慧剑。
在动手的时候,宁宣的心情虽然同样是紧张的,但面对常飞不同的剑的时候,却还是会有些微的不同。
一个是知道但难以应付的紧张,一个是不知道所以面对未知的紧张。
所以他不妨停留在这两种紧张的界线中央,反反复复地挑选剑柄。
而这恰恰是战斗最折磨人的时候。
要是在战斗中,一个真正的武者其实根本没有机会想太多,一切都由千锤百炼的动作和刹那迸射的灵光作用和左右,心境纯粹得不含有一丝波动。
要是在战斗后,不管此战结果如何,一个人还能思考都已经够庆幸的了,一切尘埃落定,战斗战了,是喜是悲是乐是哀都算不上折磨。
唯有在战斗之前的那种心情,患得患失、起起伏伏,这是最折磨人的。
一时之间,好像抓到了最好的状态,却又转瞬即逝,于是便不免后悔。
一时之间,发现自己分神走心,一边庆幸此时没有开战,一边害怕在自己庆幸的时候开战。
一时之间,想着战斗结束能够获得多大名望,不枉此生,又因而害怕战斗结束后自己身首异处,多么可悲。
这段时间越长,就几乎越是多想。
越是多想,越是容易慌乱。
所以才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这是兵法的道理,也是剑法的道理,武功本来就和军阵差不了多少。
这几乎是人类的本能,宁宣还没有办法克服本能。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愿意再看常飞挑选剑柄的动作,但也不愿意主动出击。
因为他是属于弱势的一方,而且并不清楚对方的虚实。
所以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常飞的眼中露出了赞赏的神色,这和唐凤华眼中的赏识不一样。这并非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评价。
虽然实际上来说,他是有这个资格的。
他有慧剑的名头,有马贼的出身,有游历天下的经历,有教导许多弟子的经验,他看待任何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其实都可以拿出赏识的态度。而且他拿出这种态度,宁宣其实也不会太愤怒,但他没有。
因为他深知,如果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面对宁宣,一定会输,而且会输得很难看。
他才不想输。
这种不想输,其实恰恰是对对手的一种尊敬。
一个人打赢了不想输的人,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将对方的一切征服,这种战斗的魅力,是非武者所不能明白的。
所以他用计。
常飞无声无息地张开嘴,一缕缕的气流从他的口中吐出。那气流一缕缕的落出去,又缓又慢,又轻又柔,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逐渐靠近了宁宣,好像是一个又一个脚步声,这脚步声来到了宁宣的左边。
然后他很小心也很谨慎,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宁宣的右边。
挑选剑柄是慧剑的第一剑。
故布疑阵则是第二剑。
而常飞拔剑的这一剑,其实已经是第三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