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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熙元年三月,工程浩大的金谷园全部完工,开园在即。石崇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想第一时间报告武帝。但武帝已经足足七天没上早朝了,经过打听,知道龙体有恙,正在含章殿养病呢。石崇虽官拜卫尉,属九卿之一,掌管皇宫护卫军,但必竟只能在皇宫外围呼风唤雨,却进不得内宫一步。幸而也是与内宫近在咫尺,很容易就探得武帝是因沉溺于后宫美色,身体因透支过度,已十分羸弱。于是,石崇以探病为名,请求觐见武帝。武帝此时哪还有心情见大臣?他虽然也想如何养好身体,延长寿命,继续在后宫寻欢作乐。但当前更紧迫的是,万一自己时日不多,如何能让皇权顺利交接。
那日,欧阳建从邯郸回来,一脸疲惫相,似乎还有点闷闷不乐。石崇问他何事?原来欧阳建此时已升任散骑郎,受武帝之命,带了十枚“长生不老”仙丹到邯郸孝敬皇叔司马伦。当然更重要的是探探赵王司马伦的虚实,因为武帝始终对这位叔爷不太放心。欧阳建早就听闻司马伦与石崇关系不错,本想这次见司马伦,寒喧一番,闲聊几句,敷衍了事,便可向皇上交差,顺便也给司马伦一个人情。不想孙秀是个势利眼,见欧阳建年轻,根本不放在眼里,一看欧阳建带来的是莫明其妙的长生不老药,更是鄙视之极。在他的挑唆下,司马伦十分轻漫欧阳建,本来欧阳建对司马伦的鲁莽专横就有点看不起,此行被司马伦怠慢,更是怄了一肚子的气。
石崇听后笑道:“建儿休要烦恼。而今你羽翼未丰,尚无与之鼎立的资本。日后事业有成,贵为国之栋梁,再寻机整治他们。”
欧阳建口中虽不说什么,心里的疙瘩却未解开。次日,宫中来宣,要欧阳建速速见驾。欧阳建只好告辞石崇,匆匆进宫去了。司马炎在病榻一见欧阳建,也不问那长生不老药丸之事,只单刀直入,问起了他最为关切的问题来:“你见了赵王,他有何想法?”
“赵王对龙体欠安十分担忧。”
“啊?”司马炎略略撑起了一点儿身子,“他担忧什么?”
“还能担忧什么?”欧阳建这句回答,显然带着情绪,“皇上体虚,求来的长生不老之药赵王根本不信。他再三与微臣言道,太子又蠢又笨,陛下……那个……以后,太子难当天下大任。赵王托我面见陛下,让他回洛阳为太子太簿兼侍中,日后也好顺理成章,为太子辅政。”
这一说正好戳到司马炎的痛处。他当然知道太子司马衷是个憨崽,如今自己已朝不保夕,如果召司马伦回京委以重任,反而引发他觊觎大位之心,说不定会取而代之,自己驾崩后,他老先生来当皇帝。
于是,武帝交待欧阳建:“记住,今后无论何事,均不许赵王入京,以防不测。”
欧阳建回到大司马府,石崇急切地问讯武帝召见之事。欧阳建从头一二告知了这位舅老爷。石崇听后并不做声,默默走进了书房。
石崇独坐书房,考虑再三,写了四个字,托宫人捎给武帝。武帝在病榻上展开一看,是“金谷怡神”四个字,他如猜字谜般盯着这四个字思索良久,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四个字让许久未动过脑子的司马炎充满了好奇心,有好奇心当然就想追根问底,果然,武帝破例召见了石崇。
石崇见到武帝,显然这位纵欲过度的帝王已是面容憔悴,瘦骨嶙峋:“陛下如此日夜为社稷勤操劳,为万民谋福祉,臣等是万分心疼啊。”
武帝腊黄的脸上浮过一丝苦笑:“知我者,石爱卿也。”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病榻之前,石爱卿少来这套。去年国舅说什么金石大师能炼出长生不老之药。朕服了几丸,非但身体不见强壮,精神头反而越来越差。人么,朕估摸着生老病死,谁个都是逃不脱的。你写了‘金谷怡神’四个字,朕倒觉得好奇,这一好奇么,反而有了点精神头。朕要问你,你写这四个字,何意?”
“金者,财富也,从宽的说,是为社稷;谷者,女人也,从深的说,是为繁衍。二者并存,不可荒废其一也。陛下曾布天恩,许微臣建一座别馆,微臣奉旨在金涧河边建了一座,现已完工。其中有亭台楼榭山川,美景无数,美女众多,微臣不敢享用,特献于陛下,因之取名‘金谷园’。”
武帝大喜,忽地将被子掀了,坐将起来,执石崇手道:“哎呀,难得石爱卿一片忠心。园子朕是不要的,朕便将此园赐名为‘金谷园’。三月初八,申时三刻是最佳时辰,朕携爱妃们先到金谷园畅游一番,享受一下社稷与女人之乐。初九亦为黄道吉日,石爱卿可在未时三刻开园迎宾,安排百官前往庆贺。”
“谢万岁。”石崇叩谢皇恩后正要退出,司马炎叫住了他。
“石爱卿,尚有一事叮嘱于你。衮、青一带,近来颇不安宁,赵王身负重任,不可离开邯郸。金谷园开园,你就不必请赵王来京了。”
“遵旨。”石崇退了出来,他暗自思忖,这真是大喜中有小忧。开园大典所邀请之嘉宾,其中也是有赵王司马伦和孙秀的,如今不邀,日后相见,如何向司马伦交侍?这下难住了自以为擅长处置疑难杂事的石侍中。
石崇紧锁双眉,信步来到聚芳楼。远远见到绿珠,连忙将双眉松开。但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还是让绿珠看见了:“季伦,何事紧锁双眉?”
石崇想了想,也不隐瞒,便细细说了一遍。绿珠叹了一口气,说道:“现今之事,不如实话说了还好。”
“此话怎讲?”
“圣上不许赵王进京,你肯定不能违了圣命。然而赵王亦不可得罪,只能如实向赵王告知圣上所说衮、青两州之事,方能让赵王内心平衡。”
“万一赵王怪罪于建儿,如何是好?”
“从圣上对建儿说话的口气看来,圣上担心赵王觊觎大位,已非近日之事。赵王应该不会迁怒于建儿的。”
石崇沉吟道:“此话也有道理。”
于是,石崇派人亲往邯郸,告知金谷园开园之事,并说武帝担心衮、青二州情势不佳,不敢动劳赵王进京参加开园大典。
司马伦听后哈哈大笑,并不在意。孙秀却说:“不然。赵王可记得前些日子那毛头小子欧阳建来邯郸送长生不老丸时,赵王曾提起想回洛阳辅政之事么?”
“当然记得。”
“一定是那小子添油加醋,奏了赵王一本,才惹得皇上提防起赵王来,连金谷园开园如此盛大聚会都不让您参加。是可忍,孰不可忍!”
司马伦听后顿时气得哇哇大叫,咬牙切齿地大声咒骂了一通,对欧阳建恨之入骨。
三月初八,金谷园开园了。
金谷园果然非同非响!此园占地三百余亩,前两年移种的一万多株丈余高松柏青桐以及几千余株当地特有的金涧柿饼、石榴和芳梨已长得枝繁叶茂,亭台楼阁在郁郁葱葱间时隐时现。园中引来了金涧之水,形成无数条小溪,萦萦绕绕,蜿蜒于各个景点。溪水流经之处,建起了不少各具特色的水榭楼台,连结了许多人造的鱼池荷塘。令人想不到的是,为营造出绿珠家乡的岩石溶洞,石崇费尽心思,在土山上硬挖出了土窟,从南国运来钟乳石,装成石芽、石笋,与双角山上的盘龙岩几乎一模一样。
如若你在园中登高远眺,看到柏林、竹苑、果园、花卉、药圃分布错落有致,认真分辨,会看到不同颜色的林木和建筑,隐隐构成两个篆体的大字:金谷!足显出设计者的良苦用心。
金谷园的主建筑崇绮楼高耸正中,十层楼,高约三十丈。左、后、右各有裙楼三进,结构十分特奇,风格典雅透着华丽高贵。主楼顶是敞开的,可在顶楼观赏全园景色。楼的四周是花卉,四季均有不同的鲜花盛开,此时的迎春花、芍药花、月季花已争相开放。
放眼看去,小溪连着荷塘,水榭衔接花径,楼宇倚傍山岩,柳枝剪碎艳阳,构成了崇绮楼魅力无穷的整体景观。
左侧的紫竹苑保持着嵩山草庐的特点,当然,比原来的草庐气派多了。紫竹苑四周种满了各种竹子:紫节竹、罗汉竹、湘竹、斑竹等等。一条小溪流蜿蜒其中,不看别的,只看那倒影,竹屋花榭与竹林浑然一体,既古朴又不失典雅;既明朗又不失几分俏皮。
右侧的兰菱阁是两层青砖建筑,小巧别致。兰菱阁占地约百余平丈,它最有特色的是“怡琴台”。“怡琴台”设置在阁楼左侧,是延伸式吊楼,台楼面一直延伸到溪流中。台浮水面,水影台楼,溪水与琴台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琴台宽敞、明亮,有三十余扇大小不同的窗牖组成音箱式房屋,它可根据弹奏的乐曲、琴手的喜好来操纵各扇窗子的启合,营造不同的琴声鸣奏效果。
瞻溪馆建在金谷涧溪边,单层建筑。一共三进房屋,有客厅、卧室和“瞻溪厅”。“瞻溪厅”异常的宽大,可容纳百余人一同品茗、观溪,正中还可让二三十名舞伎献艺。
距瞻溪馆不远的金涧河畔,有一道水湾,将陆地形成一座狭长的小半岛。半岛上建了会友轩和辅仁斋,会友轩有长廊与辅仁斋连成一体,将金涧水引入半岛,形成若干条小溪流萦绕在会友轩和辅仁斋之间。各条溪水可见成群的彩鲤悠闲其中,还有各种鱼儿或翔游浅水,或静卧深潭。无论在何处游玩,既可观鱼嬉戏,亦可垂钓为娱。会友轩设有会诗厅,辅仁斋设有琴房,若有美女相陪,则可在琴房听丝竹琴书,或尽吟诗作对之兴,或静听蕾绽英落之声。
太熙元年三月初八申时三刻,日已西斜,一溜的黄顶金罗伞盖、雕龙雕凤的车辇浩浩荡荡,武帝先带着皇后杨芷和七十二嫔妃来到金谷园。在武帝的允许下,太子司马衷携太子妃贾南风也一同前来。
阳光之下,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看武帝的尊容了:他已面黄肌瘦,鲤鱼纹缀满了眼角,眼泡更显得松弛,才五十四岁的他,两鬓竟布下不少大小不一的老人斑。武帝行动十分吃力,两名年轻貌美的嫔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石崇偕同夫人贾自环在园门跪迎武帝。武帝见到石崇,脸上挂上了笑容:“石爱卿,快快请起。”
石崇道:“圣驾光临,是微臣之无尚荣幸。”
“唔,看你这金谷园的气派,比起你在城郊拉起五百丈彩缎熬粥赈济饥民,确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太子司马衷难得出宫一次,只见他乐哈哈问道:“我大晋尚有饥民无粥可吃么?”
石崇小心答道:“禀告太子殿下,确有些饥民无粥可吃。”
司马衷大声嚷道:“既无米熬粥,何不让他们吃肉充饥?”
侍卫及婢妾们听了不敢笑,只能捂着嘴强忍着。武帝有些尴尬:“衷儿不懂,休得插话。”
太子妃贾南风连忙上前解围,拉走了贾自环与太子,到瞻溪馆说话。
石崇陪着武帝,漫步进入金谷园。一进园门,那绿茵地上,有五百株青桐,横直成行,如同排列成阵的兵士一般。
武帝取笑道:“石爱卿莫非让朕来看草木之兵否?”
“启奏陛下,此乃微臣专为陛下设计和操练的一种阵式,名曰‘金谷琼莹’。”
武帝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石爱卿之‘琼莹’,可是取自《诗经·齐风·著》:‘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石崇言道:“陛下圣明。不过‘齐风·著’,乃婚嫁之习俗也,而此琼莹却非彼琼莹。”
“有何不同?”
“请陛下发令。”
武帝更觉有趣,他朝那静谧的青桐林挥了一下手,奇迹出现了!
只见那五百棵青桐“忽拉”一下变出五百精兵。这五百精兵气势非凡,随着一阵阵有节奏操练声,就在青桐林中,操练起阵式来:一会儿是战袍飘逸,一会儿是铠甲铿锵;一会儿聚之成城,一会儿散自成星;一会儿呐喊的惊天动地,一会儿蛰伏得鸦雀无声。那阵式,真是变化多端,敷衍无穷,直看得武帝是眼花缭乱,连声叫好。忽然武帝想到了什么,他问身旁的石崇道:“石爱卿,你说此阵式叫‘金谷琼莹’,这‘金谷’倒好理解,金谷园嘛。可你布出的阵式全是钢兵铁将,哪有什么‘琼莹’呀?”
石崇笑笑道:“陛下请看,这不是‘琼莹’么?”
原来就在武帝与石崇说话的眨眼功夫,五百武士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为一簇簇盛开的五彩缤纷的月季。正当武帝惊愕之际,远远飘来悦耳动听的笙歌,随着笙歌在月季丛中缭绕,那一丛丛月季,竟然奇迹般飘飘然升腾起千名舞妓。她们广袖舒展,曼舞轻歌,个个是低眉浅笑,婀娜多姿。武帝眯缝着鱼泡眼笑了,那羸弱的身躯居然也抖擞起了两三分精神,扬起头对搀扶着他的嫔妃道:“哈,有趣,有趣!”他还叮嘱石崇,这“金谷琼莹”就钦点为次日开园大典的节目。
可是看着看着,大概是细数了一遍那千余舞妓,个个都仅有几分姿色却不耐看吧,武帝慢慢地失去了兴趣,他打了个深深的哈欠:“石爱卿,还有啥新玩艺儿?”
话刚落音,千名舞妓居然如一团团白云般向两边飘散隐去,露出了崇绮楼前瀑布似的高台,一位女子如同端坐瀑布之上,手抚琴弦,弹奏着高山流水般时而奔放时而缠绵的曲子。四周有三四十名美女,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配合琴曲而舞。
武帝又眯起他那双鱼泡眼,细细盯着抚琴女子看了一会,脱口叹道:“真天人也!”
石崇垂首道:“陛下,此乃‘蝉鸣飞瀑’。”
“好个‘蝉鸣飞瀑’!”突然,武帝甩开搀扶着他的嫔妃,精神抖擞地向那抚琴女子迈了好几步。
“圣上悠着点儿。”石崇抢上几步,扶住武帝。
“快,快到那位抚琴女子面前。”
石崇不敢怠慢,手一挥,两位侍卫推来一辆精致小车,小心翼翼地搀扶武帝坐上去,直推到那女子面前,二人相隔,只有那一道瀑布。
武帝指着女子高声问道:“抚琴女子是谁?”
石崇恭敬答道:“此女子乃微臣的侍妾绿珠。”
“绿珠?”武帝对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显然,武帝看绿珠的眼光是异样的,充满了猎取欲的兴奋,“石爱卿的金谷园果然藏有如天人般之绝色佳丽。绿珠……石爱卿的侍妾?”
“是。绿珠跟随微臣十年了。”
武帝的鱼泡眼死死盯着石崇:“十年了?”
石崇顿时觉着一股寒气直逼骨髓,他似乎从武帝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但当他再悄悄用余光扫一眼武帝时,武帝的注意力已不在自己身上,而又呆呆地看绿珠,好像要把绿珠整个儿吸进心里、骨髓里。
美妙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正当武帝眼也不眨地玩味着绿珠脸蛋的一切:用他那特有的欣赏美女的眼力去细细地勾画绿珠的眉儿,去柔柔地轻捋绿珠的唇纹,去认真地辨别着绿珠水汪汪大眼中自己的人影时,绿珠的琴声终了,迷人的身影随着琴台缓缓下降,消失在瀑布之中。
“哎,哎……”司马炎扬了扬手,似乎想阻止绿珠的消失。
“圣上怎么啦?”石崇小心地凑过脸去。
“算了算了,以后这‘蝉鸣飞瀑’就不要再演了。”武帝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今天累了,回宫!”
司马炎再也不说话,沉着脸离开了金谷园。
武帝这一走,可吓坏了石崇,他反复回想了接驾的各个细节,敏感地意识到,不是什么“蝉鸣飞瀑”的错,全是是武帝见到绿珠惹出来的祸。石崇忽地打了个激灵,想了想,决定从此让绿珠呆在崇绮楼后院,不再露脸会见来客。
三月初九,天气阴阴沉沉,湿气很重。到了巳时,四周已是雾蒙蒙的一片,笼罩着整个金谷园。也难怪,那年三月初九正值清明时节,不多时,果真飘起了纷飞细雨。当然,这种天气断然是不会影响金谷园开园的,只见园外车马喧嚣,王公大臣们陆续来到金谷园。未时三刻,金谷园正式举办盛大的开园典礼,操舞“金谷琼莹”自然是“奉旨”敷衍了一次,看得王公大臣们目不暇接,赞叹连声。
喧闹已毕,王公重臣们一一别去。
留下恋恋不舍的便是那等灵感被激发得轻狂起来的文人骚客们。他们聚在会友轩和辅仁斋中,忍不住吟诗作对,各展才华。喝彩声、击掌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正在此时,潘岳和小秋赶来了。
石崇迎了上去:“安仁兄,嫂子,我正恭候你们哪。”
“老马破车,蹒跚来迟,惭愧,惭愧。”
崔基笑道:“哈!十数年不见,安仁兄故然是老马。既为老马,也得嘶鸣一声。我等十数年未能欣赏安仁兄的大作,现得罚你作赋以贺金谷别业。”
“崔基兄何故取笑于我?”
刘纳和缪征也跟着起哄:“安仁该罚,该罚。你若不肯认罚,我们可要罚小秋嫂嫂了。”
潘岳沉吟片刻,言道:“难得好友们相聚一堂,我就献丑赋诗一首,诗名权且叫做《金谷园》吧。”说罢高声吟诵起来:
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
赴会怨匆匆,观之神奕奕。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欧阳建击掌道:“一听卷首便知是好诗。不过诵之不如唱之,何不请我小小舅娘抚琴歌之?”
郭彰也来凑热闹:“对,潘兄快将妙词写下,请绿珠姑娘出来抚琴唱歌,那才是珠联璧合呢。”
“这个……恐不太方便吧?”
刘舆故意生气道:“季伦兄真是要‘金屋藏娇’乎?在座的均为文中知己,断不会趁机餐尽绿珠姐姐秀色。季伦兄真舍不得,我便扯开我这破锣嗓子来唱了!”
石崇笑了笑,让清儿去唤绿珠。
不多时,绿珠怀抱瑶琴,款款而来,早惊得那几位头次见绿珠的文人雅士,个个几乎要头昏目眩了。
只有陆云例外,他一见绿珠便放声大笑,笑得弯下了腰。陆机止住他:“士龙别笑,别扰了绿珠姑娘雅兴。”
陆云笑声未止:“她什么绿珠红珠的,你没看出她就是那位朱律朱公子么?女扮男装,嘻嘻……”
绿珠微微颔首:“士衡、士龙二位仁兄,上次珠儿事非得已,让二位哥哥见笑了。”
小秋执着绿珠的手:“绿珠妹妹,别与他们酸在一起。今日姐姐我可要一饱耳福了。”
说笑间,潘岳已将诗稿写成,交与绿珠。绿珠的纤纤玉手轻拨琴弦,顿时,金谷园里犹如飘来了天籁之音:
……
回溪萦曲阻,峻阪路逶迤。
金柿若灿灿,青柳何依依。
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
崇绮百尺危,犹可攀瑶池。
紫竹兰菱拥,操琴复瞻溪……
歌声琴声真是绕梁三日,诸葛诠忍不住高声叫道:“诗美,歌美,人更美!”
全场一片赞扬之声。
欧阳建向绿珠扮了个鬼脸,言道:“潘大人的诗堪称一绝,毋庸置疑;要说我小小舅娘才两美,那可缺了一美啊。”
众人诧异了:“还缺甚一美?”
“也是诗美,不过此‘诗’非彼诗也。那是她家乡的一种民间小诗,名曰‘歌仔调’,现编现唱,生动有趣,不亚于我等吟诵的诗词歌赋呢。”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请求绿珠以金谷园开园为题,唱上一首。
绿珠也不推辞,想了想开口唱道:
外婆家,海边屋,龙王同她屋对屋。
佢送鱼和虾,还送珍珠和珊瑚。
那天外婆送米去,龙王见米紧赖哭——
佢讲龙宫宝贝多毋用,愿用百宝换斤(金)谷。
文人们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欧阳建笑道:“好听不?”
“好是好听,可唱什么,我们一句也不懂!”
“外行了吧?这是我小小舅娘博白老家的歌仔调,让我小舅诠释一二,包你们捧腹大笑。”
石崇也笑了,他将意思一解释,果然众人大笑不已。
陈眕叹道:“乡曲俚调,竟是如此生动有趣!哎,季伦兄何不趁兴作一赋,以示自贺?”
石崇也不推辞:“自贺倒不必了,算是凑个兴吧。”说罢吟诵道,“五十行年,更乐放逸,笃好林蔽,遂肥邀于河阳别业。制宅地阻却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逾万株,流水周于舍下。宅园之中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饮至临华沼,迂坐登隆抵。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丝竹琴书为娱。今得广邀文友,金谷舒怀。美哉,壮哉!共赋金谷雅集。”
石崇妻子贾氏有一名从侄叫贾谧,谁人吟诵,他都赞不绝口。这时他招手请众人安静:“文友们,文友们!今日我们十数位文友聚在一起,实为难得。适才石司农言之有理,十数位文友,何不定期相聚,共赋‘金谷雅集’呢?”
“对,我也早有此意。如今由贾侍中亲口提出,那便意义非凡了。”
这贾谧来头不小,实际上是贾充的亲外孙,年纪轻轻已官至侍中,参与朝政。都姓贾,为何贾谧不是贾充的孙子而是外孙呢?原来贾谧的父亲韩寿,曾是贾充的幕僚,办事能力特强,人又英俊,深受贾充器重,是贾充府上的常客。贾充的小女儿贾午暗恋上了韩寿。贾午的丫环婉儿早先曾是韩寿的奴婢,婉儿知道了小姐的心思,于是帮着韩寿趁夜色到贾午的闺阁偷情。贾充发现女儿与自己赏识的幕僚有染,非常头疼。更要命的是,贾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无奈,贾充只好准韩寿入赘贾家。于是,贾谧成了贾充的孙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春风得意,平步青云。
在贾谧和石崇的倡导下,二十多位文人骚客成了忘年之交。一算日子,开园是三月初八,于是相约每月逢初八聚会于金谷园。
文人们刚刚散去,有的打马回府,有的还在园中浏览。这时园门外传来一阵车驾声。石崇愣了一下,连忙出门看个究竟。
原来是赵王司马伦得知皇帝侄儿不许自己到洛阳参加金谷园开园典礼,大为光火。他带着孙秀径直来到洛阳,突然出现在金谷园中。
“不知赵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司马伦笑得勉强:“石卫尉何罪之有?只不过忘了我们老朋友了。”
欧阳建年轻气盛,他早就看不惯赵王伦与孙秀那两张阴湿嘴脸:“赵王言重了,我小舅不过是遵旨而行。圣上再三告知,衮、青一带,近来颇不安宁,赵王身负重任,不可离开邯郸。赵王来就来了,何故还带责难之意?”
司马伦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竟然出言不逊,教训老夫!”
石崇见司马伦火起,连忙息事宁人:“赵王息怒。”说完对欧阳建喝道,“还不快向赵王道歉?”
“我只不过转达圣命,何错之有?道什么歉?”
“哟哟哟,我道是谁个在这儿吊嗓子呢?原来是我们的赵王驾到。公爹,侄孙媳妇这儿有礼了。”原来是贾皇后赶来金谷园了。她听说文人相聚,从中牟来了个天下第一美男潘岳,从前早闻其名,可一直陷入权力争斗之中,一直未曾谋面。如今大权在握,她的确想见识一下这位“掷果盈车”的美男儿。
赵王司马伦与贾氏关系非同一般,司马伦见太子妃出面了,也不再多说什么:“本想趁着金谷开园,也能看看太子妃,不想有人在圣上面前嚼舌头,圣上居上听信谗言,石卫尉未请于我!”
那边欧阳建又欲发彪,贾谧紧紧拉住了他。
“非也。据我所知,当时陛下真是为青衮两州担忧。行了,行了,我陪赵王到瞻溪馆听琴去。”说罢果真挽着司马伦,一同往瞻溪馆去。刚巧潘岳与小秋从瞻溪馆出来,见到司马伦,便上前施礼。
“这不是天下第一美男潘岳潘安仁么?怎的如此憔悴!不美了,不美了。”
“草民家中诸多困扰,形骇枯槁,赵王爷见笑了。”
“此乃当今太子妃,为何不叩见?”
潘岳一慌神,忙拉着小秋“扑嗵”跪下:“不知太子妃驾临,草民罪该万死。”
贾南风得意极了,笑盈盈道:“不知者不为罪,潘……草民快快请起。”
潘岳看了一眼贾南风色迷迷的双眼,连忙告辞:“草民不敢叼扰,拜别了。”说罢拉起小秋,慌不择路逃也似离去。
孙秀已今非夕比,经司马伦举荐,当上了骠骑将军。此时的他,故意与司马伦拉开一段距离,耀武扬威地先将园内景色大致浏览了一番,不想竟撞上了匆匆走来的潘岳两口子。
见到发了迹的孙秀,潘岳内心有点儿惴惴不安,试探性上前问安:“孙将军别来无恙?”
“你……这不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大美男潘岳潘安仁么?怎么如今一脸憔悴,没了当年的俊俏模样?”
一听口气全然不同了,潘岳内心很不是滋味:“家事操劳所至,所谓人穷志短,今后要仰仗孙将军了。”
“人穷志短?哈,等潘县令真的志短时再说吧。”
潘岳提心吊胆地问道:“孙将军……是否记得当年之事?”
只听孙秀冷冷答道:“心中藏之,何日忘之!”说罢对小秋也不正眼瞧一下,便拂袖而去。
一听此言,令潘岳心中颤栗不已。
小秋却深深地蹙起了眉头。
话分两头,且说那余威自从被蒙面石崇槊了一枪之后,虽被救回了一条性命,但呆呆地躺在红萝村红萼的家中,一直昏迷不醒。红萼日夜守护在他的身边,内心相当着急又毫无办法,她千呼万唤也没有唤得余威睁开双眼。
情急之下,红萼将余威背到盘龙潭边,绑在一棵农家堆放禾稿的柱子上,将他当成靶子,一招一式地打他,招招式式点到为止,想将这昏睡之人“打”醒。
没用!红萼气恼极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心中涌起了一股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她第一见到他,是那么的憎恶,因为他在“偷窥”自己的小姐妹绿珠!
对了,当时自己凉嗖嗖的剑锋刺向他,他机灵地头一偏,贴着脸划了过去。他也不说话,顺手回了一刀,于是两人便在林中打斗起来。你一刀我一剑,才斗了两三招,自己渐渐不支,被他拦腰抱住,另一手已将配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红萼照此演习了一番,还是没用!自己的剑锋刺将过去,他如死人般纹丝不动,那无神的半睁半闭的眼儿竟然像是在嘲笑自己!
余威,你别高兴得太早,你敢嘲笑我?对了,当初我也戏弄过你!是的,记得那次是余威喝醉了酒。我正教训竹筒帮的柳三炳,可恼的余威不由分说,三步并成两步,截住我便与我打斗起来。我当然也不是个吃素的,身轻如燕,灵活多变,他余威怎么也打不着我,不时还吃了我一两个冷拳!想起来真是好笑,那时气得余威“哇哇”直叫,可惜一肚子的酒灌得迷迷糊糊,老是慢了个半拍,差了个半寸。迟疑之间,我又一个冷拳打去,将这余前捕头打跌成个“嘴啃泥”,扑倒在地上。
想着想着,乐不可支的红萼当着“醉”昏了头的余威一个冷拳接着一个冷拳的打去。呀!红萼发现余威的头竟然下意识地闪了一下。他有意识啦?红萼连忙摇着余威,可惜他还是毫无知觉。也许,刚才看走眼了?
红萼一直回味着为师太守墓时在西山与余威的那场赌斗。原本自己根本不是余威的对手,只要他出上六七分力,对付自己就绰绰有余。可是自从自己与石崇交手,不断琢磨出了很多新花样,武功比原来高出了许多。当时便苦了轻敌的余威,自己手中的宝剑虎虎生风,直朝余威逼去,才十几回合,余威已被逼得汗流浃背。谁知动了真格的余威确实够“威”,斗了三十余合,自己已是坚持不住,便跳出打斗圈子。余威见红萼跳出打斗圈外,似乎要认输了,他可不上这个当。只见余威顺势一跳,也跳到红萼身边,然后虚晃一剑,脚下故意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当时自己那个气哟,本来打算利用这次打斗,逼出余威的真心。不想他却将自己的一番苦心如此作践!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当时自己的剑锋噬人般地直抵余威咽喉。这是一招夺命剑!当然,自己并不会真的伤了余威,只是想让剑锋抵住余威咽喉时突然定住,将余威吓个丧魂落魄!嘻,余威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个余威,他使出了一招绝门功夫“滚地龙”,就在那剑锋抵住咽喉的刹那间,他以闪电般的速度连滚三滚,逃过了夺命剑!
红萼边回忆边操着剑,做着与当时同样的动作。她那一剑“夺命剑”刚比到余威的咽喉,奇迹再次发生了:只见余威毫无知觉的头倏地偏向一边!
他真的有知觉了!
记得当时余威躲过橛命剑后,就势一个“旋地剪刀腿”,夹住自己的双脚,用力一扭,羞死人了!自己失去重心,直愣愣朝地上倒去……余威用了真功夫,自己真的输了!那一跌,跌得舒服,自己完全放松了,让自己那柔美而健壮的娇躯,如同跌入爱河一般,尽情地、缓缓地融进自己早已向往的那片无边无际的爱波情涛之中……
红萼真的软绵绵倒向余威,她豁出去了,大不了真的跌一跤,跌个鼻青脸肿。
奇迹,这次才是真正的奇迹!当红萼倒向余威时,余威竟会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将红萼揽入怀中!
躺在余威怀里的红萼信心大增,她反复地用这种方法“打”余威,终于有一天,余威被红萼“打”醒了。
可是,被深深伤害了咽喉的余威还是讲不出话来,也失去了绝大部份记忆。
面对自己又爱又怨的人,红萼毅然与余威结婚,成就百年之好。
婚后的余威凭着仅剩的一点记忆,要红萼到洛阳看望绿珠。红萼为了了却余威的心愿,只身来到洛阳,再入金谷园与绿珠会面。
石崇对红萼的到来,又担心害怕又求之不得。怕的是红萼有朝一日会识破他的强盗面目;喜的是又能与这位自己心仪已久的另类美女朝夕相处。石崇立即将“瞻溪馆”改名为“红芸馆”,为红萼的专用馆。
一大早,石崇便让人摘下“瞻溪馆”的匾额,请红萼和绿珠来到馆前,亲手将“红芸馆”的匾额挂了上去,言道:“芸者,草香之冠也;红者,萼儿之本色也。金谷四馆本当有其色:绿、红、蓝、紫,珠儿执意不要‘绿萝’而改‘崇绮’,我也就依了她。而今瞻溪正名为红萼,是我心中之大愿。”
“如此说来,你是想我红萼姐姐长住金谷园中?”
“只恐萼儿不肯。”
“山野狂女,放荡不羁,岂能安住园中?玩个三日五日还可耐着性子呆下,长住?还不将我活活憋死了!”
“红萼姐姐,难道你还要回博白吧?”
“那里是我根系所在,稍住数日,我便要回去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石崇虽频频向红萼发起感情攻势,可是红萼不为所动。她没有告诉绿珠自己已与余威成亲,但心中时时挂念着大伤初愈的丈夫,想回博白,绿珠却不让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