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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到那双眼睛——深咖啡色护面具后面闪着幽幽绿光的机器眼。
绿光依然是弱激光,没眼睑的设计使光发出时显得无比僵硬,变成从黑窟窿里透出的鬼火。
鬼火幽幽暗暗地跳动、闪烁,扑闪出脑浆、血、气泡和五颜六色的神经网络、血管等,如轻烟一荡一荡,还滴着什么古怪味道的溶液,然后又在变化,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飘飘忽忽地变成一张脸,狰狞的、丑陋的,随着越来越清晰,而逐渐显得温柔、美丽,那格外的清秀十分熟悉,很快和另一张脸叠印在一起。
他认出了那张脸。
那是露儿的脸。
露儿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他记起来了,是在那间地下室里。
但怎么又在地下室呢?
意识飘飘渺渺,时断时续,让记忆片段无法完整地连接,留下空白。
他终于还是记起在地下室里呆了三天,当时和露儿都负伤了,伤都很重,动不了,只能躲在里面静养,好像还昏迷了,在昏迷中做了这个奇怪的梦。
只因这三天一直昏迷,所以脑子里没任何记忆,只有这奇怪的梦吗?
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不明白之前怎么忽略了,现在却想到?
他在困惑中有了思考,不解这梦有怎样的启示,记起人常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安下心来。
但他仍困惑,想不通自己怎么出现在在地下室,时光倒流了吗?
还有露儿。
地下室里应该是有露儿的,但现在没有,那么,这是假象了。
那真相是什么?
他睁开眼看,的确是黑黑的,渐有微弱的光闪动,周遭变得昏暗而模糊,和梦醒后所看到的地下室里的景象没什么区别,但就是没心爱的露儿。
露儿究竟在哪里?
他困惑地想,便想起那场绝望的血战,记起脑袋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下。
那么,我还活着?
露儿呢,露儿活着吗?
他难过地四下寻找,结果只看到封闭的、用坚硬的石头垒成的厚厚的墙,还闻到了浓浓的潮湿味道,阴森如地下室,但没破沙发,自己是躺在地上。
他想站起来,动了下腿,听到叮当的金属声,腿挪不开,上面铐着铁镣,接着发现手也铐着,很奇怪怎么会这样,忽然明白这不是地下室,是监狱。
监狱在深深的地下中,让他苏醒后误以为是曾经去过的地下室。
他被关在地下监狱有很多天了。
地下监狱有多深,他不知道,不过凭浓重的潮湿气味,可以判断很深。
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活着、死了,还是仍在昏昏沉沉的迷梦中。
最终,他觉得自己活着。
因为那场残酷而绝望的血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掺杂着射击声、厮杀声、惨叫声、号哭声……特别是那些变异体们放肆的嘶吼声,震得脑袋嗡嗡响。
他难过地抱头痛哭。
一幕幕惨烈的杀戮景象如电影画面一样在眼前急闪,他撕心裂肺地哭。
哭着哭着,他茫然地抬起头,想。
他想不通自己付出那么多,艰难地迈过了一道道坎,克服了千难万险,多次在绝境中艰难地站起来,才让一支打垮的部队重整旗鼓,结果就败了。
败得那么突然,一点征兆也无。
部队虽然只有六七百人,可都是精兵强将,而且经过在德里蒙城的长期休整,补充了大量的武器、装备和弹药后,整体战斗力比原来只强不弱。
主战坦克、装甲车、自行火炮、武直、无人攻击机、运输车等,总数达好几百,已经是按一比二的比例来配备了,即平均每两名战士就有一辆车,尤其还有只有甲等旅级作战部队才有资格配备的车载粒子炮,怎么可能战败?
然而就是败了。
所以,他怎么也想不通。
为了防止被敌人聚歼和保证足够的食物供应,军民必须分散到各据点。
一分散,管理就松懈,松懈了就变得懒散,时间一长,战斗力就下降。
他去各据点检查的时候,就多次发现了这个问题,要求立即纠正。
问题是他管得了兵,管不了民。
到后期,有些据点还发生了几起较严重的民众哄抢食物和饮水的事件。
他能做的,也就是说服、教育,连关禁闭都不行,因为他们不是兵。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
耽于享乐,死于享乐。
的确,这些人不是多数,可在关键时刻,就如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所引发的效应竟是毁灭性的,却没什么有效的办法去解决,总不能不管他们。
管了,就是这结局。
并非慈不掌兵,而是身处败局之中苟延残喘,他解决不了人性之恶。
还有该死的大海啸、地震、狂风。
说来是那么巧地就遭遇了,可要金星不毁灭,还会不会这么巧呢?
那金星毁灭的原因又该如何追溯?
要追溯,就要追到千年前人类开始对金星资源的疯狂开采和掠夺上。
那已经不是任何人能追溯的了,所以只有可怕的惩罚——无情地毁灭。
因为这是人类共同的恶造成的,必然要由人类共同承担,无分善恶。
善良的人的确心有不甘,但该想想,为什么不能阻止这恶的发生?
还有很多,他都想不通,因为问题太大了,远远超过他能思考的范围。
源于责任,他只能不解地痛悔。
因为痛,周身的痛,先是像小虫子那样的叮咬,然后像针扎般刺痛,再然后就是刀砍、火烧、雷劈、电击……的痛,稍微动下,身子就发出咯咯痛响——彻骨的痛的响声,感觉每根骨头,每一节脊椎,都被钉子牢牢地钉在地上。
随后,皮肉上断裂开的神经末梢所产生的的痛感,就变得格外强烈,和骨头的痛混在一起,让他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了这样的痛号声,进而相信自己的确还活着,起码赖活着。
然后,他又看到了绿色光源。
光源来自于对面墙角的顶部,是小型监控器发出的弱激光,在身上来回扫描,过了会没了。
再然后,是沉寂和痛。
在这样的沉寂和痛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哐当一声,铁门开了,进来两个小铁罐子,将他一把提起来,拖出去,铁镣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双腿在坑坑洼洼的地上一路无力地磨蹭着,从伤口中流出的血渗入地中,那些伤口都快愈合了,这时又裂开,痛得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但他没叫,顽强地忍受着,只为了不在那些铁罐子们面前示弱。
“铁罐子?”要命的痛让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想到铁罐子这个词来。
战士们习惯称机器战士为大铁罐子,武装机器人为小铁罐子——那些人类曾经创造的保护者和被奴役者,现在的敌人,而他已成了它们的俘虏。
他被两个小铁罐子拖着走。
想到铁罐子,他就想到牺牲的战友,默默流下泪,不是因为伤痛。
这条路看着不长,其实很长,两边成排排列的牢房里,躺着很多和他一样伤重的俘虏,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奄奄一息,有的还在顽强地活着。
那些死了的,到一定时间就被铁罐子们集中扔进万人坑里填埋,没死的则继续等死,能顽强地活下来的,最后就像他一样,被拖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里生不如死。
所有的俘虏都没药物治疗,也没吃的,就看谁身体素质好,能活下来。
对Data来说,这与其是个检验,不如说是绽放理性光芒的人体实验。
只有身体格外强壮,能经受住剧痛折磨的人,它才认为有资格活着。
他有强壮的身体和精湛的内功,所以在昏迷二三十天后,活下来了。
他低垂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在他眼中模糊地向后滑动的染血的地面,被两个小铁罐子拖进一间简陋的手术室,像扔废物一样,啪地扔到手术床上。
两个机器医生木然而冷漠地按程序操作,给他注射麻药后,再拔出他身上的十多颗子弹和弹片,然后清洗发炎、化脓、腐烂的伤口,再缝合。
好在那些子弹和弹片没打进脑袋或骨头里,不然,两个机器医生连他脑颅和骨头都会切开。
救他和其他俘虏,当然不是出于什么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而是Data需要足够的身强力壮的劳动力。当然,这劳动力也不是随便就能充数的,必须经过优胜劣汰的检验程序。
他很快又被两个小铁罐子拖着走,又嘭地一声扔进一个铁笼子里。
铁笼子飞快地往下滑动,带起呼呼风声,让他感受到冰冷的凉意。
随着哐当一声,铁笼子停住,他再被拖出来,扔进一个由木架、木板和枯草搭成的工棚中。
工棚外闪着昏暗的灯光。
工棚有很多,每个工棚里也都躺着些人,黑黑的、脏脏的,看不清面容,但肯定都和他一样,经过了死亡的程序眼见,穿着破烂的衣衫,身强力壮。
仅仅在工棚里躺了一天,他就被一个面目凶狠的仿生人拖出去干活。
他拿着一把铁锹,摇摇晃晃地跟着几十个矿工前往一个矿洞挖矿。
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浑身又冷又热又痛,还没走到,就倒下了。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在低头挖矿。
那个一脸横肉的仿生人走过来,像拎狗一样,将虚弱的他拖到挖矿的“狗”堆中,他甚至连抗拒一下的反应都没有,就那样被当作狗扔了过去。
他没力气了,垮了。
“想死!”
那家伙恶狠狠地骂着,不知对人类有多大的恨,猛地一脚踩在他背上。
他痛得大叫,哇地一声吐出大口的血,就听骨头咯咯地暴响,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倒下。
又是一脚狠狠地踩来。
他又大叫,因剧痛而清醒,本能的求生欲望促使他站起来,却又倒下。
“把他拖出去埋了……”凶狠的仿生人喝声。两个小铁罐子奔来。
他不想埋,想活,艰难地喘息。
“快起来!”
旁边一个干涩的声音轻声催促,跟着一个人伸出手来拉他。
那人脸上蒙着土灰,只有充满血丝的红红的眼睛,还能辨认出是人。
背后响起金属质地的怒吼声,相距只有几步远了,铁罐子正奔来。
他终于调运到几丝内力,去握那人的手,却没握住,赶紧抱住他腿。
嘭!
一腿重重踢到他身上,那是小铁罐子的金属腿,有好几百斤重。
他惨叫声,却没被踢飞,借助那人的腿顽强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两下,赶紧用铁锹撑着地面,这才勉强站稳,连咳数声,吐出好多血来。
那仿生人见他开始干活了,狠狠地骂了句离开,这才不打算埋他。
他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挖矿。
每天能供给的食物很少。
品种和供应量都是经过Data精确计算的,确保不长多余的肥肉和脂肪,有力气干活就行,能干多久,全看各人的身体素质和运气,死了就扔掉。
靠着这点食物,他慢慢恢复体力。
人类曾经是怎么对待机器人的,机器人现在就怎么对待人类。
典型的报应不爽。
科技的发达,使人类早就实现了全自动化无人采矿,机械设备或机器工人不但效率高、产量高,还安全、可靠,矿难大幅度降低,无需养老和赔偿。
现在,这一切都颠倒过来了。
在Data眼里,人就是人眼里的机器,一点都不金贵,死就死了。
他挖的是金属矿,提炼后用来造武器、弹药,其他还干什么,不知道。
他每天都挖,待遇比原来替人类挖矿的机器工人稍好点,起码有四小时的吃饭、睡觉时间。
从这点来看,Data还是仁慈的。
因为机械设备和机器工人,是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活,从来没有什么一班倒、两班倒、三班倒之类的轮休,除非出故障,必须送出去维修,或淘汰。
在人类眼里,机器从来不是生命。
经过最为艰难的生死挣扎后,他有了力气,有了精神,又活成了战士。
有意无意地,他都会在进入供人上下的那个铁笼子时,仰望头顶。
头顶很高,看不到顶。
那个曾帮过他的人暗中提醒他,说来到这里就只能认命了,别再想着出去了,又说这是在上千米深的地底挖矿,千米之上是归丘城,而从归丘城到地面,还有几百米,根本出不去。
他想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了,进而制定出逃计划,可没人答得上来。
地底暗无天日,分不清白天黑夜,无规律的轮班倒也计算不出时间。
时间对这些随时会悲惨地死的矿工们来说,压根儿就不存在。
这的确符合一些天体物理学家的猜想。或许真的只有空间,没有时间。
这天,他才睡了两个小时,就被一脚踢醒,和几百个死气沉沉的矿工去一个新的矿洞挖矿。
这已经是他挖的第七个矿了。
深黑的地底,没有同伴,只有和他一样的“人狗”,无休止地卖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叫传来,是很久没听到的熟悉的女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