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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倦是被轰轰烈烈的雨声吵醒的。
窗外的****要挟着绿叶在半空中急速地打着转,从窗户的右上角迅速地消失在了左下角。天空灰得色彩斑斓,不同的灰色搅合在一起,使得天空像灰色的浓岩浆。这是春天的暴雨,万物正在惊蛰之时惊喜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这里的天似乎比“圣地”的更加多彩,一样的雷雨天的天空,却有了颜色。雨真的太大了,风铃摇动着都听不到声音。
突如其来的清醒让灰倦的头突突地疼着,坐起来摸了摸在枕头旁边的《灰教》,正想揉揉脑袋,却被窗外的雷声吓得缩成了毛茸茸的一小团,不停地颤抖着。
灰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害怕雷声,他想通过自己的思考推理出合适的答案,但连续不断的雷声带给他的恐惧让他无法冷静地思考。
木质的地板“嘎吱嘎吱”地响动着,门不一会儿就被打开了。明黄,是温暖的明黄。烛火在闪电的光照下颤抖着,举着它的人另一只手搭在门上,胳膊上还挂着一些绷带,肘间还夹着两块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是刚刚匆忙跑过来的。
她迅速地把烛台放在桌上,用尽全身力气,关上了窗,转身抓起灰倦捂住双耳的手。“能听见吗?你还好吗?”
灰倦说不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地点着头,呼吸很有些不稳。
“你还要离开这里吗?“向日微微颔首,试探性地问着灰倦。
闪电在不远处落下,伴着雷声滚滚,把屋内照得一瞬间失去了色彩。向日都被这雷声吓到了,更别提一直在瑟瑟发抖着的灰倦了。他猛地挣脱开向日的手,捂住双耳继续瑟缩着点了点头。
左臂迅速地被包扎固定好。在包扎的过程中,天就慢慢地晴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满是潮湿温暖的气味。光透过窗子,照得地板上的雨水反着银色的光。灰倦用右手摩擦着左臂的绷带,似乎还未从刚才的雷声中反应过来,皱着眉头,紧闭住嘴。
“给你。”向日在灰倦面前晃了晃刚从那个深红色的柜子里找来的一小瓶子粉末,是浅灰色的粉末,看起来似乎是可食用的。瓶子是玻璃的材质,在雨后阳光的照射下和地板上的雨水一样闪闪发光着。
灰倦愣了愣神,接了下来,好奇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转动着这小小的瓶子,里面的粉末因重力而不停地翻滚着,像刚刚的天空一样。凑近看了看,这粉末并不是真的灰色,只是由各种色彩的粉末混到了一起而已。瓶子的底部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标签,用彩色字写着“捌”。大写的八字以及书写这个字的颜色让这个小瓶子看起来十分高级,在手中的分量都重了不少。
“这是可以让你的毛和眼睛变灰的药物,短时性的,吃了一会儿就会变回原来的颜色。不过我的客户不少人说吃下去之后会起不良反应,比如说感官变得异常敏感,但这个也是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的。”向日抱着胸,边用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划着,边解释道。
“是吗?…谢谢。”灰倦这么说着,脑子转得飞快。客户?什么客户?她是专门卖这种东西为生的吗?算了,这和我也没有太大关系了,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了,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双眼后又呼了出来。
向日很明显地误解了他的神情所表达的意思。“啊,对了。如果你想一直保持灰色的话,另有方法。你可以——”
“不用了。”灰倦抬起头来打断了向日,使得她一脸惊愕地看着对方,“不需要,一会儿就够了。我并没有…在那里一直活下去的打算。总之…谢谢你,希望之后会见面,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报答你的。”但愿吧。他在心中默念道。
在片刻的停顿后,向日又不动声色地给灰倦塞了一张很大的灰色的纸,像是地图的样子。灰倦知道这是地图,在《灰教》的一些插图中有描述这个世界面貌的图片,书中称之为地图。这张灰色纸上的地图看起来非常让他熟悉,他似乎经过过这地图上所画的地方。
“这是什么?”灰倦从这一片灰色中抬起头来,十分困惑地看着对方。
“上去的路。我在十个公转周期之前找隔壁书店的老板画的。照着上面用黄色笔标出来的线路走,就可以绕过悬崖回到那里。”
灰色的纸有一些地方都是凹凸不平且异常粗糙的,厚重而又老旧。纸的质量很好,纸质很结实,一点都不透光。
“那个…”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这本是灰倦应脱口而出的话,可他只是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了嘴,视线低下着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向日歪了歪头。
“没怎么…”他站了起来,顺便拿起了枕头边的《灰教》,将它塞在了腋下夹住,“是时候该走了,非常感谢。”说完,就抱着《灰教》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双毛茸茸的狼耳朵还轻轻地扑闪了两下。
到了这建筑物的门口,灰倦才发现这是一个树屋——把一棵粗壮结实的树挖空做成了屋子。为了美观,还在枝叶处挖了几个洞填土种植物,层次丰富的绿,让它看起来和活着的树没什么区别。树屋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村落,有碎石铺成的小路,路两边便是嫩绿的草地。树屋的边上就是向日刚刚所说的书店。灰倦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是书店。只是通过玻璃橱窗看见了很多和《灰教》一样的东西,还带有不同的色彩。道路的更远处还有一些大大小小,形态和颜色各异的建筑物,都能显示出它们的主人各种各样的性格。不像是“圣地”中的那么古板整齐,这对于灰倦来说是新奇的,新奇到他都想留下来生活在这里。
目光顺着碎石路的尽头延伸,颜色渐渐变灰。地平线上的那个小小的凸起便是他昨晚跌落的悬崖。
像静止的巨浪一样立在那里。在远处看是微小的,但丝毫不影响它给人带来的巨物感。
灰倦也立在那里,与“巨浪”互相眺望着。“巨浪”和他之间似乎不止隔了这么点距离。它太大又太小,灰倦只能感觉到自己永远都回不去了。
片刻像是过去了几十个公转周期。灰倦垂眸,将脸往围巾内蹭了又蹭,抑制住呼吸后又急急呼出了一口气。没有任何白雾了,春天来了。在犹豫之后,低着头迈出了第一步。
湿润的春风拥着薄薄的,被雨水浸透了的窗帘。向日正在桌上撑着胳膊,向窗外伸出头看着灰倦的身影。
背影越来越小,灰倦左右深浅不一的灰色越来越均匀。在灰倦几乎与远处的灰色融为一体后,向日垂下头去看自己已被雨水拍湿了的稿纸,墨水被晕开了,根本没干。
看得太久,灰倦的背影在向日眼中都留下了残影。貌似是错觉,在揉眼睛的时候,灰倦的背影陡然变得黑白分明,还回头看了向日一眼。
“就不该熬夜去挑选植物种子的,都累出幻觉了…”向日自言自语着,又抬起头看着窗外嫩绿的草地干笑一了声,“春天来了啊。”
悬崖下的风很大,灰倦手中的地图随风无规律地摇曳着,不过风从耳畔穿过的声音可以完全盖住这纸张在风中发出的“哗哗”声。他这么直直地抬头向悬崖的尖角望去,仰得自己脖子生疼。周围的乱石和白骨让这地方变得更加阴森。掉下去没死可真是幸运啊,灰倦这么想着,视线从一个头骨上移回了手中灰色的地图上,继续按着地图上的线路走着。
很快,灰蒙蒙的城市便出现在了眼前。
灰倦半靠着山坡上的一株老树喘气。这里的海拔对于城市来说已经是很高了,但从这个位置都看不到“圣地”的中心,甚至只是探看到了不到“圣地”全部的七十分之一。房屋整齐划一得如同被泼上了灰色油漆的钢琴琴键一样,只不过不能被演奏——“母亲”是不允许艺术家存在于“圣地”的,艺术家是会被“再生产”的。
体力因为左臂的伤而变得难以恢复。他知道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十分危险,会有人来抓住他去“母亲”那里。在简短的休息过后,他把地图折成一团塞进了厚重踏实的围巾之中,打开那个写有“捌”的小玻璃瓶子,仰头将里面的灰色颗粒吞下。
他只感觉浑身上下都觉得痒痒的,很不舒服。过了一会儿,这种感觉消失了,他抬起手来发现左右两边毛发的颜色变得一样了,都是不深不浅的灰。但仍然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迎面吹来的风都是十分刺耳喧嚣的。他想起了向日之前对自己说过的不良反应,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腋下夹着的《灰教》抱在胸前之后,便直起身子来向家走去。
准确来说,对于灰倦而言,只要有吃有喝还有睡觉的地方,哪里都可以是他的家。他并不记得之前的多少回忆,但了解自己搬过了不少家,结识了很多人,很受欢迎,却也和不少人断了联系。以前的事情就像意外地被调皮又爱玩打火机的小孩子烧掉了般,灰倦记不清了,也不想去回忆这些。这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圣地”的空气好像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了。灰倦穿行于人群之中,屏息敛声地慢慢走着。药物的作用对他的影响很大,每一个兽人发出的每一阵声响对于他来说就犹如爆炸声,噼噼啪啪地全都炸开在他的耳边。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但并不是被这些细微的声响吓到了,而是害怕有人会从人群之中伸出手来把他抓住,然后轻声地在他耳边说一句——“0-666,原来你在这里啊?”这已经够让他感到恐惧了,但副作用让这种恐惧加深了。他浑身上下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准备随时都能尽全力跑起来。
但谁也没有来。
熟门熟路地进入较窄,人群较少的马路后,他的感觉好了许多,药物的副作用已经过去了。在左顾右盼地寻找之后,他又进入了一个小巷子,拐了几个弯之后,上了几层楼,人迹越来越稀少,直到身边几乎没人有路过后,灰倦终于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他没有注意到小巷子两边的墙上贴的全都是他的通缉令,密密麻麻的,越往他家门口近,通缉令就越乱,越多。一张挨着一张,都让人辨认不出墙体本来的纹路了。
就是这里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正透过门缝向他招手。门前被一些灰色的带子封着,带子上面写满了“办案现场”和“请勿靠近”等字样。
灰倦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回来——在这种时候回“圣地”无异于找死,聪明的人都会过那么几十个公转周期再回来。他总感觉自己把什么东西落在家里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但记忆和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一样,他想不起来自己落下了什么,就凭着自己的直觉和想法回来了这里。
他随手撕开了那些灰色的带子,门吱呀作响地被推开。屋内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让人闻着很呛。已经大概有四个公转周期没有回到此处了,虽说灰倦对任何住处的感情都不会有多深厚,但难免还是会有些怀念。
房内的陈设没有被动过,自从他被人抓捕之后。他放松着肩膀,站在客厅中央四处打量着,忽然看见了沙发旁边立着一面试衣镜。灰倦看见了他自己。
是灰色的,全身上下都是灰色的,双眼也是灰色的,灰得没有了其他颜色,和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的喉咙中波涛汹涌地翻滚着。他真的很想和之前一样,与大家无忧无虑地在一起玩耍,可是却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了。这幅样子,早就不被“圣地”的兽人们认同了,就算全身上下只有灰色,大家也还是会把他抓到“母亲”那里“再生产”的。
灰倦吞咽着自己的情绪,试图把它憋回去,低下头盯着自己纯灰色的爪尖,看见自己眼前的世界融化后滴落又滴落。他在无声地哭泣着,泪水在地上溅起了尘土。
就在这时,就在灰倦把脸埋在右手里时,身后在玄关处尽头的门被打开,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吱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