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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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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请你告诉我,要说真话不隐瞒。是什么不幸的死亡命数把你征服?是长久的疾病,还是善射的阿尔特弥斯用她那温柔的箭矢射中你丧你的性命?”

    ——《荷马史诗:奥德赛》

    苏克鲁斯在阴暗潮湿的清河城地牢中醒来。

    周围一片死寂般的深暗,几乎没有一点儿能用肉眼看见的亮光——至于为什么是“几乎”,木质牢门之外的甬道尽头的石壁上,安放着一柄昏黄的、仿佛被一阵轻弱的徐风拂过便能熄灭的壁烛。除此之外,他除了墙壁缝隙漏水处的滴答声和老鼠吱吱吱的叫唤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妈的...”苏克鲁斯嘟囔着想要起身,却被手脚处镣铐发出的清脆响动止住了行动。那是最大号的铁镣,他心里想,不然绝不可能沉重到他连抬手都困难重重。他什么也看不见,若不是那一点儿壁烛的微光,他几乎以为自己被那该死的伊斯特万施放的法术打瞎了双眼。他能感觉到自己穿着麻布的衣服——至于他的铠甲、刺剑和盾牌,理所当然的是已经不见了。腐臭的气味犹如一条在黑暗中蜿蜒盘绕的毒蛇,钻进苏克鲁斯的鼻腔,熏得他几欲作呕,他不知道那是木头腐烂的臭气还是死体的尸臭,不过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被吊在清河城城墙外的倒霉蛋不知几许,而在这幽暗的地牢中默默死去的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在最初的48小时里,没有人为他送来水和食物。冗长、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持续等待让他抓狂,尤其是他甚至还并不知道在未知的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像那些倒霉蛋一样被挂在清河城的外墙上,任由乌鸦啄噬和寒风捶打?为什么自己没有被拉到城门外那颗大桉树下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但或许跟那些人比起来,自己才是倒霉蛋。他宁愿痛快的挨上一刀,或者让自己的脖颈被套上绞索,也不愿意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粪坑中忍耐饥渴。胃部已没有食物可供消化,肠道内的粪便也已经被二次吸收,苏克鲁斯的肠胃开始了自我消化的过程,饥饿为他的腹部带来了剧烈的烧灼感,每当他稍有大点的动作,他便能感受到酸水在往上翻滚,好像要突破他的喉咙冲口而出一般。

    他开始用自己的指甲在墙上刻字以计数时间,左手掐着自己的指头算分秒,右手在地牢的石壁上刻下一道道浅浅的、他只能刚好在指尖上感受到其存在的刻痕,那是本能的反应——他不想连时间的概念都失去。所幸地牢石壁的裂缝处有渗水,他也不管那水源是否洁净,每当他渴了,就在湿润的石壁上舔两口,舌尖上那一点儿潮湿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能坚持的更久一点儿。但令人绝望的是,当他刻下第51道代表小时的凹槽,将自己灼疼的指尖拿开,用双掌在地牢的石壁上游离时,他发现了更多、更多的凹槽。那些凹槽绝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苏克鲁斯心想。他本以为51个小时已经足够长,但他摸到的却并不止有这些,足足有几百...甚至几千道凹槽。

    这些凹槽是谁的手指甲刻下的?还是说,并不是同一个人刻下的?

    囚禁到了第四天,苏克鲁斯粒米未进。正当他感觉到饥饿和死神即将带他前往另一个世界时,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视野变得明亮了许多,在那一瞬间苏克鲁斯不得不承认自己甚至产生了一点儿“死亡”的错觉,但其实不是,那是火光——万尼克手中的火把发出的火光。

    万尼克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拿着一只熊熊燃烧的火把,走过地牢冗长的甬道,来到了关押苏克鲁斯的地牢门前。这时苏克鲁斯才看见地牢中关着的并不止他一人,只是只有他自己活着而已。在他的地牢正对面有着另外一间地牢,很显然,那个家伙用自己的衬衫做成了一条绞索,在地牢厚重的门柱上把自己勒死了。

    帕特里克。苏克鲁斯绝望的想着,和他一起分享那袋圣何塞威士忌的芬里尔叼毛,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

    “我很庆幸自己活了下来。”万尼克拿着拐杖在地上“笃、笃”的戳了两下,得意洋洋的说,“虽然摔断了一条腿,但是这条命还在,不过你可就不一样了,苏克鲁斯。”

    苏克鲁斯倚靠在地牢的墙壁上,有气无力的看着万尼克。说话让他感到疲惫,他不打算与万尼克交谈。他活也好死也好,跟自己都不再有关系了。

    “你应该会很好奇,为什么你没有被国王陛下下令处死。”万尼克居高临下的看着濒死的苏克鲁斯,“王弟跟他的那个跟班扶桑杂种跑了;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他俩。到时候,你们这些王弟的余党就会跟他一起被吊在清河城城墙外面,就算是尸体也吊——反正活人死人吊起来都一个样,没差。”说罢,万尼克回头看了看把自己在门柱上吊死的帕特里克,“呸,真是个懦夫,活该挺不过来。”

    “他不是懦夫。”苏克鲁斯开口了,他的气若游丝,嘴唇干裂,说出的话语也微小的像蚊子叫。

    “哈哈?不,我不跟你争论这个,苏克鲁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最后站着的那个人才有话语权。”万尼克轻蔑的笑笑,“不过你够种,这点我得承认,而且还相当能打。我喜欢你啊,苏克鲁斯,你别会错意,不是沃伦那个老**儿对你的那种喜欢,我认你是条汉子,但很可惜,你得死。就冲你把我从回音塔撞下去这个仇,我会很乐意把你给吊死。”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对啊,就是为了说这些,顺便活动一下筋骨,医生说走动一下出出汗对我伤势恢复有好处。”万尼克耸了耸肩,伸手从他的褡裢里拿出一块黑面包,丢进了苏克鲁斯的监牢。“这个或许能让你挺久一点,清河城的地牢没有刑具和凶神恶煞的守卫,因为我们有足够坚固的实心木头门柱;不过,在这里饿死的人已经不止一两个了。”

    “操你妈。万尼克。”

    “你说什么?”

    “我说,”苏克鲁斯咳嗽了一声,那咳嗽声就好像从他已然干瘪的胸前中挤出来的浑浊气流一般在地牢中回荡。“我说操你瞎妈的七彩大花逼,万尼克。你侍奉昏王,滥杀无辜,罪该万死;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再次拿起剑,我发誓会把你的脑袋削下来接到你的**儿里,让穷奇兽和克努特沙虫在里面孵蛋。我要把你的大动脉接到大静脉上,一剑搠得你浑身血液倒流,在之后我要把你挂上冬泉镇的大水车,雇一个法师日夜不断的在下面放冲击波,好方便你永无休止的做极速圆周运动!”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傻逼。”万尼克被气笑了,“是,你读的书多,你是奥弥尔的喷神,我承认你。但你无法否认我们现时的区别!从这个地牢走出去,王国的宫廷医师会为我疗愈伤口,冬泉镇的妓女会为我张开双腿,清河城的厨房会为我准备热乎乎、油滋滋的烤猪肘和酸菜汤。而你呢,苏克鲁斯,只能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屎坑舔墙壁渗出的脏水,吃我施舍给你的、干硬发霉的黑面包。你的诅咒对我毫无伤害,苏克鲁斯。”

    “说完了?”苏克鲁斯正了正自己的身子,“获得足够的成就感了吗?你可以滚了,万尼克。我很期待被你绞死的那一天。”

    “呸。”万尼克卡了卡脖子,朝苏克鲁斯吐出一口黄中带绿的浓痰,拄着拐杖走出了甬道。

    “妈的...”苏克鲁斯闷哼了两声,苦笑起来。“早该知道事实比我想的更残酷...”

    他又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沉思良久,还是捡起了地上那块黑面包。万尼克说的不错,这块面包已经干硬发霉,恶臭扑鼻,但苏克鲁斯已经顾不了许多。肚子里总得有点东西,不至于自己在实现刚刚说的那些豪言壮语之前就在这里饿死,只要多活一天,事情或许就可以有转机。那些在卫队中训练、放哨的时光在他的意识中好像变成了很久以前的往事一般,那时他还做着骑士梦,热切地期盼有一天伊萨克的长剑也会搭在自己的肩头,让自己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骑士。甚至可以有一天派出自己雇佣的探子,在希罗寻找团长和副官他们的下落...

    他一边咀嚼着面包,在阴影里发出令人不快的咔嚓声,一边嗤笑着自己的愚蠢。

    自己尽力了吗?苏克鲁斯不断的质问自己,沦落到今天这番田地又是为何?

    面包已经吃尽,苏克鲁斯贪婪的伸出舌头,嘬着自己手指上的面包屑,然后又舔了几下湿润的墙壁压抑想要咳嗽的欲望。他再一次在地上那一点儿稀薄的稻草上躺下,陷入了长久的昏睡。或许这次睡下了就不会醒来?苏克鲁斯这么想着,不醒也好...什么梦想啊,什么维桑啊,都见鬼去吧。他不要当苏克鲁斯了,至少死去的时候让他用自己的名字吧。

    “苏克鲁斯!苏克鲁斯!”

    不知过了多久,苏克鲁斯听到有一缕稚嫩的声音钻进了他污糟的耳孔。或许是幻觉?苏克鲁斯沉默的想着,抑或是他在发梦吧。这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这里是清河城的黑牢,西德尼·拉罗斯的绝对禁域,东奥弥尔死神的天堂。不会有人在这里喊自己的,不要再妄想了,苏克鲁斯这么告诉自己。

    “陆晴!”帕梅拉紧张的看了看身后,拍打了一下门柱。“陆晴!快起来!”

    “十八层地狱啊。”苏克鲁斯从稻草中站起,镣铐发出碰撞的哗啦声。

    “嘘!小点声!”帕梅拉的手中端着一盏油灯,“别把守卫吵醒了!快,我带你离开这里!”

    “你?”苏克鲁斯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又想干咳了,只得努力吞咽了一口唾沫。“你怎么进来的?”

    “把守卫灌醉了就进来了,这会儿他们睡着了。”帕梅拉轻描淡写的说,“不说这个,你快过来!离过道近一点,我先把你的铐子解开!”

    苏克鲁斯伸出手,任由帕梅拉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手铐和脚镣,蹑手蹑脚的把它们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了苏克鲁斯的牢门。不多言语,帕梅拉拽着苏克鲁斯的手,跌跌撞撞的带着苏克鲁斯踏上了地牢的甬道。在那一瞬间,马房小妹帕梅拉因为经年累月干活而略有些粗糙的双掌在苏克鲁斯的脑海里变得比茉门堡出产的最顶级的绸缎要更加细腻、柔滑,虽然看不清帕梅拉的脸,但此时的帕梅拉于苏克鲁斯而言并不亚于奥林匹斯传说中的缪斯女神。

    令苏克鲁斯感到奇怪的是,帕梅拉的步调有些一瘸一拐。

    “帕梅拉...”苏克鲁斯欲言又止,“你怎么了?”

    “没什么。”

    “是不是卫兵对你做了什么?”苏克鲁斯一时间气血上涌,拉住了帕梅拉。“他们和你就只是喝酒?”

    “没有啊,还被狠狠地操了一顿,所以他们睡得像死猪一样,让我偷到了钥匙,好来救你这家伙。这个答案你满意吗,苏克鲁斯?是不是该逃命了?”帕梅拉杏眼圆睁,怒目而视,“被抓到我们两个就都是死人了,还不快点跑?”

    苏克鲁斯愣了一下,重重的伸出双手,把帕梅拉抱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我一起走,帕梅拉。”苏克鲁斯哽咽着说,“求你了。”

    当他们踏出地牢的那一刻,苏克鲁斯居然被月光灼的有些睁不开眼。他在阴暗的地底呆了太久了,一时间居然不习惯月光般黯淡的光线直射自己的眼球。

    清河城的庭院寂静无人——巡逻岗哨十五分钟才有一班,但苏克鲁斯并不知道下一班什么时候才会来。帕梅拉拉着苏克鲁斯轻手轻脚的穿越过庭院,来到了帕梅拉居住和工作的马房。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马房侧后的城墙上居然有一个仅够一人进出的裂缝,那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吗?苏克鲁斯没有多想,他们已经避开了所有守卫的眼线,也不用通过有着王都守备队把守的清河城大门,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幸运了。而其他人——例如帕特里克和利亚姆,他们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每当想到这里,苏克鲁斯都感觉到有一阵幽暗的窒息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们爬出城墙,在清河城外乱石嶙峋的地基中穿梭,随后在东奥弥尔的荒野上疯狂地奔跑,好像要把自己的性命燃烧殆尽一般的疯跑,逃离清河城,逃离伊斯特万和那个疯子国王,逃得越远越好。他们需要一匹马,如果没有马,他们是跑不远的,被追赶出来的守卫和猎狗逮个正着的几率也变得很大;但他们无法奢求这些,光是能从清河城逃出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诸神在上!”猛然间,苏克鲁斯听到了一个让他感到绝望的声音。“以东奥弥尔国王西德尼·拉罗斯之名,把手给我他妈的举起来!”

    苏克鲁斯和帕梅拉在寒风中站定,因为剧烈奔跑而在背上洇湿衣衫的汗水被风一吹,让苏克鲁斯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缓缓地举起手,回头,这才发现那是清河城外的巡逻队。四人一组,一人骑马,三人步行。在苏克鲁斯和帕梅拉穿越林间小道的时候,和他们撞了个正着。骑马的巡逻队长骂骂咧咧的下马,拔出他腰间那柄明晃晃的佩剑,指着苏克鲁斯,气势汹汹的带着手下的队员们向苏克鲁斯与帕梅拉走来。

    苏克鲁斯看了看自己污糟的囚服和手无寸铁的帕梅拉,一阵绝望犹如这吹打着他的寒风一般掠过心头:如果他的剑盾还在,他至少可以干翻巡逻队当中的两个,给帕梅拉争取到足够的逃跑时间;如果还穿着铠甲,他豁出性命说不定能把这四个人全宰了,但他什么也没有。时值深夜,清河城外的道路上连旅人都十分稀少,不会有人对他们施以援手,只有远远地、两名驾着马车的行商站在路边,好像看热闹一般的看着巡逻队和苏克鲁斯。

    不,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苏克鲁斯心想。

    隔着薄纱一般的月光,苏克鲁斯依稀看到了那个驾着马车的商人,有着他似曾相识的一头棕褐色头发和黝黑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