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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不伦的记忆中,小时候左邻右舍的人形形色色,但特别有意思。
七八十年代,张不伦家住的工厂家属区内,就有一批统称叫老队员的,基本上一人一间平房。年幼的张不伦经常去他们那玩,看着他们日常插科打诨,长吁短叹,多少年后,再结合父辈们的回忆,才了解老队员是怎么样的一个群体。
60年代上海支援合肥建设,张不伦家所在的工厂那时候还属于安徽省司法厅下属单位,就这样,送来了一批又一批改造对象。这一批人直到七十年代才陆陆续续开始恢复身份待遇,因此大家称呼为老队员。当然,这里面确实有需要改造的,但有好几个因为什么进来的,到现在说起来都是一段笑话。
有个叫宗路的,解放前原来是上海管片的一个警察署长,尽管在民间口碑不太好,有点欺压百姓作风,但人比较精明,大事小事拎的清清爽爽,于是解放后还是被留用了。十几年后的一天,上级领导亲自找他谈话,交代了一个重要的任务,让他亲自押解一批犯人去张不伦他们厂,保证路上一个都不能丢。并且很严肃地交给宗路一个盖着红章的密封档案袋,特别叮嘱,一定要到地方当着组织的面才能打开。
对于宗路而言,当时就感觉接了个光荣且露脸的任务,把枪一挎,精神抖擞押着十五个犯人就上路了。于是,在上海到合肥的绿皮火车上,一路趾高气昂连训话带各种管教,好好过了一把当带队领导的瘾。
到了工厂,开始办理交接,接收干部带着干警打开档案袋,按着文件开始点名,一直点了十五个名字一个不少。可突然间,干部瞥了宗路一眼,报出了最后一个名字:“宗路!”
宗路习惯性地立正答到,干警一步上前就把他枪下了。干部微微点头,开始做总结发言:“应到十六人,实到十六人,宗路,干得不错。”
估计那个时候宗路想死的心都有了。
于是后来的多少年里,这件事一直成为一起过来那帮人的笑柄,为此宗路没少自掏腰包,大大小小的赔罪酒请了不少回,再到后来就成了固定的兄弟聚会了。
改造中的宗路一直在反思,酒后经常絮絮叨叨:“得罪人了,得罪人了!”
从进工厂后,再也看不见一个飞扬跋扈的宗警长。到了七十年代,只有一个沉默寡言,见人就点头哈腰,微笑致意的宗师傅。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张不伦所在的工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销量急剧下滑,三角债积压严重,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于是厂领导一狠心,全厂挂榜招贤,谁能卖车,谁能要账,就让谁上。
第一个揭榜的居然是宗路,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只是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定了一个小目标,不拿工资拿提成,去河北,两个月卖40台车,要回200万积压货款。
宗路装着介绍信踏上了北去的列车,正儿八经成了一个国有企业销售员,河北成了他第一个主战场。对于宗路而言,那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厂里看好的人还真不多。只有一起来的十五个兄弟一直坚决挺他,其中有两个还和他一起报了名,去了其他地方。
两个月后,宗路成绩斐然,不仅销量任务翻番,积压货款也一清而空。至于过程,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因为到张不伦做销售的时候,宗师傅耳提面命,还教授了不少套路。由此宗路彻底奠定了在厂里销售大拿地位,后来和那些兄弟们一起,还组建了好几个驻外办事处。
九十年代中期,退休后的宗路依然闲不住,在工厂边开了一个配件店。有着早年做销售的资源,居然生意越做越大,渐渐阔绰了起来。经常能看到他喝得面红耳赤,骂骂咧咧,教训手下员工,因琐事和左右邻居斗狠。渐渐地,往日谦恭之气不在,仿佛当年那个耀武扬威的宗警长又回来了。后来,似乎还传出了不少绯闻。
2000年左右吧,一天,张不伦偶然路过配件店,只见不少警察堵在门口,警灯闪烁,就看到了垂头丧气被押上警车的宗路。
张不伦也疑惑,突然发现人群中有个熟人,当年那十五个人当中的一个,已是两鬓斑白的老头了。
“唉,老宗不听我们劝,一心就想干大的,这次好像犯在走私案上了!”老头说。
还有位姓查的,张不伦一直称呼他为查公公。厂里的老检验员,也是张不伦母亲的师傅。
说起查老头进来的原因,据说由此曾经还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跨度几十年的家庭恩怨情仇大战。
那是在六十年代初,壮年时的查公公住在上海四川路一带,做点小生意,日子基本算是衣食无忧。
一个周末,他奉老婆命,拎着大包小包礼物独自一人去探望岳母。
那时,上海弄堂里经常喜欢聚在一起打麻将,多少带点彩头。也算是赶巧了,查公公一进门,岳母家里鏖战正酣。看到查公公,岳母连连招手,当时老太太有点内急,想出去方便一下,让查公公替他摸几把。
刚刚坐下一圈还没结束,警察和纠察队就破门而入,说接到举报有人聚众赌博。于是查公公和几个麻友直接被押解上车。上车前,看着匆匆赶回目瞪口呆的岳母,岳母还安慰他没事没事,进去说清楚情况就能出来了。
查公公信以为真,进了看守所以后,一心指望岳母带着家人赶紧托人搭救。谁知老岳母按照以往多少年人生经验,觉得打麻将也不是多大点事,估计两三天也就出来了。主要可能也是因为心疼钱,一转身又去打麻将去了。
查公公在里面一呆就是半个月,等家里人反应过来不对劲去找人的时候已经迟了。?那个时候形势相当严峻,每个地方都有指标,因此犯了错可判可不判的只要进去基本上都判了,查公公他们也一样,很快就作为改造对象被送到了合肥。
尽管到七十年代还是给他落实了政策,但物是人非,上海是回不去了,这一晃到退休就是几十年。
于是和岳母彻底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因为很多年不在孩子身边,和老婆孩子的关系也有了隔阂,从此家中老老少少只要提到此事便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查公公是比较小气的,做人做事锱铢必较。有时候探亲结束从上海回合肥,能把火车上还没吃完的面包也作为一样礼物送给张不伦兄弟俩。为此,张不伦母亲没少私下埋怨过他。但一想毕竟还是自己师傅,逢年过节乃至家里做了好吃的依旧经常喊他,时间久了,查公公倒是把张不伦家当亲戚一样。即使是退休后回到上海自己能跑动的那几年里,依然以探亲的名义,一年回合肥好几趟。
不过可能正因为查公公小气,所以在细节上特别喜欢较真,因此在检验岗位上一干就几十年,在厂里质量系统也算是王牌中的王牌了。张不伦的母亲继承了他的工作作风,同样在公司检验岗位上干到退休,说起认真那是出了名的,上到董事长到下到班组长无人不知,一辈子手里就没出过一件次品。
张妈妈退休后一次家里装修,愣是从单位带回来的百宝箱里找出一把游标卡尺,很执着地拉着老板要检验一下铝合金门窗材料是否达到装修合同上的厚度,吓得老板差点跪地求饶,赶紧让仓库重新送了一车料。
上海人比较讲究,查公公也不例外。快退休前的那几年,特别注重保养,也不知道从哪听到了个偏方,说喝黄鳝血能延年益寿,老头从此跟着了魔一样,一天一条黄鳝,早上起来划开仰脖对着嘴就喝。
谁知有一天悲剧突然就发生了。
或许是那天的黄鳝生命力超级顽强,再加上本来身体就比较滑,那天黄鳝以标准跳水的动作直直顺着嗓子就进了老头肚子,当时就疼的在地上直打滚。
厂职工医院救护车到的时候,所有下来的医生都束手无策,目目相窥,大家从来没处置过这样的病例,赶紧送大医院抢救吧。
于是手忙脚乱,赶紧送进了省立医院,好歹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辈子默默无闻的查公公在那几天上了当地好几家报纸头版,报纸标题是:工厂老工人误信偏方,竟把黄鳝吞下肚。
退休后的查公公回到了上海四川路的老房子,随着腿脚渐渐不便,来合肥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只能通过电话联系了。
1995的一天,张不伦因为单位的事情要出差去上海,父亲正好在和查公公通电话,说有空你去看看查公公。张不伦边收拾行李边随口答应着,父亲又大声问:“查公公问你在上海住哪?”
张不伦报了常住那家宾馆的名字,去了火车站。
那年业务上的事情不是很顺,一直耽搁了好多天,张不伦焦头烂额,一直东奔西跑,有时在外一干就是一通宵,回宾馆的时候很少。
事情稍稍有了起色,张不伦着实松了口气,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上午,宾馆服务员忽然敲门找张不伦,说先生,有个老人家找了您好几次,您都不在,前几天您回来实在太晚,没敢打扰您,这是老人家给你的便条。“
张不伦接过一看,居然是查公公家的地址和电话。于是赶紧打电话问查公公是否在家,确认后直奔四川路那带而去。
未到弄堂口,一个白发皓然的老人而身而立,左顾右盼。看到张不伦,老人家哈哈大笑,很热情拉着张不伦的手往家走去,一路问东问西。
到了家,老人家还不消停,非要去厨房看准备的菜,还一个劲埋怨儿媳妇带鱼买小了,让她赶紧再去买,还特意叮嘱:”要那个大的,宽的!“
那天晚上,一大桌菜,查公公看着张不伦,一个劲往碗里夹菜,不停嘘寒问暖,一脸慈祥的笑。
时光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张不伦家吃饭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