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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走到人生顶峰,女官竟也有春寒料峭的感觉,既然行至巅峰,是不是又该走下坡路了?
哪怕是朝堂最得宠的臣子,从如日中天到身败名裂,不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吗?女官的背脊突然涌出一层冷汗,被凉风一吹,霎时便清醒了。
诗作如雪片般,从她的手中丢弃,飘落在人群之中,百官看着自己的诗作落选,都是一副灰溜溜的模样。
到了最后,桌案之上,仅剩下两首诗。
女官翻来覆去地看,沈佺期和宋之问的诗作俱佳,很难评出优劣。
首先看沈佺期的诗: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
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
山花缇绮绕,堤柳幔城开。
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
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沈大人的大作,属对精密,音韵宛转,纷华靡丽。真的很难想象,如此短的时间,一挥而就竟是上品。
宋之问的诗作亦不遑多让,正是: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宋之问作诗,向来以文辞华丽,自然流畅著称,更难得的是,他好用善用典故,优美的文辞下,常常埋藏着感人的故事。
就比如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说的是昔年高武大帝微服私访,在东海之滨见到渔夫钓鱼,忽生恻隐之心,出重金买下此鱼,摘去钩线,将一条大鱼放生,大鱼感念大帝的恩德,奉献给他一对夜明珠。
两人的诗作,旗鼓相当,女官多少有些游移不定,众人也自好奇,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终于,轻飘飘的一张纸,如约而至般慢慢落下,女官那空灵的声音,也一并递入众人的耳中:
“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
众人的掌声随即响起,这掌声应当是为两个人而鸣,既是拍给风度翩翩的宋之问,也是送给公正裁决的我吧。
这个女官,就是曹洛的姨妈,嗯,姨妈是陪同她微服出宫的身份,不过若论血亲,两人确实非常亲近。
女官原名曹宛,曹乃是魏国国姓,事实上,曹宛确实是魏国皇室的一员。
三十多年前,魏国先帝骤然驾崩,甚至没有留下遗诏指明膝下三个皇子谁来继位,老大和老二为此大打出手,甚至各自勾连了楚国和周国势力,两边大军在大梁城外对峙。
关键时刻,天藏城之变爆发,出人意料地支持了魏国今上,周国和楚国,各怀鬼胎,一个想灭魏国,一个想割地,互相僵持之下,竟然各自撤军,两个公子顿时成了无根之萍。
今上没费多少口舌,利落地砍下两个兄弟的头颅,曹宛整个家族也
迎来了灭顶的灾难。
那时的曹宛,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只因是二皇子酒后风流,和一个厨娘春风一度,才生下的曹宛,地位之卑微,乃至于今上斩草除根都看不上她,母女俩保留下性命,被带进宫廷里,做最卑微的奴婢。
曹宛童年的记忆,就是在劳累中度过,忙完了宫殿的活计,还要被母亲逼着读书写字。
母亲虽是厨娘,却并非一字不识,当年也是出身于名门,只因家族犯罪才被贬进皇子府当奴婢,虽在宫廷,却也要求曹宛用功读书,学习诗文。
曹宛挺不理解她的,命运都被钉在耻辱柱上了,还能有翻盘的机会吗?母亲严肃地看着她,她说:“宛儿,你将来是要称量天下的人物。”
曹宛将要出生之时,母亲曾梦见一个白胡子老人,老人拿着秤杆告诉她:“这个孩子将来能称量天下。”当我出生数月后,母亲常用这句话哄我:“宛儿宛儿,咱们将来能称量天下么?”
她就想做一个卑微的婢女,浑浑噩噩却又安安稳稳地了却余生,但老天爷显然不这样以为,他老人家总是嫌她的生活,还不够热闹。
母女俩就这么在浣衣局过了数年,宫外换了日月,今上握稳了权柄,忽地想起自己深宫内还有几个特殊的存在。
就在曹宛14岁的时候,今上突然要召见她,原来今上从宫人那里得知,罪女堕入浣衣局,仍然不忘识字断文,起了好奇之心,于是堂命题,让曹宛吟诗作文。
曹宛也没有辜负母亲的的期望和预算,不慌不忙,文不加点,转瞬即成,文章恰似飞泉鸣玉佩,又如回波倒卷粼。
今上看完她的文章,龙颜大悦,当即罢免了奴婢的身份。
曹宛我悄悄抬起头,偷眼观瞧这个高高在上威严的男人,既害怕又尊崇,他可是我的杀父仇人啊,但曹宛竟然一点也不恨他。
曹宛的文采,给了她翻身的机会,正所谓:
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
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
玉楼宝架中天居,缄奇秘异万卷馀。
水精编帙绿钿轴,云母捣纸黄金书。
今上点点头,给了曹宛一个意想不到的差事,掌管羽林五处。
所谓羽林,乃是魏国的秘密机构,等同于夏国的控鹤,乃是魏国皇帝手中的黑手套,而羽林五处,乃是其中重中之重,负责情报收集,所得信息誊抄后,呈送今上御览。
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了自己兄弟的遗腹女,今上的举措令朝廷哗然,文武大臣轮番上奏,今上却顶住了压力,仍然任命曹宛为五处主办。
从此,曹宛战战兢兢地陪伴在今上身边,逐步得到她的信赖,就这么过了这些年。
曹宛为了平息外面的流言,主动上书,请求改姓,去了国姓,自改为上官,以示与身世切割,陛下恩准了。
于是,曹宛死了,这羽林里,多了一个叫上官宛的主办。
身为一个职业女性,既要如男人般抗压,又要保持女性的细腻得体,若以此论之
,上官宛似乎当得起此名号。
但若要成为职业女性,还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即是独立,独立既包括经济之独立,又包括精神之独立。
毫无独立平等,每天埋身于各种密事情报之中,这就是她当时的现状,女性是花瓶,是昂贵的装饰品,唯独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所谓的职业女性便是伪命题。
知识分子的骨气和坚持,男权社会的桎梏,造成了如此结局,谁也不能逆天改命。
哪怕是在这个女性面前,上官宛也品尝不到一丝“独立”的滋味。
虽然看起来今上已经宽宏大量,饶恕了上官宛家族的罪过,然则上官宛知道,在今上心里,从来都不信任任何人,哪怕今上在上官宛面前,公然和嫔妃宫女行欢,上官宛也知道,并不是因为彼此间熟络,而是因为,今生完全视她如无物。
某次,因为一件小事,上官宛不小心得罪了今上,他竟然随手拿起一把小刀,径直向她的额头扎去。
这还不算完,今上还凶狠地斥责上官宛,禁止她拔刀。
上官宛只能一边谢恩,一边含泪作应景的诗歌《乞拔刀子诗》:
丽日煦皇庭,清风拂龙台。
分明眼前事,依稀梦飘来。
忽焉思散起,精移何神骇。
罪奴当万死,还乞龙颜开。
今上的怒气平息,才允许上官宛拔下刀子。
由此她的左额留下了一道疤痕,后来,我在伤疤处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遮挡,从此“梅花妆”开始在宫内流行。
别的女人刺梅花,是为了争美斗艳,她们所不知的是,上官宛刺梅花带着太多的无奈,是为了遮丑而已。
上官宛不会因此记恨今上,所有的一切,皆是过眼的云烟,依附在强大的,魏国唯一的至尊身边,上官宛才有些许的安全感。
父亲身为皇子,曾经拥有无尽的权力,同时也给她和身边人带来无尽的灾祸。
把上官宛悉心培养成人的,是坚强而柔弱的母亲。
权臣和男宠,环绕在上官宛身边,真正决定她生死的,却是不动声色的皇帝。
上官宛因为女性而光荣,尤其讨厌那些浮夸的臭男人,今上对她愈加信任,甚至让自己的子女和她重新认亲,曹洛才因此叫她一声姨妈。
皇帝也愈发宠爱,上官主办甚至在宫外建起府邸,堂而皇之地蓄养男宠。
男宠给她带来欢愉,皇帝对我的宠爱,似乎也无以复加,但有时候,上官宛还是害怕起来。
登临彩楼之后,上官宛明白了月满则亏的道理,所谓能左右政坛和文坛的煊赫人生,不过是一场美梦罢了,她永远是皇家的奴仆。
想要搏得一个善终,就得紧紧环绕在那尊皇位旁边。
杨信阳听完,心情复杂,自己终究还是要开始接触到权力中心了。
两个少年又说了些许闲话,上官宛施施然又回来了,照例白了杨信阳一眼,看向曹洛,满脸慈爱,“小姐,该回去了。”
“啊,这么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