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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凌钰见过的最不一样的梁肆启。
他双目满是奕彩,并没有那一路风尘的劳累疲倦,他抱起婴儿在殿中旋转起来,高兴得像要起舞。满殿的人都齐齐下跪,高呼:“恭贺天子——”
这声音震撼整座王宫,回音经久不散。
凌钰跪在人群中,眸光凝在殿外檐下的诸侯群中。她望着陆玦,他沐浴了一身阳光,静跪地面,沉静的面容一丝不苟。垂眸,他目不斜视,并不看她。
大司马齐睿知其心,顺其意道:“恭喜天子,天子为小王子赐个名字吧。”
梁肆启依旧咧嘴在笑:“容寡人想想,想想……”微微沉吟片刻,他道,“叫扶桑好了。”
一语落,满殿皆惊。
齐睿道:“天子,此名太过阴柔,恐会不妥吧……”
扶桑,为何这样熟悉?凌钰脑中空白,越觉熟悉反而越想不起。
梁肇启也道:“天子,小王子是长子,恐怕此名有失硬气。”
梁肆启挑眉:“寡人并不觉得。寡人喜欢这个娃娃,也喜欢扶桑花,叫他扶桑是寡人之恩宠,有什么不对?”
扶桑花!凌钰终于想起,在享宫,在胡姬的宫殿有一片即将盛开的扶桑花!原来梁肆启也与胡姬一样喜欢这花。
孩子的生母黎嫔开了口:“妾喜欢这个名字,天子,这个名字好听。”既然梁肆启已经说了他“喜欢这个娃娃”,那么胡姬自当要聪明地给他台阶下。
众人未敢再出言劝阻,梁肆启搂着怀中的扶桑,喜笑道:“扶桑,扶桑,五月的扶桑花正要盛开了,你能来。真好……”他完全流露出柔和的情绪,从不似以往的那个样子。
凌钰惊愕住,他竟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喜欢扶桑花。
“珍妃。”梁肆启突然开口唤她。
凌钰忙道:“妾在。”
“诸侯劳累几日,你派人安顿诸侯在王宫中休息,再备一场盛宴。”他又望着臂弯中的婴儿,笑道,“寡人心情大好,大赦天下七日,监狱死刑减改为二十年。十年刑犯者满牢狱三年之期皆可放归。大司马,你去执行吧。”
他真的很高兴,凌钰倒希望他永远都能这样高兴。
敛眉退出了殿。走到殿门外,凌钰的心突然跳得厉害了,她朝五位诸侯行了礼:“五位小王请跟随我来。”
如那一次的大婚,她将他们带到西苑。
曲国陈公因知她也是曲国人,一路与她道:“珍妃太过客气。叫个婢女带我们来就好了。”
凌钰浅笑:“这是应该的。”
陆玦跟在最后,与云初九走得缓慢,凌钰走在前头,也望不清他的样子。
等到了西苑,她道:“我该回去了,小王有事可找我。”
返身。与陆玦正面相撞。
这一回,他才望了她一眼,他朝她点头。带着礼貌而疏远的礼节点头。
心中猛一抽痛,原来她还是这般地在乎。
擦肩而过,她月色的裙摆扫在他鞋面,身体的淡香萦绕而过。
如那一夜长巷处,他的身影没入漆黑的尽头。他说,从此相逢成陌路人——果真如此。说到做到。
这就是他身上她所爱的果敢。
却也是他身上她所恨的决绝。
夜晚的宴会异常隆重,再没有那些逼人喝人血吃人肉的恶心举动。梁肆启的喜悦很单纯,他此刻如一个得到天底下最新奇玩具的稚子,满目明亮,一脸欢喜。
“寡人这次出去猎的细痣疣螈、斑林狸、猞猁寡人最是喜欢了,不过小王子不足月就降生,寡人甚忧,不如将那些宝贝都放了吧。”他似是下定很大决心,用野兽与婴儿做了好久的比较才做出这个决定来。
圆肚在身旁俯首:“奴记下了。”
梁肆启又道:“诸侯都陪寡人辛苦了太久,就在王宫住下,等小王子满月再离开吧。”
一个月……凌钰举杯的手微颤。
宴会结束,梁肆启回了黎嫔的祥昀宫。众人都在他走后散去,等所有人都离开,凌钰才命宫人收拾残局,拖着裙摆与疲惫的身体出殿。
夜路中,茜兰与她搭话:“天子似乎很喜欢小王子,回了宫都不看珍妃了。”
凌钰淡笑置之,“那是天子第一个子嗣,他喜欢是应该。”
“珍妃心慈,只怕黎嫔日后要得意了。”
凌钰不语,她根本不喜欢参与这些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没有意思的,为了一个男人。
“是不是走错路了?”前面已经没有宫灯,道路狭窄,四周尽是树木。夜风吹来,斑驳的树影摇曳,有些吓人。
茜兰惊呼一声:“奴给带错了!”
急忙返身,茜兰又忽然折回身来:“前面好像是紫烟园,可以到北卫门,珍妃,不如我们去北卫门坐马车回去吧。”
她们走来这里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再折回去路程确实比较远。凌钰点头,主仆二人往前走去,这一条路黑得渗人,呼啸的风带动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夜空里更显突兀。
茜兰心生惧意,挨紧了凌钰,握住她的手:“路不平,慢些……”
“谁——”夜空突兀地冒出一声刺耳的男子声音。
茜兰“啊”地惊呼,转身就想跑开。
凌钰也被惊吓住,却在恐惧之下呆得不敢动弹。
前方响起纷乱的脚步,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忙离开,惊起树叶沙沙声响。
凌钰握住心口,另一只手握住茜兰,“没事,或许是宫人在这里。”安慰茜兰,倒更是安慰自己。
寂静里突然已没有任何声音,前处却渐渐走来一个身影。一团黑色在凌钰眼中渐渐放大,心跳加剧,她已不敢呼吸。茜兰依旧还是背过身的,不敢回身来,“珍妃。我们倒回去走吧,不走北卫门了……”
“珍妃——”漆黑里响起一声沉稳的声音,瞬间一刻,凌钰没有了那份惧意。
看不清眼前的人,他已经来到她身前了,黑色的影子就站在她身前,他的声音也响在她身前,他说:“是珍妃。”
惧意消殆,凌钰已经完全放下心来,“陆公……”
她轻而易举地听出他的声音。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茜兰也终于不再紧张,死死抓住凌钰的手终于松开,她回过神来道:“是陆公在这里吗。那方才那个声音怎么不像呢……”
经此提醒,凌钰才发觉,方才那个大喝的男子声音并不是陆玦,也不是云初九,那会是谁?陆玦和谁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见面?
“这里太黑。望不清前路,珍妃怎么独自走了这里。”他的声音是关切还是试探,凌钰已听不出。
“走错了路,准备往北卫门回去。”
“哦。”黑暗里,陆玦道,“我送珍妃吧。”
“……多谢。”
他们并肩走在这一条望不清任何景物的小路上。茜兰呼出一口气道:“都是奴带错了路,幸好遇到陆公。”
陆玦未语,凌钰也没有说话。这一条路在黑色里没有尽头,似乎有漫长而走不完的路途。
因是王宫中僻静的地方,道路并不太平,凌钰身子一晃,险些不稳。
手上忽然一暖。陆玦握住了她的手。黑色里,他们都看不见。但手上这温暖却一如从前,他们在卞耶王宫中漫步,夜空下他也如此握她的手。从前,十指相扣;此刻,他只是握她;那今后呢,他们还会再有交集吗?
不觉中,凌钰已渐渐放慢了脚步,与陆玦在一起,她总会不经意走得慢,想与他这样一直走下去。
只是世间所有的路都有尽头,哪怕途中经历什么,哪怕这路再坎坷崎岖,哪怕路是蜿蜒绵长,都有尽头。终于走出这一片树林,走出这一片漆黑,陆玦放开她的手,与她隔了两尺之距。
茜兰呼出一口气来:“终于走出来了,今后再也不走这边了。”
凌钰轻言:“多谢陆公。”
他淡声应承一声,从喉间闷出一个字来,“唔……”
如初见时,他还是如此寡言。
茜兰明显加快了脚步:“珍妃,从这里转个弯再直走就可以到北卫门,奴先去叫马车。”
凌钰点头。
茜兰似乎很放心陆玦,朝他行礼道:“劳烦陆公将主子送来,多谢了。”
茜兰走了,寂静夜色中只剩他们两人。
凌钰抬头凝望夜空,声音如这夜色深远宁静:“又快要夏日了,夜空中的星辰格外多了,你瞧那颗宸星,比以往都明亮太多。”她其实更想说,她永远记得初夏时与他的相遇。
“是吗。”这声音听起来不以为然。
凌钰淡淡一笑:“这些日子辛苦吗。”
“如往常一样。”
“天子有攻魏的打算吗。”凌钰问道。
陆玦回:“这个孤不清楚。”哪怕她已为天子的妃,哪怕他只为天子的臣,他也不愿在她身前自称“臣”。凌钰知晓,他傲,太傲,不会在她身前低头。
“如果天子决心攻打魏国,你可否站在我的立场。”
好久,陆玦开口:“你的立场是什么。”
“你知道的。”
他安静了好一瞬,“可以。”
“多谢。”
“不谢。”
看,多么生疏的话语,他们竟已沦落此地!
陆玦再接道:“这也是孤的立场,孤也不赞成攻魏。”
“哦,是么。”凌钰缓步往前,陆玦跟随在她身侧,她道,“其实我本有打算离开胡,不过黎嫔突然生产,天子也紧随着归来,我走不掉了。”
与他说起这些,她丝毫都不怕他会传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