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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这座城的夏季特别的绵长,细雨蒙蒙的春日只走了个过场,那弥漫着湿热气息的盛夏便劈头盖脸的来了。
周日的下午,几个工人在谭央的办公室里装着电话机,因为占了她的办公桌,她就坐在临窗的沙发上整理病历,背后的窗子偶尔透来丝丝缕缕的风,不凉却很舒服,像孩童的小指抚着你的背。
听见两声简短的敲门声,也不等谭央答话门就开了,方雅笑吟吟的倚着门看着谭央,“央央院长,我感了冒了,来找你拿药呢!”谭央笑着把病历放到一边,站起身说,“那咱们去诊室,我为你听听肺子,看看喉咙。”方雅忙忙摇头,“别别别,我没找个正儿八经的大夫,来找你,就是怕这些啰嗦事,你给我随便拿点药就好。”谭央无奈的皱着眉,“药是能胡吃的吗?还有,你怎么就觉得我不是个正经大夫?”
方雅有些促狭的说,“找你看病就是件顶不正经的事,我才不要脱掉衣服给你摸哩,想想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那还不如找个不认识的男大夫,只要他不太老不太丑,脱便脱了!”说着,她下意识的掸了掸身上簇新的衣裳,樱草黄走金线的旗袍,外面笼着薄薄一层乔其纱,仿佛晨霭中的早春山川,焕发着慵懒的生机。
谭央看了看方雅的衣服,赞道,“方雅姐,你这件旗袍,真漂亮!”方雅得意的左右端详自己的衣服,“你有眼力!刚做回来的,今年最时新的样式!”说着,她扫了一眼谭央, “倒是你,这旗袍还是前年的老样子,你现在对自己太不上心了。”
谭央低下头闲闲的笑了,从前每年换季时裁缝就上门,量了尺寸,三不五时的送来几件当季时兴的衣服,刚开始那几次送来的衣服谭央也没穿,那奢华的调子她实在喜欢不来,就叫人告诉裁缝师傅不要为她做了。再后来衣服还是照旧送,只是颜色样式都对上了她的口味,谭央明白,这些衣服大抵是被毕庆堂把过关的。她也会偶尔自己出去买几件衣服,十有□也是被毕庆堂撺掇着去的。他总对她说,一个女人要待自己好些,首要的事,就是要待自己的行头好些!
谭央在一旁出神的功夫,方雅走到她身边,摸着她随意扎起的长发说,“你这头发也该烫烫了!你呀!”话里有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关切,叫谭央听得心头温暖又酸楚。
方雅把谭央从医院拉出来,去裁缝那里一口气做了四五件旗袍,连衣料的颜色方雅也热心的为她拿主意,除了她一向穿惯了的青色蓝色黄色,还做了海棠红和藕荷色的。方雅一味的教导谭央,说女人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事便是自己赚钱买花戴,钱要赚,花也要戴!还说那句老话要改改了,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女为己悦者容”,打扮自己是为了自己高兴,钱是自己的,犯不着取悦别人,悦己便好!谭央品咂着她的话,觉得话虽歪,理却不歪。
做完了衣服明明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方雅却拽着谭央空着肚子去烫头发,她们去的这家烫发店是上海滩上一等一的摩登去处,金碧辉煌的欧式装饰,黄澄澄的壁灯镶在大玻璃镜子两侧,镜子里的人好像装在琉璃杯里面的琥珀酒,散发出滟滟的光。电火钳滚烫的围着脑袋,天又热,店里的小侍者拿着扇子在她们身后一板一眼的扇,谭央和方雅并排坐着,脑袋不敢动,便直挺挺的坐在那里,虽然目不斜视,却能在镜子里看见彼此,不耽误她们聊天。
“央央,下周三我的生日!”
“是吗,那我提前给你拜个寿。”
“你猜猜我要过多少岁的生日?给你提个醒,算是整寿!”
“四十?哎,你可真不像!”
“哈哈,你就会寻我开心,还四十呢,五年前就四十了,我比庆堂大,你忘了?”
谭央听见她又提了毕庆堂,不知话该怎么接下去了,便笑了笑。方雅又接着说,“我打算周三晚上办个舞会,你来吧!”
“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你怕庆堂去啊?不会的,他这几天忙着缫丝厂的事,晚上还有囡囡缠着他,才没那个闲心应酬我呢!这不,他今早就叫人给我送来个大金桃,我打电话过去骂他俗气,他竟然说俗人配俗物。我生气了,这段时间都不打算搭理他了。”
“不,方雅姐,我真是不想去。”
方雅闻言横了她一眼,刚要转头却被电火钳拽住,疼的呲牙裂嘴,“央央你怎么了?你有点骨气好吗?亏你读了那么多书,那些独立自由的大道理在学校喊得山响,可离了毕庆堂你就不过活了?不做衣服,不烫头发,不交际,那旧时代的寡妇为死了的丈夫守节,也做不到你这样吧?”
“方雅姐!”谭央打断了方雅的话。方雅见谭央生了气,便笑笑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又善解人意的柔声道,“央央,我这人说话就是这样,不过也是为你好,你今年还不到二十七吧,总不能就这样死气沉沉的过下去吧?再有,我舞会上请的人多,还有几个留过洋的太太小姐,我怕自己应酬不来,你帮帮我,你就来吧,好不好?”谭央也没吭声,方雅却笑着说,“那就是同意了!记得啊,周三晚上早点过来,一定要给我带一份雅得不能再雅的寿礼来!”谭央见她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只得应下来。
谭央抽空画了一幅水墨山水,裱起来要送给方雅,上面还题了句话,“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如今的她倒是觉得,人生一世,万事遂意、长生不老,那都是哄人的痴话,若是能从容容的犯愁、坦荡荡的老去,倒也是人生一桩美事。
周三傍晚,谭央拿着画要去方雅家,她原想早去早回,临出门时倒是遇见找上门来的胡连成。胡连成告诉谭央那位验尸官如今有了时间,还把验尸官家里的号码留给谭央,叫谭央与他联系。
胡连成看见谭央打算外出,便问她要去哪里,谭央告诉他后他就笑了,道,“方小姐的生日,我一定要上门叨扰叨扰!咱们一起吧,我开了车来。”谭央知他与方雅也是有交情的,便点头应允了。
胡连成去百货公司为方雅匆匆忙忙挑了样生日礼物后,便开车与谭央一起去了方雅家。车开进方雅家的花园时,谭央就看见了道两旁齐人高的夹竹桃上开满了绯红色的花,一朵朵的连成了片,明媚鲜艳,仿佛天边的火烧云。
方雅总说毕老爷子最爱夹竹桃,他人不在了,她也要把花种的红红火火的。可她不知道的是,毕庆堂曾告诉谭央,实际上真正爱夹竹桃的人是他的母亲,毕老爷子钟爱这花也是因为缅怀亡妻。谭央以前总是怜悯着不知真相的方雅,如今却觉得,明白与糊涂,各有各的好吧。福煦路的毕公馆也这样种着两大排夹竹桃,谭央思量着,恐怕这个时候,那里的花也开得这般美艳了吧。
谭央琢磨着来为方雅祝寿总要喜气些,便穿了新作的海棠红的蜀绣缎子旗袍,旗袍外面衬着一层轻软的浅粉色乔其纱,因怕晚上凉,还披上了象牙白的丝绸披肩,为了配披肩,拿了个白色镶银珠亮片的手包。新烫出来的卷发齐腰,乌亮亮的,鬓上两边各别着一支珍珠点钻的发卡,这样的发型发饰配上波浪卷,将典雅与娇媚拿捏得刚好,再加上她本就是个文气秀雅的人,于是海棠红的衣服到了身上,没有一般女人穿起来的那种飘起来乱糟糟的喧闹浮躁,而是有了底气,连那份明艳都带上了善解人意的柔和。谭央这样的打扮出奇的美,颇有那么点儿艳惊四座的意思。
谭央甫一进门便被方雅一眼看见,她大惊小怪的叫着,“央央你太坏了,打扮得这么美,是来抢我风头的吗?”谭央将手里的卷轴往方雅怀里一送,颇为怨怼的小声说,“方雅姐,你不要来消遣我,别忘了这衣服是你为我选的!”方雅笑着接过画,“哎呦,你不是送了我王羲之的画和郑板桥的字给我做寿礼吧,当真风雅的紧呢!”“王羲之?郑板桥?”看着谭央一脸的不解,方雅笑着凑到谭央耳边小声说,“我统共只知道这两个厉害人物!喊出来充充门面罢了!”
胡连成泊好车也进了门,走到谭央旁边拿着一个礼盒,彬彬有礼的道了句生日愉快,方雅转头看到他颇为吃惊,这笑就僵在脸上了。胡连成解释说,“听谭说今天是方小姐的生日,我也来凑凑热闹,方小姐不介意吧。”方雅是什么样的人,见状马上就笑吟吟的答道,“您大驾光临,我真是惊喜的很,我都不敢去请胡大公子,怕请您您不来,打了我的脸!”说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谭央,似是无心的自语,“我只是有些意外,你能和央央一同来!”
胡连成上前一步,脸上颇有得色,“方小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谭在德国时便认识了,不过也要感谢你,使我能为谭做些事,不然以她的性格是不会自己来找我的!”听了他的这番话,方雅的眉角抽了抽,随即左右看了一圈,见没人听见他们几个的寒暄,便舒了口气说,“我还有些事要去张罗,你们两个自便。”说罢,火急火燎的走了。
大厅里来了不少人,屋里有些热,谭央便要脱掉披肩,胡连成见了,连忙回身帮她摘披肩,这是德国留学时常有的绅士做派,谭央便不以为然,还道了谢。胡连成把披肩拿在手里小心的折好,说要帮她去把披肩放好。刚走出不远的方雅回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顿觉头大如斗,蹙着眉抚着额头上了楼。
楼上的卧室里,方雅连忙将门关严,颇为忐忑的拨通了电话,随即捂着话筒为难的说着话,还心虚的解释。片刻后,听筒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吼声,方雅没设防,仿佛耳膜里被人扎进了一根针,刺得她脑子生疼。她急急把听筒拿远些,侧过脸恰巧望见梳妆台上毕老爷子的照片,忽然间她恼怒起来,冲着话筒吼了回去。
“没大没小的玩意儿,竟也轮到你来训斥我了!什么叫我不会办事,我再不会办事也是你的长辈!你当我上赶子帮你啊?上星期是谁在我家书房里闷头抽了一下午的烟,问你,你还在那里死撑,要不是看你难得开口求我一次,若不是看在你那死去的老子的份上,我才懒得搅这趟浑水呢!我帮你?明明是你自己做了孽,遭了报应。帮你?我还不愿意得罪央央呢!”
说罢,方雅啪的一声,狠狠的撂了电话。片刻后,犹觉不解气,又重新把电话打了过去,不怀好意的笑着,“哎?终归是我事情办的不周全,那你今天就不要来了,眼不见心不烦,人家成双成对郎情妾意的,没的再给你添堵……”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2013年5月17日入V,从38章(36)千金开始V,看过的就不要买了,别花冤枉钱,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