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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上班不久,谭央正在诊室出诊,护士过来说办公室有人打电话找她。
谭央把听筒放到耳边,说了声喂,那边也没出声。几乎凭直觉,她便知晓电话里的人是谁了。谭央把电话线绕在指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听筒里他简短的说,“囡囡病了,昨晚一直闹着找你,”说罢,也不等谭央反应,便轻轻撂了电话。
谭央一听就慌了,小跑着去自己诊室的隔壁,她病着的时候叫林稚菊聘了位岁数很大的儿科医生替她出诊,现在医院病人多,她的病又刚好,也好在有这位老先生帮她了。她把剩下的病人慌忙交代给老先生,又同林稚菊打招呼说女儿病了,她要去一趟,之后火急火燎的往下跑。她心里无比焦急,黄包车又不好叫,在街上一路小跑一路找车,待到坐上了车,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
谭央到了毕公馆,推门进入女儿的卧房时,言覃正睡着,毕庆堂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孩子,一脸的疲惫,腮上的胡茬也都冒出来了。谭央见这情形,便知女儿病了不止一晚了。她来到旁边,摸了摸言覃的额头,轻声问,“好像有点儿发烧。”毕庆堂并没看她,只低头道,“肺炎,昨晚烧得高些。”
谭央一听是肺炎心中就难受起来,一则心疼孩子要受一遍自己刚受过的罪,再有也是自责,觉得自己把病传染给了女儿。她正伤心的时候,毕庆堂却淡淡的说,“不要紧,我请了两个外国医生,听肺子都说炎症不重。也是我大意了,给囡囡梳头的佣人上周得了肺炎,我都不知道。”谭央知他这是宽她的心,强忍着眼泪坐到孩子身边。言覃的小脸烧得有些泛红,睡的并不安稳,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在睡梦里还皱着眉,手里,紧紧的攥着谭央在家时常穿的那件睡衣。谭央一看这情形,眼里的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毕庆堂眼神有些涣散的看着谭央,那背影,迫近、真实。他的小妹,竟又那般的鲜活而又触手可及来到他面前。他微闭了眼,一霎时,紧绷已久的神经和疲惫不堪的身心全都放松开来,困倦袭来,他倚在孩子床铺的一角,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却是正午,一睁眼就看见言覃搂着谭央的脖子,母女俩贴在一起低声说着话,他一动不动的靠在一边,笑着看了很久,后来谭央发现他醒了,他才站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毕庆堂洗漱过,刮了胡子又换了身衣服,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好了,气色也好了。他叫人端来饭菜,要喂言覃吃,还说自己也刚吃了饭,喊谭央下楼去吃午饭。
餐厅里,又长又大的餐桌上只摆了一个加了盖的海碗,那摸样,愣头愣脑的,有些滑稽。谭央坐下来打开碗盖,一股鲜香味扑面而来。那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谭央见了倒是松了口气,女儿病了,心里急,就算排出一大桌的珍馐佳肴她也吃不下,简单些反而好。她闷头吃饭,最后,那一大碗馄饨竟都吃了进去。放下汤匙时,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一个碗里的馄饨,包的陷却大不相同,总有七八种之多。
言覃的肺炎不是特别重,又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妈妈,所以下午时,即便还发着烧,精神头却依旧是足的。她对谭央撒娇说,这两天都在房间里呆着,想去楼下转转,说着,还向着谭央伸出了两只小手。谭央笑着把小毛毯裹在女儿身上,正要抱她时,毕庆堂却抢先一步抱起了孩子。言覃小声嘀咕要妈妈抱,妈妈抱。毕庆堂叹了口气,无奈的对女儿说,“你呀,妈妈都那么瘦了,能抱得动你吗?”
晚间,楼下的座钟不紧不慢的敲了十下,谭央躺在睡熟的女儿身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刚走进房间的毕庆堂见状,忙轻声问,“怎么样?还烧吗。”谭央点了点头,“还有点儿热,不过温度不高,睡前刚量了体温。”“你去睡觉,晚上我来看孩子。”谭央摇头,“不用,我陪囡囡就行。”毕庆堂见谭央坚持,便皱着眉,毫无商量余地的命令,“我来!你去睡觉。”
谭央一向知道他的脾气,他若一味固执,便没人能改他的主意,再加上自己也确实累了,就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外走。
毕庆堂忽然察觉到自己生硬的语气,那样的语气,那不客气的口吻就好像,就好像他们还是一家人。毕庆堂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也回过头向她解释,“小妹,我晚饭后睡了一觉,不困了。你病才好,要多休息。”谭央略点头,接着,他又似是无心的说,“去卧房睡吧,别去客房,”他知她一向是挑床的,顿了顿,又说,“这几天,我睡客房。”
谭央打开卧房的门,就看见沙发桌上摆着的碗碗碟碟,碗碟里的清粥小菜,带着家常的素淡和亲切。孩子病着,怕女儿睡觉早会积食,他们的晚饭也跟着吃的早,再加上忙了一天,这会儿看到这些,谭央便立时觉出了饿,她坐在沙发上端起了粥,温度刚好,桌上还有个保温桶,打开盖子,里面是剥了皮的烤地瓜,还被掰成了大小刚好入口的小块,那带着温度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叫人喉头不禁一动。
谭央吃完这顿宵夜,身上又出了汗,白天时找黄包车,哄女儿吃药也是出汗。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所以总是汗多。她打算洗个澡再睡,因来得匆忙没带换洗衣服。谭央犹犹豫豫的拉开自己以前放衣服的大衣柜,心里合计着,不知能不能找出一两件自己原来的衣服临时穿穿。柜门敞开后,谭央便被吓了一跳,她的衣服早被带走了一半,可是现在眼前这大衣柜,又被一件件崭新的旗袍洋装塞得密不透风。
大略樟脑球的味道有些刺鼻,她觉得鼻头发痒,信手拽出一件排在后面的宝蓝色掐同色绸边的细绒旗袍,旗袍上一色到底,一丝旁的杂色与纹饰都没有,只是领口有一枚白色细钻攒成的花形圆扣。这是这个冬季刚时兴起来的旗袍款式,谭央病好后看过几位时髦的太太穿过。谭央缓缓取下这件衣服,在身上比了比,衣服的尺码比过去收了几寸,大略是她病后瘦了的事也被交代给了裁缝吧。
拿了睡衣进里屋,打算洗完澡睡觉。在里屋的床头柜上,谭央看见一个盖着手帕的白色小藤筐,一根毛衣针从手帕下支出来。掀开手帕的一角,下面放着的,正是谭央离家前为毕庆堂打了一半的那件银灰色的毛衫。
这屋里的一切都好像固执的诉说着,这家的女主人从未走远,或求学、或探亲、或访友,短暂的小别后,她还要在这里天长日久的过活。
他总说她还是他的太太,也许那并不是他无法无天、嚣张跋扈。他只是自欺欺人的狠了,竟当过去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而他的小妹,总有一天,还会回来……
躺在床上,周围全是这些年闻惯了的味道,丝丝缕缕的烟草香,混着他微汗时带着温度的体味。她头一挨枕头就睡沉了,之后,竟是一宿无梦,天光大亮。
若说一对怨偶的离分是刮骨疗伤,疼虽疼,却也无病一身轻,换了个长久的康健。那么一对感情良好的夫妻呢?除了那生生撕裂血肉的疼,他们还要像骤然致残的人一样,要重新适应没有彼此的残缺生活,去适应每一餐饭,每一夜眠,甚至于,连赖以生存的空气都变得面目全非,要他们重新去习惯。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这段时日足不出户的毕庆堂正在大书房里和百货公司里的经理会计交代生意上的事,陈叔却进来对毕庆堂说,徐治中来了,说要拜访他。毕庆堂听完眼睛一瞪,不悦道,“他来做什么?追小妹都追到我这儿来了!我正忙着,叫他请便!”
一个多小时后,百货公司里的经理和会计都走了一会儿了。毕庆堂无意间瞅了瞅窗外,一辆黑色小汽车纹丝不动的停在毕公馆门口的大道旁,毕庆堂问陈叔,“他怎么还没走?”陈叔无奈摇头,“他说您先忙着,他左右无事,在外面等等也无妨,我看他挺客气,也不好撵。”毕庆堂冷哼一声,点头道,“让他进来,看看他葫芦里装了什么药!”。
徐治中进屋时,毕庆堂正坐在大转椅上,摆弄着手里的烟。徐治中冲他笑了笑,随即向书桌后面的毕庆堂伸出了手,诚恳道,“毕先生,您好,许久不见了!”毕庆堂起身也伸出了右手,就当徐治中以为他要同他握手的时候,毕庆堂的手却绕开了,径直去书桌上拿起了打火机。他慢条斯理的点上烟,浅浅的吸了一口。
徐治中不以为杵的笑笑,收回手,退了两步,坐在了毕庆堂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在毕庆堂吐完烟絮抬头看他的空当儿,徐治中面色严肃的直视他,诚恳的说,“毕先生,那天的事是我鲁莽了,开罪先生之处,望先生海涵。”毕庆堂扫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徐治中舒了口气,声音放缓,“另外,我确实对毕先生有些误会,在还不了解事情真相的时候就主观臆断。也因此对您言辞举止上多有冲撞,希望毕先生不要怪罪!”
毕庆堂听了他的话,半晌,带着嘲讽的语气,懒懒的问,“误会?你误会我什么?”“我以为您见异思迁,伤了央央的心,之后又要坐享齐人之福,回过头来找她挽回,”徐治中不理他的嘲讽,一本正经的回答。毕庆堂不屑一顾的哼了一声,“那现在呢?不误会了?”徐治中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是的,央央都告诉我了!”
毕庆堂一听这话,便晓得自己落了下风——他们的事他都知道,可他们的事,他却一直在自欺欺人的逃避。毕庆堂叹了口气,心里没了底,面上却还是撑着,冷笑道,“对呀,所以你跑来了!我若是犯了糊涂,跌到外面的哪个温柔乡里,凭我的本事,凭我们夫妇的感情,总有和好的一天。可是如今呢?我倒给了你个天大的空子钻,所以你心里欢喜得很呢!”
徐治中听了毕庆堂的话略怔了怔,面有难色,半晌后,他再开口与毕庆堂说话时,就有了推心置腹的意味,“也许对央央而言,这个缘由更加的残酷和无望。可对我来说,只要您对央央的感情没有瑕疵,那么,您就是一个值得我尊重的人!”毕庆堂面无表情,徐治中却说得更加投入,“或者可以这么说,人都有这个脾性,你爱如珍宝求之不得的东西,就最见不得别人轻贱它,但是,如果这里面有了情非得已,有了夙缘作祟,那就另当别论了。人生一世,谁都有一盘自己下不赢的棋,可是毕先生,您的这盘棋,即便输,也输得让对手都为你扼腕叹息!”
毕庆堂一字不落的听进了徐治中的话,他颇有些悲哀,这一年来,他是很想与人说说这个的,可是,仅有的两个人,不是年岁一把了却依旧不立事,吵吵哭哭,叫他更加的心烦意乱;就是一向沉稳老练惯了,用活了一辈子的理智去评判他,叫他无从纾解。
这一番话叫他心里舒服了很多,就仿佛犯了大烟瘾的人终于捞到了烟枪,猛吸一口,终于求得了片刻的安宁和舒展。
只是,这说这话的人,却是最糟糕的人选。
毕庆堂将烟在烟灰缸里按灭,开口说话时语气依旧冷淡,却没了刚刚的冷嘲热讽,“你这次来,是有事找小妹?”徐治中摇头,“不,听说囡囡病了,昨天央央又给医院里的吴医生打电话问肺炎的事,怕是病得不轻,我就想着,来看看囡囡。”
徐治中一口一个囡囡,这样自己人的口气,叫毕庆堂异常的反感,他不耐烦的挥挥手,下了逐客令,“小女不劳徐参谋长费心,您军务繁忙,不敢留您!”
徐治中见毕庆堂忽然又变了脸,也约摸得出来症结所在,便从沙发上站起身,他站的位置刚好能看见毕公馆的花园,冬季,园里的藤椅上覆着一层的残雪。怔忡良久,他忽然指着外面的藤椅开口道,“那年我们中学毕业,一起来你家看囡囡。央央当时刚做了母亲,那样的幸福满足,我却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百般不甘的逮住她,就在那里问她,如果,如果我在你结婚前追求你,如果我在毕先生之前出现在你的生命中,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说到这里,徐治中把声音放低,自言自语一般,“我以为她会笑我幼稚,会严肃的对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可是,她却微微笑了,告诉我,结果肯定还是一样。因为她确定,这世上绝对不会出现第二个人,跟她毫无血缘关系,却叫她那样无条件的信任与依靠。因为你,她举目无亲的时候也不会觉得自己身世堪怜;因为你,她觉得上海滩这个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都是温柔可亲的。她最后还反问我,即便没有人定义过到底什么是爱情,但是,若这都不是,那这世上还会有爱情吗?”
“毕先生,我听了央央的话便知道了,单就她对你的感情上来讲,我是没有机会的。但,我也会有私心,我以为央央这样爱你,可你未必是个值得的人。所以,当湘凝写信告诉我你们离婚了,你做了对不起央央的事时,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渣,竟辜负了央央!央央年纪轻看错了人,但总有幡然醒悟的时候。然而,我又错了。”
“所以知道真相后,我很犹豫,我本希望自己的归来能为婚姻失败的央央重新定义她以为的爱情,可是这样的真相叫我明白了,那是痴人说梦啊!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央央病了。我不知道同为男人,毕先生爱上一个女人时最深切的体悟是什么,但是就我而言,那就是一种心疼,就是她咳嗽的时候我连气都不会喘的心疼。所以,在她病得最重的时候,我和她说,后半辈子和我一起过吧,咱们老友做伴,旁的我都不介意,你也不要去在乎!你最爱《随园诗话》,那是你在父亲案头读的最多的书,即便去德国留学时都带着,你说那是你少年时的家,那么,今后的几十年我就为你通读这本书,再给你个随园,给你个家,好不好?”
说到这里,徐治中看着毕庆堂,发自肺腑的说,“毕先生,我想你饱经世事,是个精明冷静的人,只是,你每每遇到央央便会失了理智失了成算,对她动情是这样,与她结婚是这样,眼睁睁看她离开时,还是这样。我希望先生能够静下心来想一想,你觉得以你们之间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命,以央央的性格为人,你们真的还能再团聚吗?你们维持这个状态,一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毕先生,你有女儿有人脉,有地位有买卖,你是个男人,即便一无所有也总要强些!可是央央呢?在这个世道上一个孤身的女人独自过活,她会老会病的啊!二十年后的她会是一个怎样的处境,你有没有为她想过?我不敢奢求太多,我与央央只要比最要好的朋友更亲密一些,比最普通的夫妻稍疏离一些,我便满足了。”
说罢,徐治中便转身往出走,刚走出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屋里毕庆堂用很小的声音说,“囡囡在楼上,楼梯右面的第三个房间。”
徐治中走近囡囡房间的时候,谭央正在拿着一本书给女儿讲故事。徐治中把一个包着玻璃纸的洋娃娃放到言覃的枕边,接着问了谭央孩子的病情如何。他走之前,言覃忽然问,“叔叔,你是妈妈医院的医生吗?”徐治中笑着摇头,“囡囡啊,医生不穿我这样的衣服,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言覃听了他的话,将枕边的洋娃娃狠狠的扔到了地上,然后委屈的抱紧谭央,一声不吭。徐治中笑着捡起脚边的洋娃娃,将它谨慎的放到柜子上,其他的洋娃娃摆在了一起……
言覃退了烧后又咳了几天,等孩子完全康复,谭央离开毕公馆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
林稚菊在医院里看见来上班的谭央时,同她在走廊里简单说了说医院这些天的情况,就在谭央打开门要进办公室的时候,林稚菊无意间说了句,“我们本都担心,你病才好又要去照料女儿,怕你吃不消,没想到,你人倒是胖了,气色也好了!”
谭央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张便条,徐治中在公文纸上仓促的写了句,“要事离沪,急赴南京,归期不定,央央勿念。”
谭央晚上下班在大街上听见报童的叫卖才知道,几天前,也就是1936年12月12日,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东北军与西北军的领袖于西安兵谏剿总司令蒋委员长,史称“西安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