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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谭央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老混混做了新亚和平促进会的会长,这个人一向以好勇斗狠
闻名上海滩,几十年前和毕老爷子争码头时屡屡沦为手下败将。谭央不知毕庆堂用了什么
手段才得以全身而退,不过她很清楚,毕庆堂这个人,涉及利益时眼光既狠且毒,而利益
之外,更是头脑清晰、手腕圆滑。这样的人,是乱世所造,更能沉浮于乱世中,处险境却
总能安然无恙。
上海沦陷后,随着战线的拉长,日军的伤亡也日渐增多。一个礼拜二的早上,谭央刚到医
院就和其他的几位医生一道被持枪的日本兵押上了汽车。因重伤的日本士兵被初步医治后
很多都送往了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军队医生人手有限,日本人便找来民间医生为受伤的日
本兵手术治疗。他们找的几家医院或是医生懂日语,或是外科出名,不巧的是,谭央的医
院,两条全都占上了。
在日本人楼中的一间会议室里,二十几个医生三五成群的坐在角落里,一个日本军官打开
门叽里呱啦的说了一番话后转身走了。谭央问坐在旁边的林稚菊,“他说什么?”林稚菊
冷着脸回答,“说马上要运来一批伤员,让咱们给治,真是笑话,在战场上刚杀了咱们的
同胞,却说要给咱们机会为他们的天皇尽忠!”不远处的一位中年男医生听了这话,怒不
可遏的低声道,“一群丧尽天良的混蛋,看看他们在南京都做了什么?救了他们,咱们的
手上就染了中国人的血了!”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纷纷点头,在躁动后,一个年纪很大的医生握着听诊器颤巍巍的说,“
话是这样说,可重患在眼前却袖手旁观,做了几十年的医生了,还真没做过这样的事!”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却咬牙切齿的说,“张老,您不用这么想,他们都不是人!不用当
人看!”刘法祖苦笑着摇头,一语不发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半个小时后,一个日本兵打开门说了句话就走了。刘法祖起身问吴恩,“怎么?伤员运来
了?”吴恩点头道,“对,他让咱们下去接伤兵。”刘法祖麻利的脱下西装外套,取出公
文包里的白大衣穿到身上,正要走时,吴恩难以置信的拉住他,“你要干什么?”“做医
生,救人,”刘法祖简短的回答。“你就算是医痴也要有个限度,什么人都救?你别忘了
你是中国人,湘凝的大哥是怎么死的?湘凝当时有多难过?这些你会不知道?”
在吴恩的质问下,刘法祖看着屋子里的同行们,从容而坚定的回答,“知道,可我更知道
,这件白色的大衣一旦穿上,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救人于病痛便是我们责无旁贷的重任,
做医生的,是没有那个资格去挑拣病人的!希波克拉底说,无论置身何处,无论自由民与
奴婢,我们都要一视同仁的为病家解除痛苦,因为生命与医术的无上荣光,不容玷污!这
些话是我们学西医之初便立下的誓言,又怎敢轻易背弃?”
“日本人给我的家庭与国家带来的痛苦,我不会忘记,可是,是不是敌人泯灭人性使得生
灵涂炭,我们也要随着他们一起拉低自己的道德底线?如果我的职业是军人,那我会像内
兄一样为家国浴血沙场,可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救人,哪怕这个人多么的十恶不赦,即
便他第二天就要上法场去执行死刑,可是今天他是我的病人,我就要解除他的病痛。作为
中国人,我没有去助纣为虐,作为医生,更要对生命怀着一颗虔诚的敬畏之心。”
刘法祖说完这一席话就迈步出了房间,紧接着,那位年龄很大的张医生也戴上白帽子出了
门。谭央和林稚菊一直坐在窗户旁边,在林稚菊独自发呆时,谭央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
向窗外看。
外面的院子里陆陆续续停下几辆卡车,士兵从卡车上抬下一个个的担架,离她们最近的担
架上是一个年纪不大的日本兵,身上很多地方都缠着绷带,稚气未脱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
煞白一片,他的眼睛只留下一条缝,微张着嘴努力的喘着气,常在医院的人都明白,这是
一种在病痛的挣扎下竭力求生的人所特有的表情。
谭央一声不吭的换上白大衣出了门,林稚菊在和吴恩说了两句话后也拎着白大衣走了出去
。
那天忙到很晚,谭央在会日文的林稚菊夫妇的帮助下和一个受了伤的高级别军官商量,借
用了军队的电话。听筒只响了一声,那边很快就接了电话,还不等谭央说话,听筒里毕庆
堂就焦急的问,“小妹吗?到家了吗?”
他果然一直守在电话边,看着腕上手表的时针刚指到两点,谭央有些哽咽的回答,“没有
,日本人找我们给伤兵治病,暂时还回不去……”还不等谭央把话说完,毕庆堂就连忙大
声道,“小妹不要怕,我都知道了,我想了办法,明天上午就能接你回来!”
谭央晓得是自己的哭腔让他会错了意,便赶紧稳了稳心神,“不,不是,我就是要告诉你
,我在这里医治伤兵没事,过几天就回去了,别为我担心,”顿了顿,她一板一眼的说,
“别为了我去和那些日本人谈条件,不要冒那个险。”毕庆堂一愣,随即缓缓点头道,“
好,我知道你的意思!”
那边收了线后,毕庆堂按着听筒面容和缓下来。“少爷怎么样了?”“她在那里应该没事
,”回头看了陈叔一眼,他颇为欣慰的笑了,“她不放心我,也知道我正担心她呢!”陈
叔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行啊,没什么事你就睡觉去吧!”毕庆堂笑着答应,起身上了
楼。
五天后,伤员处理得差不多了,医生们也离开了日军的医院。一出大门刘法祖就拽住了谭
央,心急无比的说,“央央,快和我去方小姐家看看,我这连着两天给她挂电话都没人接
,可不要出什么事情啊!”谭央见他这过于关心的慌乱样,很是不悦,“方雅姐有什么事
情也用不到你操心,这些天被关在他们这儿的医院,大家都想方设法的给家里报平安,你
却有闲心给方雅姐挂电话?”刘法祖见谭央的反应一阵愕然,随即头痛无比的说,“你看
你都想到哪儿去了?走,咱们去她家,我路上和你说!”
“最后那一天,我守着三十来个伤员等着汽车来接我们最后一批走,可是日本人进来的太
快了,我们没有等来汽车,他们就进了城!和伤兵们继续守在驻地医院里就是等死啊!所
以我拿了一些药,轻伤员抬着重伤员,我们一路躲躲藏藏,晚上的时候钻进了上海近郊的
一座带院子的小楼,楼里没人,却存着不少米粮,所以我带着伤兵暂时在那里安顿下来了
。”
“过了些日子,外面的枪炮声很少了,楼里的粮食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正琢磨着接下来
怎么办的时候,下午,一个佣人模样的人打开了楼门,看见我们这些缠着绷带的人,吓得
拔腿就跑。我们不知那人会怎么做,就连忙收拾东西打算天一黑就走。可天还没黑呢,一
辆小汽车就开进了院子,方小姐带着几个保镖气哼哼的下了车,看见我后老大的不高兴,
说还当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占了她的家,居然是我,若不是看在你们院长的面子上,
一定叫保镖给你些颜色看看。”
“我之前在医院见过几次方小姐来找你,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当初会嫁给毕老板一样,
我也想不通你怎么会有方雅这么一个朋友,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可毕竟占了人家房子这
么久,我道了歉,说明缘由,要赔钱给她,还说天黑下来马上就走。可万万没想到,方小
姐居然很爽快的对我们说,走什么,带着这么些伤的病的人出去,送死一样!留下吧!你
以为外面日本兵来来往往的到处抢,怎么不进我这宅子?我花了钱从假东洋鬼子那里买了
平安了,在我这里顶安全,放心住吧。”
“之后我们就接着住在那里了,方小姐每两天都带着司机给我们送吃的用的,还有药品,
就连战时稀缺的盘尼西林她都弄得到。因为有方小姐的帮助,伤兵们复原的很快。可躲在
那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把他们送出沦陷区又特别的难,方小姐本想去租界找毕老板商量,
可她后来又说,算了吧,这几年难得庆堂能过几天舒心日子,守着老婆孩子,大烟都抽得
少了,别给他找事添堵了。”
“过了些日子,方小姐就找来了一辆卡车,在这个时局能找得来卡车?方小姐也算是手眼
通天了。她打着搬家去杭州的幌子,运东西出上海,已经复原的伤兵就装成搬运工坐在卡
车上,一切都很顺利,就剩最后五六个伤得重的,这些日子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我们本打
算这个礼拜五送他们出去,可是我这些日子被关在这里,这两天给方小姐打电话又没人接
,这才着急的!”
谭央初闻这件事觉得很吃惊,但听他说完后,也跟着着急起来,两个人便急忙赶去方雅姐
。
刚一进方雅家的大门,谭央便愣住了。寒冬的黄昏,空旷萧条的庭院,白布盖在夹竹桃光
秃秃的树冠上,一路延展到房前,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进出其中,谭央见状便跌跌撞撞的
往里跑,在大厅里,一张方雅的照片被摆在灵堂正中,风华绝代蜚声沪上的她,如今被镶
在框子里,美艳却苍白的对着来人笑着……
毕庆堂坐在客厅一边的沙发上,面色阴沉的抽着烟,谭央来到他跟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
转,颤着声问,“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毕庆堂紧锁眉头,刚要开口,看见几步外
的刘法祖,突然暴跳如雷的指着他吼道,“你问问他!你问问这个王八羔子!没那个能耐
还要去逞那个英雄,还连带着女人遭殃,这么碰运气的事一次行,两次行,还能次次都行
了?那些伤兵病歪歪的,也能当搬运工?车里的东西他们搬得下来吗?日本兵一查就露馅
了,方雅也糊涂,那些日本人拿枪指着他们,她还叫司机开车往外冲!结果……”说到这
里时,毕庆堂喘着粗气,说不下去了。
对于毕庆堂的指责,刘法祖一声不吭的听着,之后他郑重的为方雅上了柱香,深深鞠躬后
在灵堂里伫立良久,最终来到毕庆堂面前,沉声道,“毕老板,我连累方小姐遭此劫难,
错在我,不敢奢求你和央央的谅解,但我愿听凭您的处置!”毕庆堂看了看,又望了一眼
不远处的谭央,恶狠狠的说,“你别说,我这几天真想狠狠揍你一顿。不过暂且算了,老
子今天不该动粗,再有,我能怎么处置你?人也不是你杀的,以命偿命的,也算不到你的
头上!滚吧!”听了他的话,刘法祖稍愣了片刻后忐忑的看着毕庆堂,他想说什么却没能
开口,踯躅良久后转身离开了。
谭央看刘法祖要走,就送他往门外走了几步,见他神色极为负疚,谭央便劝他,“他是那
样子,发起脾气口不择言的,你别往心里去。你和方雅姐都是为救伤兵,这是义举,你们
冒着一样的风险,出了这样的事不能怪你,你不要内疚,若说该怪,就该去怪国土沦丧,
日寇侵华。”刘法祖点了点头,冷静的说,“央央,是非曲直我都是知道的,你不用劝我
。只是,我看毕老板正在气头上,万不要冲动之下以身犯险。”谭央听了他的话,微微叹
了口气,忧心忡忡的回答,“我也知道。”
那整个晚上,毕庆堂都闷声不语,谭央就在一边小心陪着,晚上的时候他们在餐厅里简单
吃了些东西。饭桌上谭央给他盛饭、为他递筷子,还主动找话题与他说,毕庆堂开始时是
心绪不佳,饭吃到一半后,面孔虽还是板着的,眼里却有了笑意。
饭毕,谭央拿餐巾叫他擦嘴,他也不动地方,只把脸往前凑凑。谭央迟疑片刻,拿着餐巾
抬手为他仔仔细细的擦了嘴。还没擦完毕庆堂就撑不住的笑了起来,带着笑意的抱怨,“
小妹啊,你自己说说,你都有多久没和我这样乖了?”谭央抽回手,瞪了他一眼,“就猜
你八成是借着由子耍赖!”毕庆堂跟着略笑笑,之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别有深意的说,“
方雅姐这是临到最后还要做回好人,再成全我一次呀!”
“我知道,你们大概都觉得方雅姐能去铤而走险的救伤兵是件顶难以想象的事,说出去都
算是惊世骇俗了,可并我不觉得意外。你知道方雅姐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吗?那年我家老
爷子带着几个随从出门,却遭了别的帮派的埋伏,当时我们在上海滩的势力还没现在这么
大,那些人下手也狠,杀了父亲的随从,父亲也受了重伤,逃到一个很暗的弄堂里躲了起
来。”
“他们几条街里的找我父亲,一个从百乐门下班的小舞女刚巧经过,看见我父亲奄奄一息
的躺在弄堂里,竟然大着胆子,冒险把他救走了!这个人就是方雅,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这
个一身血污的老人是谁。后来,父亲脱险后带着我们打了几场硬仗,从那后,我们在上海
滩的势力也算是如日中天了,方雅姐也被我父亲从末流的小舞女捧成了百乐门里当红的歌
星。可是后来父亲每每和旁人说起方雅姐时,不说她好看,不说她胆大,只说她是个有着
侠义心肠的好女子!”
谭央一边流着泪,一边听他说完了这件事,后来,毕庆堂又说了一些方雅的事,这里有谭
央知道的,还有她不知道的。后来时间很晚了,快到午夜时,毕庆堂劝谭央回去休息,她
却不肯,毕庆堂笑着说,“傻姑娘,你怕我做傻事啊?不会的,我惜命的很,有了你和囡
囡后我便是最胆小怕死的,不会去冒险,你放心。你先回去休息,方雅姐她无亲无故的,
我再为她守一夜灵!”看着毕庆堂坚定的目光,也不由得她不信,谭央从楼上找了个羊毛
毯子,给了毕庆堂后才离开。
她出门没多久,毕庆堂的一个手下过来低声问,“老板,差不多是他们回城的时间了,弟
兄几个准备的差不多了!”毕庆堂点了点头,披上大衣往门外走,临出门前,他下意识的
回过头,正看见客厅上的楼梯。他记得,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见方雅时,就是在这里…
…
那是个清晨,毕庆堂刚从外面回来,一进大门就看见一个貌美窈窕的女子披着寝衣站在客
厅的楼梯上,晚春的晨光照在她脸上,有着慵懒的憨顽,她倚着楼梯扶手,晃着脚上的拖
鞋。
宿醉后有些头晕,可毕庆堂还是很快想到这女人大抵是谁了,他收回目光,低头上了楼,
在楼梯上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带着几分愉悦,欢快问道,“你就是庆堂吧?”毕庆堂也不
停步,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往前走时却被她不识趣的拽住了,“咿呀,我叫方雅,前些日
子刚救了你的父亲!”
毕庆堂抽回自己的胳膊,面容严肃的说,“我知道,谢谢你!”方雅见他这么说便笑开了
花,“谢什么!都是一家人了,哦对了,你父亲年轻时是不是也像你现在这样英俊?”毕
庆堂眉头一跳,有些不耐烦了,绷着脸教训她,“让你在毕公馆里呆一刻,你就要摆明白
自己的位置!”
方雅听他这话就有些恼了,杏眼一瞪,“我怎么就摆不明白自己的位置了?老爷子说你这
段时间总在长三堂子里混,他怕你心玩散了,没出息了。我便一大早的在这里堵你,我有
个关系好的小姊妹打算介绍给你,我想你结了婚,有人管自然就好了!你说我这样的好心
,偏就被你当成了驴肝肺!”
毕庆堂一脸怒气的横了她一眼,正要发作时,却不怀好意的笑了,“不劳方小姐操心,别
说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就算是有朝一日想了,也要找个知书懂理干干净净的大家闺秀,我
们男人啊在外面怎么野都好,找太太时还是要找个良家女子,找个好女人的!不信,你问
我家老爷子?”方雅听了他的话,气得够呛,想了半天才咬牙切齿的说,“知书懂理干干
净净的大家闺秀?人家会看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德性,杀人放火卖鸦片的还
想找个仙女儿太太,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毕庆堂冷哼一声,回身上楼,撇下一句,“也
不知做春秋大梦的那个人是谁!”
在毕庆堂刚上到二楼时,却听见方雅在后面伤心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怎么
知道我就不是个好女人?我父亲不抽大烟抽死,我也能做个良家女子……”
想到这里,毕庆堂眼含泪水,穿上大衣,迈着大步,毅然决然的向外走去。
谭央回家的路上,在车里正看见路边的舞厅关门,三三两两的舞女下了班,她们裹着大衣
、踩着高跟鞋走在路上,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哼着歌儿,轻佻中带着小女孩般的无忧无虑
。谭央慢慢摇下车窗,认真的看着她们,她不由得想起了方雅,二十年前的她是不是也是
这般模样,在妖娆轻浮的外表下深藏着一副罕有人知的侠义心肠。
即使是相识多年,即便是朝夕相处,又有多少人是你并不完全了解的?若是等人去了另一
个世界的时候,你才发现那人身上有着你不知道的好,那才真是悲哀至极,更是妄为一场
朋友,罔做一世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