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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之被莫言软乎乎的小手拉着,初次见她如此主动,心中也是大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一双手完全不受大脑控制,紧紧将她的那只柔荑包覆。
莫言红了脸不语,只是低头,却没有将手抽回。
瞧着眼前心上人儿娇羞的模样,宛如一幅美丽的风景,允之的心中胀满幸福,那快乐就像是从胸中溢出一般,想着今日的快活,过去的种种磨难却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外面的雨愈发地大了,雨滴从屋檐、墙头、树叶上跌下,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最后连在一起,形成水柱。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像瓢泼的一样,看那空中的雨真像一面大瀑布!一阵风吹来,这密如瀑布的雨就被风吹得如烟、如雾、如尘。
两人呆呆地看着门外的雨帘,看得出了神,莫言并未转头看向允之,只是默了片刻,淡淡地说:“你从神医谷走的那日,也在下雨。”
允之静默不答,思绪也愈发深远。
恍惚里今夕何夕,那一天,雨雾迷蒙了远山,门前的小河洪水暴涨,连那日他躺过的那草坪都淹没,那几日的快活也仿若被这大雨冲散,满腔的柔情、来时的兴奋,皆一点点被浇灭。
他回首,只看到雨幕中她房间的门紧锁,与她形影不离的狗儿大黄站在屋檐下,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静静瞧着他的脸,一刹那又似乎通了灵性,冲破雨帘而来,死死咬住他的裤脚不肯放开。
转眼早已物是人非,多少的伤痛,多少的错过,兜来转去一切都让人始料未及。待一切都归于短暂的平静, 他竟然能执了她的手,共赏这秋雨之美。
人生何其神奇!你以为再也无法见面的人,却有可能在下一个转角静待着与你相遇;你以为能共度此生的人,却早已渐行渐远。
那些悲苦心酸的记忆,在这一刻如雨点打在廊前的鱼缸里,冲入了缸中的水里,终究化作无声无息的泡沫,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余下的。唯有宁静与释然。
多么希望这场豪雨永不停歇,就这样一直下着,留住他的脚步。留住她的微笑,将他们俩隔绝于世俗之外,那也是梦中的极乐了!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忍,没有什么梦会永远不醒来,没有什么宁静是永不被打破。只片刻之后,熙祥便匆匆赶来,这样的雨天里,虽身上穿了蓑衣,但终究鞋子湿透了,他也顾不上。径自走进来,所过之处留下一地湿润。
他向莫言打了恭,便俯身在允之身边耳语了几句。允之的脸色愈发难看了,眉头皱成了一座小山,听完熙祥的话,深深地叹了口气:“随着她吧,她也不过是杀鸡儆猴。爱闹便闹吧,你过后打发人悄悄地送点银子安置便罢了。”
闻言熙祥迟疑了一下。但终究是主子的意思,他也不好驳回的,只好应了一声出去了,只留下允之疲惫地捏着眉心,闭目不语。
莫言想着方才熙祥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看着允之无奈的脸,想开口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想来,经历了那么多,她早已学会了淡然,抛却了最初的好奇心。
她起身绕在允之身后,轻轻替他揉着太阳穴,她指尖微凉,动作却很是温柔,站得那样近,身上的香气萦绕在允之鼻尖,那是他爱的味道,淡淡的,却能使人肺腑熨帖。
他的眉渐渐舒展开来,脸色稍霁,缓缓开口道:“言儿,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是孤单,我不在的时候,怕是说话的人都没有,丫鬟们虽多,但终究主仆有别,我听说,你常常一个人拿了医书一看就是一整天,我的意思,将温儿送过来给你做个伴可好?”
莫言的手顿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开口却是语气幽幽:“你实在不必挂心于我,我在这里很好,温儿大了,有自己的人生,我视她为姐妹,怎能误了她?”
允之却苦笑着摇摇头,开口却是涩滞:“我何尝不知道她与熙祥之间有情,我也曾想过让他们早日成亲,只是这两个都是痴心的人,跟了主子便认定了此生都是主子的人,又如何肯弃了主子,自己享福去。”
说到这里,莫言也是心中微酸,这样好的两个人,偏偏生得这样辛苦的命,竟然连自己的幸福也做不得主,但又回头想想,人浮于世,又岂能事事顺心,不过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我的意思也是这样,熙祥这样整日和一群单身汉混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没人打理,也是可怜见的,语儿带着孩子没功夫,你做主将他们俩的事办了也就完了,何苦再拖下去。”她张口,氤氲的声音让人心旷神怡,手上又不紧不慢地轻轻替他揉着。
允之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疲倦地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先时莫语怀着孩子,怕让他们成亲冲撞了反倒不好,所以便耽搁了,现在看来,竟是我误了他们,我知你是心疼我将温儿送过来之后她不能日日与熙祥见面,但你可知在王府里已容不下她?”
莫言心中大惊:“怎么会?温儿最是个忠心和善的人,先时不是还好好的吗?不是说你还升了她侍女总管吗?难道”
她的心中已猜到始末,却始终不肯说出口,仿佛那话说出口便成了真。
允之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想:“正是因为温儿是个忠心和善的人,所以才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你半夜里突然失踪了,我告诉她是因为你现在医术了得,很多人找你瞧病,有些病可等不得,所以来不及和她打招呼便连夜赶路去了,她只不信,整日里以泪洗面,我看着都嫌絮烦,倒不如送过来的好,反正他们又不是总不能见面。”
说话间,外面的雨渐渐弱了。门外园子里,叶子上的雨滴沿着自然的轨迹滚落,一点一滴的击碎了凹坑里水面的平静。有雨滴在荷叶上聚集,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被调皮的锦鲤一晃动,那荷叶便忽然间有些许的倾斜,将那一洼晶莹剔透的水珠倒入鱼缸中去了,晕开的一圈圈涟漪,正是王维诗中的一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一时便有丫鬟来回门外的马车备好了。问王爷什么时候走,允之转头看旁边紫檀架上的更漏,站起来伸了伸腰。牵了她的双手:“我走了,丞相的独子早先在战场上没了,谁知他竟又说有一个女儿,因着早年间那孩子病多灾多,所以叫和尚算了。得离了父母才能长大,如今他儿子没了,准备将女儿接回来养老呢,我和几个大臣们相约今日要去给他道喜的,来了这儿不想走了,倒将这事忘了。”
莫言为他捋了捋他衣服上褶皱的印子。娇嗔道:“这儿是你的地方,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可没有人拦着你。说要走了吧,又说了这一大筐子的话,堂堂的王爷,竟比个老嬷嬷还絮叨了。”
允之闻言也是朗然笑了,脸上的宠溺愈发深了:“言儿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等我得了空,非得好好领教领教不可。才下了雨,外面凉,你也别送了,回去歇着吧,一会子我叫人过来给你量体裁衣,我明日再来。”
说完便将莫言轻轻往房里推了推,迈开大步沿着廊子走远了,莫言略迟疑了一下,对着他的背影说:“如今你也是为夫为父的人了,没事少往这边跑,多陪陪她和孩子吧。”
允之显然是听见了她的话,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脚步稍滞了一下,径自走了,背脊却比先时僵硬些许。
莫言看他走了,便摆摆手叫了一个丫鬟到跟前:“你悄悄去跟熙祥说,让他得了空往这里来一趟,我有事问他,让他自己来,别叫王爷知道了。”
那小丫鬟连忙跑着去了半日,方回来说已经告诉熙祥了,熙祥说晚间打了更才得空来,莫言说了声“知道了”便让那丫鬟去了。
晚间用过饭,依旧是食不知味,只吃了一点子便扔下了。如今秋渐深了,天黑得也早,莫言让丫鬟们早早地掌了灯,自己拿了本书向着灯认真地读了起来,丫鬟们以为她又在钻研医书,也不计较,只替她将灯挑亮些,重新沏上了茶便退下了。
莫言低头看着书,越看越入迷,竟连时间都忘了,看了半日,稍稍一抬头,才觉得因着低头太久颈脖酸疼得厉害,于是将那书仔细地收好,复走到窗下赏月去了。
说是赏月,只怕是只有月亮知道她此刻的心罢了,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当时的幼稚与天真,在神医谷时,神医老头哭着喊着求她学些武功或用毒的法子,她觉着那是些害人的东西,死活不肯学,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不总是可以用言语可以说得清的,唯有自己有些手段,才能自保,才能不依附于人,才能不受制于人,还亏得玉箫送她上京时悄悄将一本专讲用毒的书塞进了她的包袱里,只不知道玉箫现在怎么样了?
才想着,便有丫鬟报熙祥来了,正在外面候着。莫言便让他进来,自回身往凳子上坐了,熙祥却不敢坐,在她面前停步打了恭便静静弯腰候着。莫言见他这谨小慎微的样子,反倒笑了:“熙祥,你从前在神医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你我何至于如此生分了?”
熙祥不知道她这样秘密唤他来所为何事,也不敢乱说话,只是弓了弓身。莫言倒忍不住了,过去拉了他的衣角,让他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那熙祥强不过,只好斜签着坐了,也不说话,莫言惯来知道他寡言少语,是以也不以为意,亲自为他倒了茶才开口道:“我今日叫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温儿到底这么了?为何允之要将她送过来?这里是允之秘密的地方,人多了知道不好,她将温儿送来,岂不惹人注目?再说了,温儿是侍女总管,突然不见了,王府那边这么交代?妹妹会怎么想?”
熙祥迟疑了一下,缓缓开口道:“王爷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想着悄悄将温儿送过来就完了,并不想让你知道始末。”
他显然平日里沉默关了,不适应说这多话,捧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才接着说到:“因为姑娘你忽然失踪了,温儿很是伤心整日里以泪洗面,不知怎么的就被王妃知道了,背地里骂温儿不识好歹,连谁是主子都不分,王妃怀孕生产的时候不在一旁伺候着,现在还要认一个素不相识的狗屁神医做主子,但王妃却没有直接动温儿,今晨一个与温儿素来交好的老嬷嬷失手打碎了一个盘子,王妃便勃然大怒,叫人将那年迈的嬷嬷打了个半死,撵了出去。”
莫言听了,脸色愈发阴沉,也没了原来的笑意,沉吟了半晌才开口:“她是王府的当家主母,自然要立些威信的,管教做错了事的下人也是应该,你们是不是太过敏感了?”
熙祥听到她的话,摇首连连:“若是为一个普通的婆子也就罢了,只因那老嬷嬷是王爷小时候的奶妈子,从前还服侍过太后和先皇,平日里也是个极好的人,待王爷待其他人都十分亲厚,但只因与温儿交好,才飞来横祸,几十岁的人了还受这皮肉之苦,又是一辈子服侍王爷,到如今无儿无女的,王妃将她赶出来不是将她往死路上逼么!这样的冷酷的手段又是何苦来?”
莫言心下知道,这并不是教训一个老嬷嬷的事情,在这样的大家子里,最讲究的就是孝道,便有了服侍过上一辈的老嬷嬷比小辈的主子们还体面的规矩,更何况是奶过王爷的,妹妹作为王妃竟然都敢下此狠手,她闻言也是心下一惊。
从前那个如莲花般轻盈洁白的妹妹去了哪里?
从前那个如莲花般轻盈洁白的妹妹去了哪里?
从前的欢声笑语,从前的蝶飘花笑,沐如春风都去了哪里?她的心微酸,又想起火场里素秋的那番话,更是一颗心沉重得很,这样的消息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那些从前可以忽略的东西,也渐渐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