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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城里赶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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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谢政堂坐着给谢家扛活的李喜发赶着的驴车离开谢家大院时,东边刚刚露出鱼肚白。驴车离开程渡口庄,在去县城的乡间小路上走了一气,太阳才跃出了地平线。冀东平原的腊月并不那么寒冷,前些日子下的一场大雪融化后,到今个还让人感到周围空气的潮湿。穿戴厚实、窝在几捆麦草里的谢政堂闻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驴身上带着的牲口棚里的饲草味和牲口屎尿味混杂在一起的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的气味,看着飘浮不定的晨雾后面的时隐时现的荒秃的田地和光秃的树枝,听着车轮碾压地面的轱轱辘辘声、轮毂摩擦车轴的吱吱扭扭声、毛驴脑袋上的铃铛发出的叮叮当当声、路边树上麻雀叫出的叽叽喳喳声、李喜发时不时吆喝牲口的咿咿喔喔声,一宿没睡实成的谢政唐被走在坑坑洼洼土路上的驴车颠得有了困意,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谢政堂从睡梦中醒过来时,迷迷糊糊中的谢政堂先是听到了嘈杂的谈笑声混杂着一声接一声的叫卖声,还听到了几声牲口的叫声和车老板对牲口的吆喝声。谢政堂想睁开眼睛看看周围,刺眼的阳光恍得他睁不开眼。谢政堂坐起来,闭着眼睛呆了会后,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一腿略长、一腿略短的李喜发牵着驴车在拥挤的人群车马中挤出一条路正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看到过往的人群里有的人扭过头看一眼在车上刚刚坐起来的自己,看到过往的人群里有的人还对自己指指点点。谢政堂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在城里的大街上,不是在自家的炕上。本来见了生人就放不开的谢政堂,想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半躺着睡在车上,感到忒寒碜,赶紧跳下车,用手扑拉着挂在身上的麦草,低头走在李喜发的后面。

    在吵杂的人群车马中的李喜发根本没注意到谢政堂已经醒了,还下了车。李喜发正憋着泡尿,小肚鼓胀得难受。当李喜发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驴车牵到了繁忙马路边的一个安静的胡同口后,才发现窝在麦草里睡大觉的谢政堂已跟在自己的后面。

    谢政堂见李喜发回过头来看自己,说:“到了街里,你咋不叫醒我?一个大老爷子窝在驴车上睡大觉,让那么多人看着,指指点点着,多寒碜。”

    李喜发像没听到谢政堂的话,把手里牵驴的绳套递给谢政堂,一瘸一拐地赶紧走到小胡同里一堵院墙的墙边,总算找到了尿出从进了城就憋着的这泡尿的地方。李喜发解开裤带,紧贴院墙尿开了尿。当刚刚尿出的还冒着热气的尿水在挨着墙根的地上漫了一大片时,李喜发痛快得激灵了好几下。李喜发抖搂抖搂还在滴答的尿水,然后缅上裤子,系上裤带,转过身来,一瘸一拐、不紧不慢地走回来。

    不仅走路一瘸一拐,说话还磕磕巴巴的李喜发来到谢政堂跟前,才磕磕巴巴地说:“五……哥,从家……出来时,五嫂……说你一宿……翻来覆去地没……睡实成。在路上,看你穿……得挺厚实,又窝……在麦草里,天也不……是忒凉,又……没刮风,我就没叫……醒你。到街里,也没叫……你,让……你多睡会。”李喜发和谢政唐是远房亲戚,谢政堂比李喜发大上足有二十来岁,可算来算去还算同辈。谢政堂在家排行老五,李喜发称呼谢政堂五哥。

    谢政堂低着头说:“这要让熟人看见,以后还咋见人家?”

    “刚……进街里时,和你李庄的……亲家打……了个照面。他要……叫醒你和……你唠会,我没……让他叫。”李喜发磕磕巴巴地说。

    李喜发说的谢政堂的李庄的亲家是谢政堂三儿子媳妇谢李氏的父亲李焕奎。李焕奎本来是个只读了两年私塾的土财主,可养活了个聪明的儿子。李焕奎的儿子李耀先前些年考到京城的大学堂,在那念了几年书,毕业后留在那教书,说的媳妇也在大学堂里教书。父随子贵,有个念大书、教大书的儿子,李焕奎这几年开始讲究了,不仅说话斯斯文文,穿着打扮也体面起来,绸缎面的瓜皮帽、长袍马褂就不用说了,还弄了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右手还总是握着文明棍。

    农闲的晚上,谢政堂常常一手攥着装满酒的酒壶,一手端着盛满花生米的碗,到前院李喜发的屋里和和李喜发一起喝上两杯。谢政堂见到生人拘束得一句话没有,就是和熟人在一起呆上半天也吭嗤不了几声。别人别想从谢政堂的那张脸看出他的喜怒哀乐,一年到头谢政堂让别人看到的总是那张没表情的脸。可和李喜发喝起酒来,一杯酒刚下肚,没有酒量的谢政堂借着酒劲,俩手不停地比划,拉着醉汉说话的长调,和李喜发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谢政堂说到得意事,脸上也挂着喜色;说到倒霉事,脸上也漏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从谢政堂酒后吐的真言中,李喜发知道谢政堂这几年一见李庄的亲家就觉得自己说的话忒土气,穿的自家织的土布做的褂子忒寒碜,李喜发就故意说李庄的亲家看到谢政堂到了街里还睡在驴车上。谢政堂知道李喜发在故意和他说笑,要是真和亲家打个照面,亲家还离得老远,李喜发先得把他弄醒。李喜发也没指望谢政堂接话,牵着驴把车磨过来。俩人又牵着驴车挤进了拥挤的人群车马中。

    在冀东的几个县里数这个远离交通干线的偏远小县的集市热闹。到了傍年根的集,摆摊卖货的遍布大街小巷,赶集的人和车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清末以前,这个县是个穷县。因濒临渤海,多盐碱地,又加上地少人多,赶上好年头,打的粮食将将够吃,遇上灾年,好多人就吃不饱饭了。自清末,为了求生存,许多人走上了闯关东之路。到关外后,在人欲横流、物欲熏心的地界,凭着吃苦耐劳、以诚待人,闯关东的人不仅解决了衣食,有的还发了财。这些发了财的人把赚得的钱带回老家,让老家的亲人过上了相对富足的生活,也有了些闲钱,就吸引了各路商贩来此经营买卖赚钱。

    谢政堂和李喜发一条街接一条街地逛着,买着该买的年货。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谢政堂一直觉得别扭。有人看他一眼或冲他一笑,谢政堂觉得这人八成刚才看到自己闭着眼睛半躺在驴车上睡大觉。要是一时半会离不开这人的视线,谢政堂赶紧把脸扭到另一边;要是能离开,谢政堂马上加快脚步走开。像一个背错了书的小学生躲着私塾先生的视线,集市上谢政堂一直躲着看他一眼或冲他一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