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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世民将我送回寝殿,便转身离去。望着他洁净平展的锦衣,已经没有了在静月庵上沾染的血渍污垢,我很想问问他伤口还疼不疼了,但望着那披了皎洁月光而胜似月光冰冷的背影,终究没有问出口。
清晨时分,天光微亮,寒气透过窗户浸入屋中,房间里似乎冷冷流淌着清冷的泉水。我醒来,听得窗外莺啼呖呖,唤过紫诺问她秦王可有回来过。出乎我意料之外,紫诺竟称是。急切地下榻拿了裹纱披在身上,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得?什么时候走得?怎么不叫醒我呢?”
她秀美的脸上嵌着豌豆花一样的灵活眼睛,目光温婉含笑:“殿下只在榻前看了一会儿夫人就走了。”
妆台上的栀子花开得正好,花的清芬驱散了香料焚烧后隔夜的浓郁气味,颇有清新之感。笼在花香里,我目光涣散地凝着香炉,怔愣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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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父皇曾在离宫内建有伊歌台,九层垒土之上传闻乃是洛阳中最高的一座城阙,民间有商贾宦官再建庭阁者未有敢愈此者。
我让紫诺去采摘些牡丹,独自登上伊歌台,推窗望去,远远的天边依稀渗出霞光万道,将云层染成赤橙丹彤的金灿,翠瓦叠金,琉璃碧檐,在晨光中连绵起伏,如同琼楼仙宇,庄严而高不可及。
俯瞰之处已是气象万千,岂止伊歌,天下都尽收眼底,只手可握。这便是父皇经营多年的东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汇集了天下奇珍异宝,寸步寸锦绣的洛阳,终究是归了李唐。
靠近墙台,将手搭在上面伸出身体极目远眺,忽见一处浓烟滚滚直冲入空,忙唤过伊歌台的内侍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内侍道:“是秦王殿下在烧西苑,隋炀帝穷奢极欲耗尽民脂民膏所建,不宜存于新朝,故秦王焚毁之以绝前朝奢欲之风。”
楞了些许时候,连内侍是什么时候走得都不知道。迎着清风如水神思恍惚,忽听有人在叫我。
“瑶瑶。”
转身一看见姐姐正站在阙台边,看了眼我身后十丈高的城台,神色极不自然地道:“那里风大,我们到殿里说说话吧。”
我突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拉着她往西转穿过天廊往伊歌殿走去。
近十年没有到这里来,却是雍华奢丽依旧,我抚着光滑的碧玉石擎柱深有感慨道:“记得小时候我时常绕着它跑,记忆里好像要比这还高些。”
德卿温恬地笑了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妹妹也已经长大了,出落得如此美丽。”
我站在柱子的阴影里未动,像有液体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嘴唇打颤地嘤咛:“你……刚才叫我什么。”
德卿上来拉住我的手,神色恬淡,眼睛却有些微微发红:“若是之前你我之间还有些什么,也在昨夜你为了让萧笙来救我而跳入河中而烟消云散了。世事乱转,离了那安逸的宫闱步入流离失所,在苦难中倒让我看明白了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事。”她顿了顿,两行清泪默然滑下,如滴落在梨花上的清露,洁净如许,仿佛可以映出旧日桃花面。
碎步疾进,我倾身抱住她,沉默无言,多年的芥蒂终究在辗转变迁的流年里消散随风。
靠在她的肩膀上抬眸,城阙辉煌的日影里,颀长的身影落到垒砌的石阶之上,被婉转飘落的梨花点缀着。这一刻的微笑仿佛被日光洗尽了阴谋,唯剩最初那连绵宫阙里飘逸脱俗的旧影,好像流转的只有时光,而我们依旧站在原处。
伏在德卿的耳畔,我悄声道:“姐姐,纵然历经了这许多,你们终究是在洛阳相遇了,既然是天意,就好好把握他。”
轻轻地推开我,转身看着正缓步走向殿内的萧笙,德卿略有些苍白的面色起了些许波澜。我的心有一刻的疮痛,快步过去抱住萧笙哥哥,蕴留许久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好像在内心深处珍藏多年的瑰宝终于将忍痛将它挖出来,抛却到自己再也寻不到的地方。
“笙哥,老天爷对我们还是很好得,它给了我们这次机会弥补曾经的遗憾,一切从头来过,就听从内心的意愿顺着曾经走过的路找回遗失的东西。”
决绝而坚定地将他推开,捏起绣裙快步往殿外走,在被日光笼罩着转身的瞬间,我顿住了脚步,李世民正站在那里目光幽深地看着我。微微停顿了片刻,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我知道他跟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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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伊歌台高耸蜿蜒的天廊,不知走了多久,抬头能看到一道青色的天空,干净透明,却十分的遥远。
我径直屈身坐到台阶上,托着下巴仰头看他,他坐到我身边伸出胳膊将我揽入怀中,声音沉凝:“我想,可能有些事情是我误会了。”
将头放在他怀里磨蹭了磨蹭,嘤咛道:“每次因为笙哥你跟我闹别扭时,我都很恨,为什么老天爷没有让我先遇见你。”
他用下巴抵住我的额头,缓缓道:“过去得就让他过去吧,瑶儿,你早就应该抬起头来看看前面的风景了。”
伏在他膝盖上闷声不语,过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你还想要宝库吗?”
他一怔,搂着我的胳膊紧了些,胸腔微颤竟像是在笑:“你可知要想开启宝库仅有苕华是不够得,还需绘有宝库机关的琉璃佛塔。流传的偈语有云,兴琉璃佛塔者毁天下,毁琉璃佛塔者兴天下。正因你父皇应了前半句箴言,才令天下群雄为了后半句而疯魔。而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这江山国祚一夜倾塌或是一夜兴隆,我只相信人定胜天。”
我抬头,眨了眨眼睛:“那你是在耍着我们玩吗?”
他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可是我父皇信呐。来洛阳之前他曾允诺我若能攻破洛阳取得苕华宝库,便可赐我任何想要的东西,包括储君之位。”
我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你这么卖力,原来是为了当储君。”
他叹了一声,“之前我扣押夜阑山庄的人密探琼花踪迹确实是为了当储君。”见我鄙夷不屑地看他,他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如你的笙哥淡泊名利,我就是有野心,就是想有朝一日君临天下。”略有些意外,没能想到他竟如此直白毫不避隐地将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与我听,这等忌讳的话他竟对我没有丝毫的防备,一时感动战胜了不安,蜷缩身体往他怀里拱了拱,示意他继续说。
“可那只是在我重新遇见你之前。现在我只想用苕华宝库来请求父皇,允许你回到我身边。”我咧嘴一笑:“不想当储君了?”
他目光突然邈远起来,仰头看着钟鼓煊赫下的天阙辉煌,仿佛这浩瀚江山都可纳入他的视线里,坚定道:“既然人定胜天,那么我何须低三下四地祈求,我所想要的自然会自己去抢。在这个世上,我只会为了你而低头。”
在这雍华奢靡如天锦的城阙之上,被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拥入怀中,听他在耳边娓娓叙说自己的雄心,还有山盟海誓,这样的感觉恐怕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抗拒得。我枕着他的臂弯看着千嶂外空濛天空,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人如飞蛾扑火似得去喜欢他。他的倨傲,他的倔强,还有那站在群峰巅上接受万千荣耀时的风华以及落寞。可我能如何,我为此刻虚荣而动心,内心中爱的却是那个在太原遇见的清隽潇洒的世民,虽然他早已渐行渐远,但这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