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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番外倚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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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梅宫

    慕辰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皇不单是他母子两人的,却是宠极了他母子。

    一个月中,父皇总有二十多天是在这倚梅宫中度过。

    “你是朕最爱的女人,辰儿是朕最疼的孩子。”

    慕辰依稀记得,父皇凌宛天曾说过这句话,虽然,十多年后,他的行为表明他的爱是有限的。

    二十年前的倚梅宫就是如此,不如皇后住的朝鸾宫华丽,却是最清雅清冽的。

    清冽的宫内布置,汉白玉的高台并无金漆绿画,只是镂刻了梅花和凤凰,却让人视觉上无比的清新舒服,登高望月,初春赏杜鹃,盛春了,桃花含笑,梨花雪白。

    入冬之后,在露台上张望大朵大朵的寒梅,如临仙境。花园后还有一个温泉池,浸泡在其中,解乏,活络血管,宠辱皆忘。

    慕辰成年后住的殷王府,花木的景致也大致依照此地而打造。温泉池却是没有的。不是任何天时地利都会早就温泉。

    慕辰一两岁时,凌宛天每每下了朝,就来探望他们母子,帮杨德妃照料襁褓中慕辰。

    “辰儿退烧了么?”

    凌宛天通常一进宫就紧张地东张西望,不停地找他的宝贝六儿。

    通常是凌宛天早朝之前或者头一天晚上,豆丁点大的慕辰或又病了。凌宛天亲手抱着用层层包裹包住的孩儿,兜啊兜,拿着拨浪鼓做鬼脸,弄各种好玩的东西,逗他笑,哄他吃药。

    这些慕辰都不记得了,在他的印象中,依稀却有父皇浓黑的胡子和笑脸,记忆中,父皇是个英俊的美男子,但是极爱各种美人,也留下也不少儿女。

    听刘公公说,他不懂事的时候,还会笑,不会哭,他病得几乎要断气也不会哭,只是用那双漂亮的丹凤目望着母妃或者父皇,或者双目紧闭,眼睑下的睫毛又浓又黑,与母妃极似。

    慕辰唯一一次啼哭,还是他只有两个月大的时候,被假装来探望的皇后摔到地上时。

    凌宛天早就想废后,因为皇后的父亲去世后,她的哥哥承担不起辅佐帝王的大任,皇后又如此嚣张跋扈,于是,凌宛天废了刘后,封了周雄彦的妹妹周贵妃为新皇后。

    不是不想侧封慕辰的母亲杨德妃,父皇凌宛天更想巩固自己刚登基之后的帝位。

    为了表达对他母子的歉意,为了慕辰的健康,父皇亲自率人去王御医的家中,送绢帛,送珠宝金银。

    慕辰稍大一些时,其他的妃嫔或者是为了巴结他母妃,或者是来搬弄是非,有时候会带着皇子或者小公主来玩。

    慕辰坐在小椅子上,用黑亮的瞳子盯着他们玩。

    云蕙公主还没留头发,就已经满身珠翠,她扯着他细白的小手腕,像梁顶的燕子似的叽叽喳喳,身上的首饰叮叮当当作响:“六哥六哥,你陪我去玩麒麟好不好嘛?”

    慕辰摇一言不发,摇头,苍白的手腕比小他一岁的云蕙公主还细些。

    郭淑妃的宫中有个上了金漆的木麒麟,装了大小几百个铃铛,弟弟妹妹们在上面摇来摇去,又笑又跳,扭动着灵活的腰腿,将麒麟摇得不断前后乱转,他却连坐上去都十分吃力,需要双手攀着麒麟背,先把自己沉重的下半身搬上去,斜坐着,然后,将自己的废腿挪到麒麟身子的另一边。

    通常,太监看不下去,会直接抱他上去。慕珣就哈哈大笑:“慕辰你不害臊啊,你看云蕙妹妹都能自己上去。”

    可我是个瘸子,瘫子,木麒麟在我的□,像一匹死马。

    我是个活得没有尊严的孩子。

    尽管母妃愿意亲手照料他,却不可能随时在他身边。母妃要侍奉父皇,还要帮皇后打典后宫。太皇太后时常会召见母妃,说是爱听她抚琴,母妃得去侍奉。

    那时候,就由宫女太监照顾他。他的身体,倚梅宫的好几个太监和宫女都见过,摆弄过。

    慕辰在心中大哭,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有一次,和兄弟姐妹们一起捉迷藏的时候,他摇着小轮椅笨拙地向前走,慕珣左躲右藏,跑得飞快,云蕙公主甚至爬到小假山上,这时候,慕辰只能仰望头顶上娇笑的妹妹。

    捉不到任何人,哭了,回到倚梅宫的时候,母妃搂着他瘦弱的身子,同他一起哭。

    云蕙公主笑靥如花:“六哥六哥,你要是不喜欢玩麒麟,咱们去捉蝴蝶吧。”

    慕辰秀丽的眉毛一拧。

    他只有五岁,想要用一只手摇他的轮椅谈何容易,他做不到。每次捉蝴蝶,捉蜻蜓,他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在花园里发呆。

    “七妹,六哥胸口疼。”六岁的慕辰认真地道。

    其实不疼,可是,他不喜欢和这些生龙活虎的兄弟姐妹们玩。

    他宁可自己埋头读兵书,书中,有金戈铁马,有壮丽山河,有沙场上的英雄和铁血的汉子。他这辈子怕是不能骑马了,可他扔管不住自己,他像是一块吸水的海绵,不断汲取着兵书中的一切。看书,小慕辰就想是看梦,梦中,他骑着高头大马,有时候是汗血宝马,有时候是飒露紫,的卢,骦骕,他手持铁戟,杀敌无数,将昭曜的疆土扩大到极限……

    六岁时候,他已经读了好几本兵书。

    比起尚且背不出几首诗的三哥慕珣,比起见了兵书就头痛的五哥,他好得太多。过分早熟的慕辰,拿起书来,就成了个小大人,漂亮的丹凤目熠熠闪烁,且不说那些皇子,比那些公主妹妹们都好看。

    父皇有时候问他几句兵书上的句子,他对答如流,凌宛天高兴地抱着他,带他去寝殿外的洗笔湖,看荷花。

    不知为什么,他喜欢父皇抱着他坐在父皇寝宫外的洗笔湖桥上。汉白玉的石材,用手摸上去凉飕飕的,父皇就用自己的披风或者大氅垫上,再把他放上去。

    夕阳落山时,夕晖落在湖面上,璀璨得像另一个世界。身后的宫殿,高百尺。雄视整个皇城。

    “辰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要是腿好的话,该多好。”

    有一次,凌宛天伤感地将他抱下洗笔湖的桥头,叹息道。成年之后,慕辰才知道,父皇一直想立自己为太子,可是,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而且他只是老六,又是残废,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可他依旧喜欢读兵书。

    凌宛天特意请来教他读书的师父,夸他过目不忘,却不爱钻研经子集。只对史稍微感兴趣些。

    后宫是另一个江湖。

    杨德妃艳压群芳,作为最受宠的皇妃,时常会受到皇后和其他妃嫔的排挤,甚至,有一次,周皇后让太监将皇后服和龙袍塞在倚梅宫的角落,说是杨德妃想和他戍守边疆的将军父亲要密谋造反,派人搜了出来。

    凌宛天拍着桌子怒斥了皇后:“朕不是不允许任何人干涉倚梅宫的事吗?你身为皇后,不母仪天下,却排挤妃嫔,简直是一派胡言!杨将军已是知天命之年,只有杨妃一个女儿,杨妃只生了残疾的辰儿,他们造反后继有人吗!”

    结果,凌宛天将杨将军调回京城,慢慢地,给他的职位越来越小。

    “母妃,为什么父皇会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外公是好人!”慕辰摇着小轮椅,将一杯茶到膝盖上,摇到母妃身边,双手递上。

    “乖孩子。”杨德妃十分安慰地道:“因为父皇是一国之君,是天下的统治者,他若是没有防范之心,怕是江山也坐不稳。”

    “因为很多人都羡慕父皇,想当皇帝吗?”慕辰问。

    小小的他,还不知道皇权意味着什么。

    “是的。”杨妃说着,将小慕辰搂在怀里,八岁的慕辰道:“是不是慕辰当上皇帝的话,别人就再也不会欺负你们了?”

    这是慕辰头一次萌生如此的念头。

    杨妃急忙捂住了他的嘴。

    小慕辰的心口却疼起来,疼得他嘴唇发紫,左半身麻木成一片,杨妃让人请来王御医。

    王御医来的看病的时候,经过父皇的允许和他的央求,总带着他美丽的小女儿锦瑟,慕辰会留下她,有时候是真的照顾他,有时候却是躲避那些嘲笑他的兄弟姐妹。

    “六皇子,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六皇子,你带我去看萤火虫啊!”

    小锦瑟总是变着法子给他自信。

    慕辰却总是被他的身体打击自信。

    有一次,他的心痛得厉害,睁不开眼,直不起腰,躺在床上不停地发抖,甚至痉挛,王御医不停地给他按摩着,小锦瑟喂他服药。终于,止住了疼痛,他的小床上却一片狼藉。

    小锦瑟打了一盆水,想要脱下他失禁的脏衣服,他紫涨着脸,连连拒绝:“你出去!”

    小锦瑟却笑道:“你不是病人嘛。”

    然而,他早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

    这便是两人的第一次无间接触。以至于,许多年以后,慕辰面对锦瑟的照顾,那般坦然。

    不远处的太后宫中,传来了母妃的筝鸣,忧伤,冷清。

    这一年,凌宛天带来一个和他年纪相仿,却比他结实十倍的英俊男孩,名叫阿忠。

    “你要一辈子忠于慕辰,他是你一生的兄长,你一辈子的主人!”凌宛天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呼喝着。

    “是,皇上!”男孩子响亮地道。

    “老六,这是你的书童,也是你的贴身侍卫,你可以叫他弟弟。”凌宛天道。

    男孩闻到一股麋鹿肉香,忍不住斜了长桌一眼。

    “父皇,他可以和我吃一样的东西吗?”慕辰问。

    “傻孩子,健康的男孩哪能吃那么多补品?”凌宛天慈爱地笑道。

    “从今之后,我来照顾你!”阿忠笑嘻嘻地去推他的小轮椅。

    “六皇子,这句怎么解释啊?”阿忠经常和他一起看兵书,看不懂就问,他就解释。

    “六皇子,你要尿尿吗?别不好意思说啊。皇上说了,我是你弟弟,咱们都是男人,你怕什么?可是,我才比你小六个月,我们一样大,不准你喊我弟弟!”阿忠憨厚地笑着,将小心地他搀下轮椅。

    慕辰觉得,比起那些总是嘲笑他的兄弟姐妹,他更像自己的亲兄弟。

    慕辰九岁时,开始习武。

    “我一个瘫子,学什么武?阿忠会保护我。”

    一开始,他想起自己不便的腿,拒绝穿上短行装,杨妃心疼他,便不再劝他。

    若不是御医的女儿,美丽的小锦瑟天天送糕点,他断是不肯练剑。

    锦瑟说,他舞剑的样子很潇洒,他就极力去学。

    总会用得上的。

    他想。

    慕辰坐在特殊的小马车上,和兄弟们一起打猎。

    他幻想着,前面骑高头大马的兄长是先锋,左将军,右将军,布阵。

    上林苑里的野猪,野鸭,兔子,都是敌军。

    水淹?火烧?

    这边该布置多少兵将?是围攻强取?还是偷袭?或者从小道抄入,以精骑兵白斩?

    他端坐在车上,幻想得热血沸腾时,阿忠拍拍他的肩膀:“你要解手吗?”

    他的热血瞬间冷却。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废腿,有拔剑砍掉他们的冲动。

    “小六!你好歹也射杀一只小野鸭给父皇看看啊!”这是慕瑄的声音,刻意伪装出的慈善,总带着那么一丝的假惺惺。

    他的太子大哥一直如此,父皇的面前,对他百般爱护,父皇不在时的轻蔑,他读得懂。

    “哈哈哈!这只野猪是我的啦!”这是慕珣三哥的声音。毫不掩饰的挑衅,□裸的。

    “三哥,不要这样。”这是五哥的声音。他不敢对自己好,却从未害过自己。

    “六弟,给你只小野鸡,就说是你打的。”太子将手中最小的那只野鸡扔过来,那尚且是一只鸡雏,幼嫩的翅膀,无辜的黑眼睛。

    慕辰对阿忠道:“放了它。”

    阿忠将小鸡扔出老远,抽出长弓,拔箭,将天空中长嘶的大雁射杀了下来。

    “给你!”阿忠捡起射穿了喉咙的大雁,递给慕辰。

    慕辰咬牙推到一旁:“我自己来!”

    剑法准,稳,一箭射中了一头小羊的喉咙,箭却反弹下来,只伤了皮毛的小羊惊慌逃跑。它的脖颈,甚至没有落下伤口,只留下一条小印子,像是在嘲笑他。

    “活该,让你个瘸子不好好吃饭!”阿忠恨恨地道。

    从那之后,阿忠便一口一个瘸子、瘫子。

    可是,慕辰的饭量却提不上去,吃多了,还会吐出来。

    小锦瑟说:“慕辰,我给你做山楂糕吧。”

    山楂糕很好吃,很开胃,他却依旧瘦得像即将飞升的仙人。

    慕辰十四岁那年,莫崖人打到城下时,他辛苦练了六年的武功,压根没有用上。

    “父皇,坚决不要献出母妃!我愿意去打仗!”慕辰拍着轮椅的扶手道。

    凌宛天低下头,默默看一眼他沉寂了十四年的腿,咽一口唾沫道:“昭曜律规定,男子十六岁以下不得参军!”

    慕辰将自己从轮椅上挪下来,双膝跪在雪白的地毯上:“那也不能献出母妃!”

    “放肆,你这是怎么跟父皇说话的!”凌宛天甩袖而去。

    他只觉得喉咙一股腥甜涌上,鲜红的液体一滴滴落入白毯,如雪天的红梅。

    三军在城外开战,太子带着诸位皇子,在城墙上把守着,几个哥哥都穿上的盔甲,慕辰也要了一副,可是,穿在身上,对他来说太宽松,太大了些,他望着城外乌云一样黑压压的鞑子兵,服下一粒又一粒丸药,双目如炬。

    烽烟四起,他的剑眉亦扬起。

    他将手中的剑握紧,他血液沸腾:只要鞑子兵上来,哪怕是死,他也要见一个杀一个!

    鞑子兵却没有机会攻上来。以他母妃的命换来的三军士气,终于镇住了草原上的雄狮。

    父皇凯旋而归时,举国欢腾,京城中的陈年酒都售罄,慕辰却一袭白衣,头扎白绸,孤独地坐在倚梅宫的露台上望月。

    “瘫子,你两年后才能参军,再等等。”阿忠敏捷地跳上露台。

    慕辰没有应答,只是握着一枚梅花状的珠钗,双唇煞白。从那之后,他清冽苍白的俊颜就是冰冷如霜,他再也没有笑过。

    他更勤勉地钻研兵书,练习他的软剑。

    太子慕瑄和三哥慕珣也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储位之争。

    慕辰忍不住问左先生:“三哥为什么那么执著?”

    左先生不语,开始为他朗诵一首骈文: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慕辰的丹凤目熠熠迸射出灼人之光。

    慕辰将阿忠送走,将自己积攒下的金子和贴身的玉璧全部送给阿忠当作盘缠和学费。

    “学最好的武功。”慕辰毅然道,抬头,倚梅宫外的天正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