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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和尚脚上缠着锁链,脖子上套着枷板,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锁链声,一前一后,被四个捕役押到大堂上。
老和尚身体本来就有些孱弱,前两天后脑勺上挨了崔掌柜的一棍子,又被崔掌柜的老婆撕咬了一番,从头到脚,身体裸露的地方全部是伤。他在大牢里担惊受怕地蹲了两天,大牢里又潮又冷,清汤寡水的饭跟喂猪的泔水差不多。刚才被押上囚车,往县衙赶的时候又被围观的百姓一顿羞辱围攻,身体更虚弱了。
老和尚被带进大堂的时候,就昏昏沉沉的没精神,脸色蜡黄,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小和尚前天被打得更厉害,遍体鳞伤,秃脑门上几个青紫的包,横一道竖一道的伤口结了痂,黑红的血疙疤紧紧地贴在脸上。
好在年轻些,体格好些,在监狱里睡了两天,反倒精神了。他刚才被关在木笼囚车的时候,开始也被硬石头、臭鸡蛋狂轰滥炸,小和尚性子犟得很,被砸急眼了,他就破口大骂。如果身上没有锁链,身外没有碗口粗的圆木隔着,小和尚一定会跳出来,揍那群往他身上丢东西的临城百姓。
一群百姓反倒被他这副凶巴巴的模样给镇住了,尽管都知道小和尚压根就不能挣断铁索,冲出木笼囚车,但是没人再敢往他身上丢东西,可是准备好的武器不丢出去就不能缓解心中的愤恨,一群人纷纷调转矛头,开始攻击老和尚,老和尚的秃脑袋上很快堆起一堆色彩斑斓的垃圾。
县衙外头乱成了一锅粥,县衙里面的贾知县正哼着小曲,安安稳稳地梳头,刮胡子,净面,一丝不苟地捯饬自己。这次审案对贾知县意义非凡。这是他第一次敞开县衙大门公开审案,他想借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全县百姓面前证明自己刚直不阿,断案公正,借机树立自己的威严。万一这两个胆大包天的秃驴和前阵子梁五爷的死扯上关系,那就更好了,自己初入官场,毫无根基,查明真凶,给梁五爷沉冤昭雪,以后京城的梁六爷回乡省亲,自然会对自己感激不尽。这次审案,可是一举多得。
贾知县这人心很细,自打来了这临城以后,他觉着周围的人虽然对他表面上恭恭敬敬的,但心里不一定服气,肯定会骂他乳臭未干,他必须利用此良机让那些对自己心存怀疑的人连颜色看看。
昨天贾知县就打发县衙的官差去给临城的几个有名望的耋老耆宿送了信,告诉他们今天县衙要公开审判两个割辫子的和尚,请他们到时候务必来旁听。
这群老家伙接到贾知县的邀请之后,个个受宠若惊。他们心里也憋着一口气,想去看看这两个割辫子的贼和尚到底长什么样。自从梁五爷莫名其妙地上吊死了以后,仁掌柜讲的杭州闹割辫子的事他们也有所耳闻,他们私下聊天吃饭,逛群芳楼的时候也都认为梁五爷的死肯定跟辫子给割有关。
他们也都相信,割辫子的如果真到了临城,他们最危险,他们虽说不如梁五爷家底子厚,但也算得上家财万贯,他们这些人肯定会成为割辫子的那群穷鬼的首选,梁五爷就是例子。有时候钱多反倒成了累赘,有些胆子小的,甚至想离开临城,先找个深山老林躲几年,等割辫子被扫平荡尽了再回来。
众人在惶惶之时,突然听说割辫子党被抓了,顿觉大快人心。有些性子急的还嚷嚷着给贾知县准备万民伞,后来让懂事的跟拦住了,说万民伞这玩意是当官的离任的时候才送,这时候送万民伞非常不合适,没准好心办坏事,万一犯了新来的知县的忌讳,反倒得不偿失。万民伞的事就这么算了。
外面还在吵嚷中,贾知县提前进了公堂感受气氛,他跟一尊神像一样端坐在公堂上。贾知县阴沉着稚嫩的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威严一些,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后头,头顶上高挂着“明镜高悬”的烫金匾额。他头上戴着顶戴,顶戴最上面镶嵌着素金的珠子,大红丝绸编成的红缨,撅着八寸长的蓝翎子。
公案下面,蒋捕头和几个身高体壮的捕役分列公堂两侧,个个一手卡腰,一手攥着根一半黑一半红的杀威棒,雄赳赳气昂昂。
大堂门口里面几步远摆了几张椅子,县上请来的几个乡绅正襟危坐地坐在椅子上一会朝上恭敬地看看贾知县,一会站起身来焦急地朝门外看看。
师爷走到贾知县跟前,低头弯腰地轻声问贾知县:“贾大人,能开始审案了吗?”
贾知县眼睛都没抬,仍然面沉如水地坐着,稍微过了一会。师爷以为贾知县没有听见,又往前凑了凑,把手掩在嘴边又问了一遍。
贾知县这才轻声咳嗽一声,庄重地拿出惊堂木,“咣”地拍了一声,然后顿了顿,喘了口气,再咳嗽两声,清清嗓子,然后气运丹田,喊了句:“升堂!”
听到贾大人喊升堂,底下的捕役们纷纷跟蛤蟆一样鼓起腮帮子,嘴里发出“威武,威武”的嗡嗡声,同时手里的棒子不停地有节律地锤捣着地面,发出有节律的“嘣嘣”声。
在大堂外面等候多时了的几个差役把两个和尚拖进了大堂中间。两个和尚没见过这种阵势,老和尚胆子小,听到这种威严冰冷的声音之后,两腿就开始发软,愈发感觉脖子上的枷板,身上的锁链沉重如山,迈不动步,“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小和尚开始也心惊胆战的,但一会就缓过神来,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进了公堂也不知道下跪,后面的捕役伸腿朝他的小腿狠狠地踢了一脚,他没当心,这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很生气,想扭过头去看看谁踢的他,无奈脖子上套着的枷板让他转不动脖子,只得张嘴骂了一句:“****娘!”
这声音不是很大,但寂静的大堂上却显得很响亮。后面踢他的捕役想用棍子揍他,但是抬头看见贾知县威严的坐在公案后面,嘴里嘟囔了几句,没敢动手。
贾知县也听见了小和尚骂人的声音,他很生气,他感觉这个小秃驴缺乏敬畏之心,在这么庄严的公堂上竟然骂人,这成何体统?他本想发怒,但想起来不能因为这个不懂事的贼和尚骂人就把审案的整个流程给破坏了。
贾知县忍了忍没把火发泄出来。他朝下看了一样,正好与小和尚四目相对,小和尚斜着眼睛,这让贾知县感觉很不舒服。
不知道是天生就这样还是昨天被打的,要不就是脖子上的枷板给压的,这小和尚的脖子有点歪。脖子歪也就罢了,他的眼睛还有天生斜睨的毛病。眼睛斜睨时眉梢上挑,看人用余光,给人的感觉是冷眼旁观,还带着几分嘲弄。
让小和尚这么斜眼一看,贾知县有些紧张,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头上的顶戴戴歪了,别人没有及时提醒他?要不就是脸上不小心有油墨?
他赶紧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正正衣冠,确定顶戴没问题。他又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迅速地瞄了一眼,手掌也是干净的,没有什么问题。
他迟疑着往下看了一眼,发现小和尚在斜着眼睛看他,再加上这个小和尚的脖子有些歪斜,刚才他还骂人,贾知县的火再也压不住了,他觉着这和尚实在是傲慢无礼:一个罪犯竟然对朝廷命官鄙夷不屑,好像压根就没把他贾大人放在眼里。
贾县令觉着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权威受到挑战,而侮辱挑战他的偏偏是跪在地上的罪犯。他不由地怒火中烧,重新抓起手边的惊堂木,使足了气力,照着公案一砸。“啪”的一声想起,震耳欲聋,站在知县不远处的师爷惊吓住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了捂耳朵。
“和尚,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贾知县眼瞅着小和尚一声怒喝,声音尖利。
“贫僧净心,家是无锡的。”老和尚一直没有力气抬头,以为问的是他,跪在一边战战兢兢地说。
“我又没问你,轮着你说话了吗?”贾知县接着说。
老和尚吓得不敢吱声了,他心里却一个劲地嘀咕。贾知县用手指着小和尚厉声喝到:“和尚,说你呢,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那小和尚又斜了他一样,没有说话,掉了掉头,脸扭向一边。
“这还了得!公堂之上,骂捕役,斜睨县太爷,如今审问竟然不吭声。我贾某人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以后我身边的师爷,底下的捕役,陪审的士绅,围观的百姓他们该如何议论我?”想到这里,贾知县如同斗志昂扬地公鸡一样,对捕役说:“给我打”!
小和尚背后的那个捕役肚里正窝着火,一听贾知县说打,他抬脚把小和尚踢翻在地。旁边又上来两个人,把小和尚摁住,七手八脚抽去他的腰带,然后把他的破僧袍卷起来,把他里面的裤子褪到臀部以下,捕役抡起板子噼噼啪啪地就是一顿,小和尚如同杀猪般的嚎叫。
小和尚这么一挨打,老和尚看不下去了,跪在旁边喊:“大老爷饶命,我徒儿耳朵背,他刚才没听见刚才大老爷问他话。”
如果是从前,贾知县听到这里的话,心思一动可能就不让手下打小和尚了,如今又在气头上。老和尚这么一说,贾知县知道小和尚不说话是因为耳朵背没听见他问话,这样的话,小和尚并不是想冒犯自己。
但是老和尚也犯了个错误,挨板子打屁股本来没他什么事。他这么一插话说小和尚耳朵背,又等于不小心当众指出了贾知县的错误:小和尚没说话只是因为没听见,你该再问一遍,无端打人就不对了。
老和尚这么一说,贾知县反而更生气了,指着老和尚骂:“本知县审讯小和尚,又没有问你话,你答什么腔?难道想串供不成?来呀,把他按倒也打三十大板。”
又有两个捕役走到老和尚跟前,跟对付小和尚一样,把他也按倒再地上。捕役刚举起板子,老和尚一下子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