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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夜,永安大公主身着紫华簇金孔雀宫装款步走来,众人无不侧目于那三尺曳地裙尾上的五彩斑斓。
七十二只孔雀羽用金银双线绣在了彻幅春色满园云锦妆花之上,灯楼之上,几百盏高高挂起的明亮宫灯,照在那七十二只孔雀羽上,一片碧绿色的光华越发显得华丽璀璨,便是夜空中的月亮也见此而黯然失色。
“皇儿手中所持的宫灯好是精巧,皇儿今日之貌果然媲美此句。”明成祖眼中一片赞叹之色。
众人尚未从那片碧绿光华中清醒过来,此刻听了圣上的话,才晃过神来去瞧永安大公主手上提着的那只宫灯。
只见那六角宫灯上似是一幅用曙红色层层渲染出的工笔重彩绘制出的独支牡丹图,可走进了去看,却又恍若看见了千万根丝缕的踪影。
也不知究竟是那画中藏了线,还是线上着了画。
唯有留白处那行书篆写的唐代白居易的两行名句“绝代只西子,众芳维牡丹”,在一片淡淡的烛光中亭亭玉立。
永安大公主款款走上前去,盈盈下拜道:“母后平生独爱牡丹,常赞其雍容华贵乃为花中之王,时常叫儿臣无法忘怀。天下之大,瑰丽者无数,可那西子之容世间却唯有母后可媲美一二,儿臣今日纵是博得满堂喝彩,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此言一出,大有那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意,着实给了那些试图谋皇后位的后宫嫔妃一记当头棒喝。
独明成祖一人手持酒盅,缅怀起了与徐皇后的经年往事。
永安大公主在夜宴一鸣惊人的消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便席卷了整个京城,但凡有人提起永安大公主当日的风采,登时便会引来惊叹附和声无数。
京城众佳丽纷纷效仿起了永安大公主,随处可见孔雀霓裳成为年后京城一道亮丽的风景。
经此一举,沈记在锦绣坊更加声名鹊起,每日往来的顾客络绎不绝,大有独占鳌头之貌。
初四正午,永安大公主府派了人过来叫璧容去府里领赏,大公主仁善,特恩赐她躲了初五,初六早上再去。
虽说是去领赏,可总不好空手前去,可说及要送什么礼物,众人又开始为难起来。大公主是何等人物,府中真是珍馐珠宝没有见过,本想送布匹,可临了璧容又改了主意。
“民妇实在愚拙,做了些粗食小点,还请公主恕罪。”
云碧从璧容手里接过来,食盒里摆了八种颜色的小点,样子晶莹剔透,叫人看了便觉得香甜软糯。
永安大公主拿过银箸夹起一块绿色的小点放进嘴里,顿时被这满口四溢的浓郁茶香所惊艳。
“这是什么糕点,里面竟有着如此浓郁的茶香,可是用茶叶而制?”永安大公主好奇地问道。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公主。”璧容笑着行了一礼才抬头介绍道:“这是苏州的一道小吃,用糯米制成,故而名曰糯米糕,原只有四色。公主方才吃到的正是将龙井茶叶磨碎混入其中的茶叶糕,除此还有梅花糕、白糖糕、枣泥糕……共有八种。”
永安大公主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便又夹了一块粉红色的梅花糕放进嘴里,口感松软带韧,味道甜而不腻,把握的恰到好处。
永安大公主放下银箸,不禁感叹道:“你这一双巧手若是再称为愚拙,恐怕世间的女子都要断手明志了。”
璧容自然不能接下这顶高帽子,忙做惶恐之状,嘴上道:“承蒙公主不嫌弃,民妇可将制法留下。”
谁想永安大公主却并未拒绝,笑道:“这么麻烦做甚,明日我叫人去你那里学习便是了,届时你可不能私底下留一手啊。”
璧容一怔,忙说不敢。
永安大公主今日甚是愉悦,面上始终挂着笑,她命云碧去取了两匹缥碧色宫纱过来,对璧容道:
“父皇赏了我五匹,听闻你钟情碧色,这两匹便赠与你了。”
璧容自是连忙推拒。
“说起来这两匹宫纱恐还不及你们去年做的那妆花纱模样好看,不过是宫里的东西,图个名字罢了,你只管收下就是。”
话说到此,璧容若再拒绝便显得矫情了。
如今有了永安大公主的青睐,算是在京城里稳稳当当地站住了脚,就是不日之后的御用大选,如今也再没有了此前的孤立无援,这一切都是源于永安大公主的恩赐。
还有前阵子疯传于市坊的莫家女的谣言,那样隐秘的事情,除了高高在上永安大公主能探听得到,璧容想不出还会有第二个位高权重的人会帮自己。
“公主对民妇有莫大恩德,承蒙公主厚爱,日后定当鞠躬尽瘁,以报公主知遇之恩。”这句话字字出于肺腑,璧容恭敬地跪拜于地磕了三个头。
永安大公主笑着看她行了跪礼站起来,才笑道:“你要谢我的地方确实很多。”
只这一句话,彼此已经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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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朗的笑声从新换的赭红色四喜如意纹门帘内传出来,此刻正值午后,屋顶上假寐的一对黄鹂鸟闻声惊醒,在院子里盘旋了好几圈,才落在了西厢书房的窗棂前。
她是沈府的常客,丫鬟们见惯了你也就懒得前去禀报了,撩了帘子便迎了她进来。
“你今个怎么得了闲跑我这里来了?”璧容笑着起身过去迎她。
如今吴家在朝中可是今非昔比。
去年吴大老爷十月调任吏部侍郎兼通政司通政使,吏部乃六部之首,通政司更是受理内外章疏之处,虽职位仍是正三品,可这所谓“调任”实是升迁。
适逢新年,每日前去吴府献礼拜年者大有一副不破门槛誓不罢休的模样,包括严宓在内的三个儿媳每日都要忙着与吴夫人一起应酬这些官眷们,把几人忙得苦不堪言。
初三那日璧容去吴府拜访时,吴夫人特赐给严宓半日时间不必去前厅,严宓见到她时只差没有声泪俱下了。
“我就是再忙也比不得你!”严宓坐下来,仰头喝了杯茶,笑道:“姐姐如今可是满京城贵人淑女们口中的巧妇、福星,人人都说姐姐命中带贵,是个世间少有的兴旺家宅之人。”
“那些话你也信。”璧容笑着摇摇头,由着她取笑自己。
严宓也呵呵笑了起来,突然,她笑容一敛,眉头微挑,低下声神神秘秘地道:“你可知莫家那位如今的近况?”
璧容一怔,这些事情她自是没有兴趣去打听的。之前还有个好事的赵思思,可如今她只怕每日都被秦书怀禁在身边,如今连自己见她一面都甚是困难了。
“昨个儿卫夫人与我说起此事,她有个堂妹平日与许尤氏交好。说是莫家那小贱人自年前便染上风寒,到如今竟是有了寒气入骨的不治之状。”
璧容不由得想到以前在坊间听闻的事情。许多豪门大户为了家族名声,甚至不惜弑杀骨肉的行径,顿时浑身冰凉。
她只能暗暗祈祷,莫老爷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初九,隆和记靳广禄的夫人在醉仙楼摆了酒席,宴请锦绣坊的一应内室女眷们。
除了璧容,还有飞仙阁的廖夫人,奇丝坊的陈夫人,万绮罗的姚夫人……唯一没有到场的只有两位,一位是称病的荣平斋莫夫人,另一位却是靳夫人压根没有邀请的广昌记。
说起来,在座的众人大都是锦绣坊的老人了,却没有一人见过路达盛的夫人,只听闻她身体不好,又不喜见人常年居于府中静养。
飞仙阁的廖夫人来的最晚。
甫一进来,便扬声道:“听闻除夕夜宴上,大长公主手中宫灯上的牡丹刺绣神乎其神,竟叫人误以为画,闻名不如见面,沈夫人,洛氏今日专程为你而来。”
听闻飞仙阁能有今日之地位,全因得了廖夫人这颗明珠。飞仙阁虽然囊括了苏、粤、蜀、湘四大名绣,可论当年成名还是因其苏绣的一鸣惊人。
璧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正要开口,却突地怔住了。
“你,你是……云珠姐姐?”
此话一出,洛云珠也怔住了。
璧容有些急切地道:“我是容儿啊。”
时隔多年,璧容的样子和小时候早已不同,洛云珠紧蹙着眉头,脑海中突然有个身影一掠而过,可一贯谨慎的性格叫她又有些犹豫。
“雨花桥下的那片池塘里都是小鱼,难怪花梨总喜欢往那边跑……”
“花梨”是璧容的外祖母养的一只碧眼短毛猫,雨花桥是洛府宅院里的一座小桥。那时候外祖母每次找不到花梨,她便和云珠、玉珠两位表姐去雨花桥底下找。
这件事只有她们三人知道,绝不会再有第四个人。
洛云珠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含芝姑姑的女儿?容儿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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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时,父亲曾去江西给一个故交之子做过两年西席,那段时间她和母亲住在了外祖母家里。
那时的洛家凭着“凤凰泣血”的苏绣绝技,位列江南四大绣庄之首,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先是家传秘技的绣谱被烧毁,洛家在生意上又生了变故,短短数月竟败落的家徒四壁。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若不是你叫了我的名字,恐咱们姐妹就这么生生错过了。”洛云珠抓着璧容的手,唏嘘不已。
“人人都是越长越老,你却是和小时候一点没变,眉眼,樱唇,还有那副老远就能听到的大嗓门,都和从前一模一样。”说着,璧容掩嘴咯咯笑了起来。
洛云珠自小就嗓门宏亮,性子又烈,家中的几个哥哥谁也不敢惹她,外祖母常常说她是个泼猴子转世。
说起这个,洛云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原是不信能有人比过了我这洛家祖传的苏绣去,尤其是听了外头那些神乎其神的说法,若知道是你,如何我也不会跑来丢人现眼的。”
璧容摇摇头,“你可莫要再取笑我了,我这点修为,本就比不得你这嫡派的手艺,不过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已是黔驴技穷了,全是仗着有那工笔画做衬,侥幸得了个虚名罢了。”
这话璧容说的并非全是谦虚,她自生了如意以后,便很少再摸绣架了,便是再高的手艺也已经生疏。
从宫灯送去了大公主府那日,她便因为忧惧而病倒了,缠绵病榻好几日,直到初一早上夏堇说了外面的传闻,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那画真是沈老板亲手画的?”洛云珠心里满是好奇,见璧容点头,面上露出了惋惜的情绪来:“早就听闻沈老板妙手丹青,却一直没有机会见着,说起来妹妹可真是个有福的了,‘良人难寻,知音难觅’,妹夫一人可是把这两样全占了。”本是一句慨叹的话,却叫洛云珠说出了几分戏谑的味道,
璧容白了她一眼,“改天请你到家里去坐坐就是了。”看见她一副得逞后的得意表情,璧容也起了兴致调侃起来:“明明是句艳羡的话,我怎的却没听出半点酸味来。”话音一转,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难怪,姐夫才华横溢,貌比潘安,当年可是不少京城淑女们心里的夫婿人选。”
洛云珠脸上不由得染上两抹绯红,“只说我性子和从前一样,你不也是,还是一点亏都不能吃!”
“对了,你与玉珠姐姐可还有联系?”璧容问。
当年洛家家败以后,大舅父带着云珠和大表哥去了京城,玉珠被二舅父嫁去了襄阳,那一年秋天璧容的母亲病逝,几年后她被叔父接去了阳曲,她们姐妹三人便从此再没有音讯。
洛云珠摇摇头,蓦地叹了口气:“她嫁过去的头两年倒是派人给我送过几次信,字里行间俱是婚后的不如意,直到第三年,她来信说她有了身孕,可是后来却突地没了消息,我寄过去的信竟是一次也没有回过……”
不需再多的解释,心中已然明了玉珠的结局。
匆匆一别,再见时却已然是物是人非。
两姐妹不由得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