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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宇夕不懂得抗争,被推搡、被抢走饭菜的时候,总是低着头,退让、退让再退让。
小孩子,有时候也是很残忍的。
他的忍耐,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被欺负。
没有人知道,他刚刚出生的时候,跟欧宇辰并没有什么差别。
肚子饿了、不高兴了,也是会哭会闹会发脾气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出声了呢?
两兄弟肚子饿了,一起放声大哭的时候,无论是爸爸,还是雇来照顾他们的保姆阿姨,都会先把奶瓶塞给欧宇辰。
然后温柔地微笑着,对欧宇夕说:“你是哥哥,哥哥要让着弟弟哦。”
两兄弟还不会走路,小猫一样,滚成一团,笨手笨脚地抢夺同一个玩具的时候。
无论是爸爸还是保姆阿姨,都会把玩具抢下来,交给欧宇辰,然后温柔地微笑着,对欧宇夕说:“你是哥哥,哥哥要让着弟弟哦。”
两兄弟起了冲突、互相推搡的时候,每次爸爸或者保姆阿姨,也会温柔地微笑着,告诉欧宇夕:“你是哥哥,哥哥要让着弟弟哦。”
爸爸和保姆阿姨的话,欧宇夕听不大懂。不过,如同巴甫洛夫试验中的那条狗一样,他渐渐形成了条件反射,牢牢记住——“要让着弟弟”、“跟弟弟争抢是不对的”。
他习惯了弟弟填饱肚子以后,才能轮到他吃。
他习惯了新玩具要让给弟弟先玩,弟弟玩腻了,才能轮到他玩。
他习惯了弟弟推搡他,他也要默默忍耐、退让,绝对不可以还手……
于是,爸爸和保姆阿姨看见他的表现,都很高兴,自认为把孩子教育得很懂事,教育方法很成功。
他们会摸摸他的头,和颜悦色地夸赞他:“夕夕真乖,夕夕真懂事,夕夕真是个好孩子。”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无意中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旮旯小孩”。
这样的孩子,在孤儿院那种地方,是没办法生存的。
孩子太多,饭菜总是不够吃,所以大家都填不饱肚子。
偶尔有霸道蛮横的,抢走他的饭菜,他不知道要夺回来,不知道要捍卫自己的权益。
于是,他的饭菜更频繁地被抢走。
孩子太多,洗脸洗衣服的水盆只有几个,每次需要洗洗涮涮的时候,水盆旁边就挤满了孩子。
他不知道要和别人抢着用,所以他基本上用不到,于是他的小手小脸、衣服总是脏兮兮的。
虽然他也厌恶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象是在马粪堆里打过滚的臭烘烘味道,可他没办法。
更悲惨的是,有孩子推搡他,开始或许是无意的。
但他不知道还手,也不知道抱怨、指责,反而象是自己做错了事般,只是一味地退让、退让、再退让。
这种畏怯的态度,无疑是在向对方释放错误的信号,变相鼓励对方的行为,渐渐地,他就成为常常被推搡的那一个了。
哥哥的遭遇,欧宇辰是瞧在眼里的。
但他并没有试图帮助哥哥,和欧宇夕一样,他也习惯了,习惯了漠视别人,习惯了照顾好自己就好。
***
犹如过电影般,十几年前的往事,一件一件在欧宇辰脑子里闪过。
他低声说:“哥哥过世已经十五年了,我想不通,谁还会记着他,为他打抱不平。”
夙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说的没错,要记住一个人十五年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送婴儿尸体来的人,的确跟你哥哥有关,那么,这个人肯定和你哥哥有很深厚的感情。
你能想到,会是谁吗?”
欧宇辰摇摇头:“我哥哥那个人,性格很孤僻的,平日里沉默寡言,跟我都不大说话,更不用说别人了。
“亲人呢?你们还有什么亲人?”
“我们俩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
听说还有个叔叔,不过,跟爸爸关系不怎么样,老早就断绝了来往。
至于妈妈那边的亲属,从爸爸妈妈离婚那时开始,好像也都没了接触。”欧宇辰耸了耸肩,苦笑着说,“你想想,要是有人关心我们、在意我们,我们就不用被送进孤儿院了。”
夙夜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跟欧宇夕关系最密切的人都只有一个——他的双胞胎弟弟欧宇辰。
偏偏这唯一的嫌疑人已经直接被摒除在外,微蹙着眉头,夙夜淡淡说道:“有一点我深信不疑,记挂一个人十五年,这种感情,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
既然现在无从查起,我建议回到原点。”
“你的意思是……”欧宇辰沉吟。
“事情是从爱之家开始的,那么,我们也要回到爱之家,回到最初。
邵壬不在,警察指望不上了,你找私家侦探吧。
详细调查跟你哥哥有接触的、关系比较密切的人,看看能找到点什么。”夙夜站起身,“如果我们猜错了,这具婴儿尸体跟你哥哥没关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送来的。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查资料,尸体中被放入燧石,除了保护、惩罚,或许还有其他的含义。”
欧宇辰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有件事,我也想不通。”夙夜轻蹙着眉头,又说。
“什么事儿?”欧宇辰问。
“假设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送婴儿尸体的人,的确是在替你哥哥抱不平,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呢?
罪魁祸首是季佳泽,他应该找季佳泽才对吧?”
欧宇辰想了想,猜度:“当时的情况,好像是要从我们俩兄弟中间挑选一个,做眼角膜移植的供体。
送尸体的人兴许认为,被剜眼的人应该是我呢?”
“现在还不好说,”夙夜摇摇头,“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揣测。”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头也没回地说道,“我建议,你还是找私家侦探查查看吧。”
打开门,他走了出去。
随着他离开,室内陡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空,依然是灰突突的。
刚起床时,似乎还是黑乎乎的灰,渐渐演绎成黯黯的灰,现在则变成带着点苍凉的、浅淡的灰了,显得天空无限的渺茫。
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欧宇辰凝视着天花板。
他饶有兴味地盯着那些中式风格的暗纹,是以淡银色勾勒出的忍冬花,在昏蒙蒙的室内看不大分明。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那些花纹呈“s”形波状曲线排列,曲卷圆润,构成二方连续图案。这种花纹的学名叫忍冬纹,属于卷草纹的一种,因为从唐代开始盛行,又称为唐草纹。
在我国,是种有着悠久历史的古老纹饰,广泛用在建筑、服装、装饰等等领域。
在设计这栋小楼时,欧宇辰毫不犹豫地给所有房间的天花板,都选择了忍冬纹。
当然不是因为美观或者在佛教上的寓意,而是因为他实在很欣赏忍冬花,欣赏它那种越冬而不死的顽强——无论经历怎样的严霜酷寒,第二年春天,依然会焕发出勃勃生机的就是忍冬花,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现在,那些忍冬花也正亲切地回望着他。
真好,他欣慰地想,这里不是爱之家,所以没有蜘蛛或者蟑螂,从脏兮兮的天花板上悠哉悠哉地爬过,也没有老鼠吱吱叫着,从墙洞里钻来钻去。
十五年前,那个和自己血脉相连、最最亲近的孪生兄弟死了。
从那时起,这世上只剩下自己孤伶伶一个,就像一首悲伤得不能再悲伤的挽歌。
他记得,那是四月末,北方正是陌上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
孤儿院里的爸爸妈妈们、平日里和他关系不错的小伙伴们,都为他难过。
跟他说话都会压低了声调,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唯恐刺激到他脆弱、敏感的小心肝。
可没有人,真的懂得他的心情。
在爱之家,欧宇夕是个备受欺凌的孩子,欺负他的人很多,维护他的压根没有。
欧宇辰清楚地记得,那孩子躲在人群后面,难堪地抚平皱巴巴衣服的样子。
努力用树枝揩拭掉衣服上污渍的样子、被抢走了饭碗,茫然无措地叼着毛竹筷子头的样子。
在欧宇夕失去一只眼睛以后,有一天半夜里,欧宇辰突然被呜呜咽咽的声音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幽暗中,影影绰绰看见,那孩子缩在墙角,正哽咽地哭泣。
低低的、压抑的哭声,仿佛一只孤苦无依的小兽,颤抖而绝望。
对于那孩子最后的记忆,则是具被井水浸泡得雪白浮肿的尸体。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抬起一只手,欧宇辰慢慢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世界立刻陷入深沉、浓郁的黑暗中。
轻轻地,他勾起唇角,心满意足地笑了。
难过吗?为什么要难过?
看到那孩子变成尸体的刹那,没有人会想到,他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终于死掉了,真好。
只剩下自己一个,真好。
十五年前,二选一的博弈,他赢了,所以活下来的是他。
十五年后,冒出来莫名其妙的打抱不平者,他依然会赢的,他毫不怀疑这一点。
“铃铃铃……”电话铃声倏然响起,吓了他一跳。
看了眼来电显示,是la夙博罕卧室的电话。
欧宇辰抓起听筒,虽然隔着千山万水,根本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还是习惯性地、瞬间就换了张温和的笑颜,用亲昵的、愉快的口吻说:“爷爷,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