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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极力想远离清光,小声地说:“我是公主的侍女,并不是诚心作乱的。只是那些盗墓贼敢惊扰公主的长眠,所以我才杀了他们。”说到盗墓贼,她姣好的面孔闪过一丝扭曲,一层黑气迅速出现又散去。女鬼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可能会激怒眼前的高人,哀声求饶:“不要杀我啊,我还不能死。”
萧逸低下头,艰难地问:“寿阳呢?”
“公主早就去了,投胎转世,现在不知道经过几世了。”女鬼听着萧逸的语气不对,似乎与公主相识,这才鼓起胆量看萧逸的脸,迟疑地说,“先……先生,你是……你是先生?”
她好像认得我?萧逸抬起头,疑惑:“你是?”
“良奴,我是良奴啊,你忘了我吗?先生!”女鬼激动得浑身发抖,她试图抓住萧逸的衣襟,却忘记了阴阳相隔,只抓了一团空气,不过她丝毫没有介意,只是哭着说,“我终于等到了你了,先生。”虚幻的泪水不断掉落在萧逸的衣襟上,让他感到了一阵凉意,然而萧逸却像是被烫了一下,迅疾掠开一步。
萧逸最见不得他人受苦,更何况女鬼的现状可能是他造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只是看到女鬼的眼泪便已经心怀愧疚:“你……你在等我?” 萧逸生性慈悲,过度心软,为此不知被多少人讥笑为妇人之仁。但是天性如此,改也改不了。
良奴急切地上前,像是怕萧逸离开:“是啊,先生,一直在等着你。等着,把公主的思念传递给您。”
萧逸心中难过,满溢的悲伤让他的声音喑哑而低微,他说:“你说。”
良奴讲述的是萧逸离开后的事情。
华阳事变后,皇帝越发地宠爱这个聪忠诚的小女儿,几乎将世上最好的东西能给她的都给了她。然而寿阳却一天天地沉默下去,经常望着遥远的东方一望就是一整天,精神越来越恍惚。
良奴知道她的心思,将德高望重的慧远大师请入了宫中。果然,寿阳的精神一振,开始认真地听大师讲道,整日同大师清谈。然而有一天,寿阳再一次地沉寂了下去,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情绪更为低落,几乎是心如死灰的样子了。良奴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为何不请慧远大师过来了?”
“他说我这辈子既无仙缘又无佛缘,因为逆天而行,妄改寿命,有早夭之象,而且所求皆不能达成,所愿皆会落空。”如此惨烈的判词寿阳一字字笑着道来,竟是浑不在意。
良奴扑通跪下,哀痛:“怎么会这样?殿下,不是真的,大师他……”
寿阳轻声反驳:“良奴,是真的。大师不会骗我。”
良奴面如死灰,怔怔地看着主子,不知作何反应。
寿阳喟叹:“我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又有机会握住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利,上天待我不薄,已不敢奢求长寿……”再说了,那个温柔的人已经不在,纵然长命百岁也没有什么意思。
良奴双手并用,爬到寿阳的跟前:“殿下,我这就去昆仑山,请先生回来,他一定能救你的,一定能的!”
“没用的,他四处云游,行踪不定,短时间内不会回昆仑山的。等你请到他回来,我早已经化为白骨了。若是你留在这里,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见到他。”寿阳若有所思。
“殿下?”
寿阳回过神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的师父大概带他来过皇城。若是他路过此地,少不得来缅怀一番的。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就算他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想了想,寿阳自嘲地笑了起来:“我对他的思念晚了两年啊,隔了两年的时光,已经不能追上他表白了。早知道今天那么后悔,当初就把对他的恋慕告诉他了,他那个人耳根子软,说不定就愿意留下来陪我了,可惜我还是做不到那么卑鄙。
本来想着修仙得长生,或许还有机会见到他,却又是肉眼凡胎,还有短命之相。由此可知天意难违,不可强求。”
良奴绝望地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仙凡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回溯过去,等待未来,她们的寿命都太过短暂,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修正。
“我现在稍稍能明白他的感受了,他对他的师父的思念……”寿阳沉思着,“真是可怜啊,如果他的师父活着,即使她不爱他,至少他的思念有处寄放。她死了,那些思念都会把他压垮了吧。”
你是在说离开的那个人,还是在说你自己呢?公主殿下。良奴悲哀地想。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寿阳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有办法了。”
寿阳没有说她想到了什么法子,只是每天认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良奴收拾地上的纸团的时候发现上面有公主,天人的字样,后来,她才知道公主在写木偶戏剧本。有一天,寿阳似乎遇到了什么为难的地方,咬着毛笔颦眉发愁。
“公主,怎么了?”
“你觉得我怎么样?说实话。”
良奴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地说:“公主当然美丽又聪明啊。”
寿阳苦笑:“美丽或许是有的,聪明却未必。再说了,人们喜欢的可不是什么聪明的公主。越傻越天真的公主,他们越喜欢。”
顿了顿,寿阳迟疑地说:“或许我再傻一点儿,萧逸就不那么讨厌我了。”
良奴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寿阳开始继续写剧本,她知道有些事情想也无益,天底下最傻的人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就叫逸吧,很想这样喊喊他的名字,却一直没有机会。”
听寿阳的吩咐,良奴引进了皇城最大的木偶戏团。寿阳不过问国事,整日只在大殿指点木偶戏,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寿阳天资聪颖,经她编排的木偶戏一经演出大获好评,场场演出爆满。公主和天人的故事广为流传,童谣评书传奇话本皆有涉猎,人们深深地喜爱着故事里的美丽善良的公主。然而公主的身体却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很快就卧床不起了。最后一夜,寿阳将良奴唤过去:“我已经和陛下商量过了,等我死后就放你出宫,我的梳妆盒下有金条,没有皇家烙印,你拿去过日子吧。”
良奴恭顺地答:“是”。
寿阳的脸色近乎透明,靠在软枕上望着窗外的干枯的老槐树,轻笑:“看来,我还是没能等到他啊。不过没关系了,如果他看到木偶戏,一定能够体会到我对他的心意吧。”
风雨交加,寿阳安排好一切后事,安详地阖目而逝,嘴角带笑,异常满足。
良奴向皇帝求恩典,说不愿意让公主一个上路,愿意殉葬。皇帝大为高兴,封她为怡和公主,对她的家人进行了厚厚的封赏。封墓后,良奴悄悄在丧服里面穿上了红衣,向着寿阳的尸体拜了拜,自缢身亡。传说女子身穿红衣自尽便能化为厉鬼,能获得高强的法力。人不能长久地存在,可是鬼可以。人死后会被带到地府,经过黄泉路轮回桥,饮下孟婆汤投胎转世。可若是厉鬼,便永世盘桓在执念所在,不得超生。即使她化为厉鬼,也要将公主的思念传递给那个人。
五十年后,心愿达成的女鬼怨气尽消,魂体也即将消散,她恳切地问萧逸:“我已经将公主的情意都传递给了您吗?”
萧逸托住虚幻的人影,低声道:“是的!我全部都知道了,你可以安息了。”
“是、是吗?”良奴欢喜地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喃喃,“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鬼门洞开,摄入了漂泊在轮回之外的鬼魂,戾气执念尽消的女鬼在剑仙背负了她的罪孽、连接尘世黄泉之路之后,获得了转生的机会。
最后,萧逸问良奴:“名字?”
这句话没头没尾,奇迹般地,良奴也听懂了,被拉入黄泉的前一瞬间,她低声地说了两个字,然后说:“她在下面。”
豪华的棺材里。女子扭曲的狰狞面孔突然柔和了下来,虽然还是脸色还是泛青,却已经安详的如同沉睡未醒。
萧逸把手放在棺材上,轻轻一推。千斤重的棺木滑到了一边。
重力一解除,透明的水晶棺从地下冉冉升起,里面沉睡着长眠的公主。她的脸色带着久病的苍白,然而这无损于她的美丽。不知道做着什么样的美梦,公主的嘴角微微上翘,如同做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她的表情如此生动,甜美而天真,似乎随时会做起来伸个懒腰。这个样子,倒是更符合木偶戏里那个不谙世事,为情等待的小公主。死亡带走了她的灵魂,留下了毫无伪装的真实的躯体,留下了那个全身心爱着他的无邪的小公主。
原来,她还是死了,在绝望和等待中死去。终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萧逸打开棺盖近距离地凝视着她的容颜,这样,便没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戒备不能,怀疑不能,死亡也不能。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嘴角的微笑,心满意足的微笑,全无恨意的微笑。
似被无形的利箭刺中了心脏,萧逸深深深深地低首,似乎这样就能将无边的悲伤关在心底,然而他的泪还是掉了下来,在他的泪接触水晶棺里的公主时,整座宫殿里似乎响起了一声女人的叹息,接着,那具美丽如生时的尸体在他的视野中化为飞灰消散。
和清,她叫和清,寿阳只是她的封号,令她念念不忘的那短暂的日子里,从头到尾,他竟然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可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又能如何呢?忘川之上风声不止,彼岸花常开不败,她的灵魂早已颠沛于轮回之中,即使招魂,唤回的也不是那个慧黠的女子。
他想起那日清晨,寿阳精心妆扮后问他好看与否,她的眼睛里藏了多少期待啊,他该是多么铁石心肠,才会连说一个好看也吝啬于给她。
那个如此深切地爱着他的女子在面对他的戒备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最后一段时间呢?伊人已逝,这些问题的答案被永远地掩埋在黄土之下,再也无人知晓。
“既然你想要我的眼泪,那我便再为你哭上一哭吧。”
暮雪一直背手站在旁边,这会子突然走上前,抬起胳膊大大地张开抱住了他,像是要给他温暖:“萧逸,她没有怪你。她特意打扮得好好的,就是为了等你来看她。你能来,她很欢喜。她不想看你哭,才施下咒语,让尸体见泪消失。”
萧逸泪如雨下,被他扶着的水晶棺寸寸碎掉,散落一地,他的手被碎片割伤,血肉模糊,一如他胸口的某个位置。
暮雪不停地为他擦着泪:“萧逸,她爱你。”
真正爱一个人,想让他欢喜,想让他无忧,即使得不到他的爱,也一心希望他好,而不会怨恨他,折磨他,报复他对自己的不爱。萧逸其实很幸运,寿阳即使死了,也不愿意让他难过。
萧逸虚弱地微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这话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你怎么知道这些?”
暮雪拧起了眉毛,疑惑:“不知道。”这些话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似乎在遥远的过去,她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即使她无法体会到他们的感情。人类的情感对于她来说陌生而无法理解,无法在她的心里激起丝毫的波澜。然而萧逸的情绪却奇迹般地牵动着她的心。
萧逸合上棺樽,将一切复原,最后凝视了墓室一眼,毅然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