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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要有光,于是忘川乡就有了光。
云雾弥漫的无数山崖渐渐展露真容,寂寥宁静的黑湖幽静如夜,哪怕偶有石子落进去,依旧掀不起一丁点响声。
零星褐色的巨大暗影,在望不到边际的黑湖里游动,又蓦然被深处上浮的更大的暗影吞噬,水面却波澜不惊。
湖岸旁那株缠绕着枯藤的老树上,一名黑色大氅的断手男子,正憋屈的仰躺望天,眼瞳深处隐有怒色。
他在愤怒,黑湖内的那些暗影便罕有敢接近的。
但总归还有能接近的人,是一名火红色的姑娘,裙袍如艳,身子丰腴的呼之欲出,尤其是脖颈向下的那抹白腻,仿佛随时会将只系了一个福扣的裙袍撑破。
这名红发与双眸似燃烧玛瑙的妩媚女子,自然是女魃。
“你在恼怒那个任务的失败?”
女魃笑意盈盈的模样颇具魅惑感,绯红的眸子更添了两分神秘。
她当然知道将臣与嬴勾的任务失败了,若非月姑娘及时出手,恐怕他们都回不来。
哪怕他们拥有极强的实力,类比五域修者的八境强者,也能稳稳压制大半,但面对至高九境,就很无力。
对至高境界的修者而言,除却同境界的对手,世间的诸多法门与手段,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我只是在愤怒,被那个老匹夫骗了。”
将臣所指的,自然是秦客公最后的疯狂。
不仅背叛了东土,同时也背叛了与他们的约定,完全成了一个疯子。
这其实并不是大问题,问题在于,将臣愤怒的是,他自己没有及时看穿这一点。
听到此言,女魃笑的花枝乱颤。
媚眼如丝的眸子中,透着些促狭的趣意,同时顺手将左手握着的断臂,抛给了将臣。
这是他被惊鸿剑砍断的那条左臂。
“有什么关系吗,反正公子本来就不对这次任务抱有期待,只有你一直在死较真。”
哪怕这确实是帝胤吩咐的任务,但帝胤本人却不在乎。
——就像是很多时候那位公子吩咐他们做事,并不会讲什么缘由,只是一时兴起。
对于这点,旁三人早已经习惯,唯独将臣稍有年轻,是四人中最后进入忘川乡的一位,所以还不太了解。
“若你学一学嬴勾,何苦会断一只手。”
反倒是那滑头的墨蓝色布裳的书生,全程都是出工不出力,唯一的损失,还是他本就打算放弃的从属诸比。
听到此,将臣略有不解,为何这个计划不被重视。
“这应该是个不错的计划,能够引起世间一场动荡。”
“也许如此,但没必要。”
女魃慵懒妩媚的身影虚幻一瞬,下一息又出现在了老树之上,似要轻轻倚在将臣的身上,将那柔腻的丰满倾在男子健硕的胸膛。
“公子的确想重走当年那位太玄冥帝的老路,所以也深知一个道理。”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计谋与手段都不是能够左右最后一局胜败的重要因素,只能算作开胃前菜。
若是能成,或许小赚一些,但终究还是会被天下的五大域主,暗中施展手段压下来。
除了道涯仙君,天下三君中的另外两人从来都不那么讲究。
何况五域还有无天妖主与明大仙子压阵,若仅凭计谋就可大乱,未免太小瞧那些人。
鸿雁城的谋划,注定不可能走到最后,只能浑水小得。
但因秦客公的反叛与那位明二仙子的提前临至,他们却连小得也无,着实略有些亏,但总归无关紧要。
听着女魃的‘劝慰’,将臣愈感郁闷,眼瞳深处满是沉静的情绪。
同时,他接过了自己的断臂,侧开了女魃的倾靠。
“诸比又是怎么回事儿?”
将臣虽然理解嬴勾的性子,但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放弃那名箭法极好的从属。
并非是他觉得嬴勾念情,体恤从属,只是单纯的知道,培养出那等层次的从属尸邪,着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能够修炼到诸比那等程度,依旧保持理智的尸修,已经算是万里挑一。
即便对方的灵识隐有不稳,嬴勾也应该有办法暂时助其缓稳,在境界上更进一步,暂时另任大用。
放在鸿雁城,当做消耗品,未免浪费的过分。
“啧。”
女魃见着跃下枯树的将臣,眼眸中透着些嗔怪的无趣,托着腮的模样风情万种,有种魅烟凝波的妩意。
“你怎么总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在意,却对我视而不见。”
恰在此时,嬴勾也走了过来,应着月姑娘的吩咐,来唤这两人去吃炙肉,炭火已经燃的差不多了。
听到将臣的疑惑,嬴勾随意答了一句。
“自然是他本就想死,我干脆成全他。”
一个心已经死的从属,哪怕作为尸修拥有强大的生命与力量,也无法给他带来多少价值。
既然如此,与其费力助其稳住心智,延迟堕化,不如让他发挥最后的余热。
“为何?”
“你可听说过东土之西,附庸于雁荡宗,一处名为‘燕国’的凡人聚集之地,那里曾有个很出名的故事。”
将军有泪。
燕国曾经有一名守国大将,唤作诸比,天生拥有神力,堪比锻体境修者,自幼修习箭法,更是万步穿杨,万军中夺敌首性命,如同游戏。
只是凡间国运,往往随着依附的主宗态度与局势而变。
那时恰逢东土七曜大宗中的雁荡宗与九重楼争夺一道天灵矿脉,两方势力明争暗斗,虽只是中低层在接壤疆域较劲,但于凡人已是一场灾劫。
燕国首当其冲,在风雨飘摇之中急速破败,短短时间就将诸多朝堂龌龊,民间阴私尽数暴露出来,几乎在动荡中亡国。
那时,攻打燕国的另外两国,是附庸于九重楼的两处小国。
连年与燕国的仇恨,让他们对诸比痛恨无比,欲杀之而后快。
“那两国的使节不费一兵一卒,只用了五年的停战文书,便让燕国的国君点头,抄斩了诸比满门,派遣刺客以箭将他暗杀。”
说来讽刺的是,暗杀诸比的刺客,是他曾拼了无数战功,在朝堂风云里保下的李尚书之女,李飞儿。
燕国政党林立,李尚书便是某次派系争斗的牺牲品,一家人在入都述职前被屠戮殆尽,恰逢诸比路过,施以援手,因钦佩李尚书生前为人,方才有了之后因果。
谁料国君只是一个翻案的承诺,一个许诺侧妃的密诏,便让李飞儿枉顾恩情,选择了背叛,对救命恩人痛下杀手。
黑湖旁,将臣听着嬴勾缓缓讲述这个故事,大致了解。
就像是在人族的历史中,无数次重复的那些荒唐事儿,让人难以理解,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所以他的性子才那般古怪?”
嬴勾点了点头,说来也巧,他那时也恰逢路过燕国,看了这样一出好戏。
等到李飞儿用箭刺穿诸比的后背,那不可一世的威武将军轰然倒下,临死前眼瞳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懊悔,嬴勾才难得有了些兴趣。
若是救下这个人,或许会很有意思。
——你要与我签订文书,成为尸道修者吗?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濒死的诸比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何况从他那时的眼瞳深处无边的恨意来看,他也不会做第二个选择。
于是诸比活了下来,旁的人都死了,李飞儿也成了他操控的一具傀儡。
“自那年之后,诸比的兴趣就很奇怪,喜欢利用那具名叫李飞儿的傀儡演戏,去看那些人族修者们遭到背叛后,临死前不可置信的眼神。”
“他似乎是觉得这样有种报复的爽快,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对他而言还是一种折磨。”
“近些年来他的神识濒临崩溃,已经没什么求生欲了,我也看够了戏,便由着他走吧。”
听着嬴勾的话语,将臣无甚表情,并不会与人族有任何共情。
他与嬴勾、女魃、后卿都有些不同,他们三个原本是人族,而他不是。
将臣甚至不是南岭妖族,亦与明族、夜族这类上古灵族相差甚远,仿佛与浮生五域的所有生灵并非同源。
他是罕见的天生尸族,不知世间是否还有同类。
“若是这样死了,确实谈不上是坏事。”将臣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多少与人的共情,但他的理智足以让他理解这些事情,判断出那个叫做诸比的尸修,当年是多么绝望。
“对了,那些燕国人呢?”
既然嬴勾救了诸比,诸比的家人也被尽数屠戮,是诸比报仇了?还是……
嬴勾笑了笑,从墨蓝色的袖口中,取出了一颗幽暗色的玉髓,尸源玉髓。
“这就是。”
燕国十六万八千五百四十五人,尽数命源都被他凝成了这颗尸源玉髓。
那时燕国的灭亡,被他佯装寻常邪修作案,顺手遮掩了尸邪的痕迹。
“可惜凡人的命源太过孱弱,倾举国之力,也不过如此。”
这些生灵命源化作的煞力,对于嬴勾的修行助益不大。
将臣见此,倒不觉得奇怪。
以嬴勾的性子雁过拔毛,恐怕不少雁荡宗与九重楼的弟子都暗中殒在了他的手中,何况一个小国的凡人。
望着那颗煞力不算强大的尸源玉髓,一旁的女魃也不禁笑了笑。
“你们读书人的兴趣,还是那么让人难以理解。”
嬴勾与他们炼化尸源玉髓,略有些不同,并不急着用于修炼,反倒是为了纯粹的收集。
“只是太久没有乐趣,总想多看些人间故事。”
嬴勾轻轻打开了手中的墨蓝折扇,将尸道神髓重新收起,类似的他还有许多。
……
……
黑湖另一侧的茅草屋附近,已经是熏烟氤氲。
炙肉的炭火是质量极好的银丝碳与荔枝木,恰好燃了两刻钟,正是明火烧尽,暗火正合适的时候。
那位明黄色龙袍的男子,俊朗如玉,眉宇间满是宽和的气度,却极不相称的坐在了小板凳上,正在用竹签串腌制好的牛肉块儿。
原来在他们聊天的这功夫,帝胤已经串好了山菇与竹笋,还饶了几块豆腐干,正在处理肉食。
“干活。”
帝胤笑了笑,觉得收留的这些小家伙们真不够意思。
每次干活的时候一个个跑的没影,一轮到吃的时候,就又都回来了。
三人各自坐下,也没什么好说,唯有将臣把胳膊放在了一旁,仅存的右手拿着竹签,戳着秘制的鸡翅膀有些烦躁。
“你不喜欢甜辣口?”帝胤有些不解,他不记得有这回事儿啊。
将臣当然不是因为不喜欢甜辣口郁闷,也不是因为缺了一条胳膊而烦躁,只是单纯的想不通,公子要做些什么。
“血煞炼狱就算了,现在咱们连鸿雁城都没了,中州的行舟宫与北疆紫千红的那条线,估计也够呛……但咱们至今没有太多斩获。”
“但我们收获了快乐?”
帝胤不确定的回答,沉静的笑容就像是在糊弄小孩子,偏生他是真的觉得有趣,手中的活计也没停下。
——那和尚说的确实有道理,炙肉就得自己动手,方才会更有韵味,假手他人或者利用术法,则无趣多了。
将臣当然不会认同帝胤的话,眼瞳中满是不忿。
帝胤这才止住了手中的活计,认真的到黑湖旁净了净手,眼瞳深处则是几许幽静。
“其实现阶段怎样都好,没必要着急。”
“若我伤势痊愈后,能重走义父的旧路乃至超越他,而今的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否则多想也没多少意义。”
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们四个人一起打麻将的时候,牌打的在好,赢的在多,修为最高的那个,都能掀桌子给他们抢了。
最后的结果决定一切,过程里赢在多次,总归不是真赢。
“何况我们做的是好事,得有耐心。”帝胤又补充了一句。
谁料此话说完,将臣三人沉默了很久,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公子讲的这个笑话是不是别有深意?
还是他们没听懂?
“我们不是坏人吗?”嬴勾也瞪大了眼睛,满头疑问。
虽然他的性格不怎么样,但理智与认知的常识还是有的,也从来不觉得‘好坏’有多重要。
但作为一个曾经的中州书生,嬴勾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自家公子的语意错误。
见到三人齐齐的疑惑,反倒是帝胤哑然片刻。
“你们怎么能这么想呢?”
就连女魃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这么想,我们还能怎么想?
他们并不介意当坏人,左右他们本就不是人。
“您该不会觉着,咱们虽然修炼尸道,屠戮生灵,还祸乱天下,但依旧个好的吧?”
“我是这么觉着的。”
谁料公子帝胤认真的回答了一句,似笑非笑的眉宇间,却又不像是玩笑。
将臣与女魃没敢接话,一旁的嬴勾皱了皱眉,勉强接话。
“您的意思是,我们要在心理上藐视他们,认为我们所行之事为绝对的正确,籍此便可拥有更为坚定的信念,于以后行事更有助益?”
帝胤挑了挑眉,觉得嬴勾的回答真是很棒。
可惜他没点头,幽幽低笑了一声:“没那么复杂,不要多想,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随之,帝胤静静的走开,眼瞳之中的笑意才渐渐散去,透着些对万事万物的冷漠与凝重。
“谁告诉过你们,他们三个就代表着正确?”
正在持火炙肉的后卿,也才将将抬头,大概是四人中,唯一了解帝胤此言真意的人。
帝胤亦是回首,眼瞳像是天渊般深邃冷漠。
“你们知道当年义父妄入尸邪,意图祸乱众生之前,最先想要阻止他的人是谁吗?”
在太玄冥帝意图炼化天下半数生灵前,在他斩老仙君,诛古佛祖,灭先圣皇之前,曾有一个年轻人试图阻止过一切。
——最先出手的那个人,既不是浮生妖主,亦不是而今的天下三君。
“是我呀,是我呀。”
不知为何,帝胤的笑容透着些讽刺与可笑。
这是罕有人知的往事。
很多年前,帝胤尚且年轻,得知了自幼敬佩仰慕的义父太玄,竟要堕化成邪道,自然于心难忍,拼死劝谏。
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他也希望能够拦下义父,唤醒义父当年的热忱。
但奈何境界差距太大,不过三招,他就被打成了重伤,坠入了天渊,若非有大气运护身,必死无疑。
只是沉沦天渊的无数岁月里,他的魂与魄却未曾消散,依稀让他保有着模糊的意识。
在无尽的罡风与煞气的绞杀痛苦中,帝胤的心思未曾动摇分毫,直到他的魂魄与意识,随着天渊深处,数次开启的魂引道外,窥见了世界一角的真实。
那时,帝胤方才明白,义父的真正目的为何。
“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当年义父才是正确的,试图阻止他的我是何其的愚蠢。”
随着帝胤的话语,将臣三人沉默不语,感觉后背有些发冷,后卿又给铁架上的炙肉多加了一把孜然。
帝胤难得伸了个懒腰,眼瞳深处的笑意早已经消失不见,徒留冷漠与可笑。
“浮生妖主姑且不论,现在的他们三人,只是在重复我当年的错误罢了。”
啪
小椅子倒在了地上,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月姑娘。
那名月白襦裙的空灵女子,眼眸中满是才睡醒的茫然与倦怠,随之看向了将将烤熟的炙肉,眼眸中才聚焦起了神彩。
她要吃饭,于是忘川乡就该开饭了。
(卷二,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