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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时可以很坚强,有时也可以非常脆弱。
坚强的时候,不论什么天灾人祸都可以扛下。
比方说当年绿藤市的天灾里,那个用自己躯体扛住倒塌水泥板,护下孩子性命的母亲。
比方说侯三的妻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从废墟之中伸出的那只手,还有那句轻描淡写的“别哭,我不疼”。
比方说死守那道房门的黄毛,直到过道里涌出一大堆人,王超含恨逃离之后,他的右手仍旧紧紧握着房门把手。
很多人从黄毛的身边经过,张皇失措地在警报声中逃向寻找自己的生路,有的没看见血泊里的黄毛,有的则是装作没看见。
直到几分钟之后,看见张小满光着双脚,不停咳嗽着站在血泊之前,黄毛这才松开握着把手的右手,低头看了看满是窟窿的肚子,惨然一笑,用谈恋爱时女朋友生闷气的口吻问道,“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我……我被风吹倒了……”张小满瞪大眼睛看着下半身血红一片的黄毛,失魂落魄地答道。
张小满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大其词。
脆弱的时候,一阵风就可以把人吹倒。
二十多分钟前,张小满在下水道里偶遇了何为和常平,当然还有那袋三分之一和一具黑乎乎的腐尸。
张小满简单地对何为和常平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下水道的原因,当然肯定不是自己不小心掉进下水道这种理由,而是诸如通过各种蛛丝马迹找到了这里的推理故事。
何为信以为真,对张小满的钦佩之情再度提升一个高度,奉为神人。
倒是常平不怎么相信张小满的话,一直盯着张小满那擦破皮的大腿和满身的污渍,脸上写满了“你吹牛”三个字。
张小满轻咳一声,蹲下身子,打开黑色手提袋,随意拿起一块嗅了嗅,转移话题道,“这应该就是剩下的三分之一,只是味道有些不对,像是被腌制过。”
“真他娘是个变态,”何为捏着鼻子也蹲下来,皱眉道,“杀了人,还要分尸,分尸了还要腌制一番……”
“错了,”张小满摇摇头,竖起两根手指,“分尸的和腌尸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何为和常平同时惊疑一声。
张小满将尸块放回黑色手提袋,“我之前在孙甜甜那里见过其他的尸块,并没有被腌制,说明这袋是有人后来才多加了一道工序。”
何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两个变态?”
张小满再次摇了摇头,“首先我们要搞清楚死者为什么会被分尸,才能定义那名分尸的人是不是变态……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下,死者会被分尸,要么是行凶的人与死者有血海深仇,凶手切割死者的尸体能获得某种变态的快感。要么就是出于某种现实因素的考量,切割死者尸体以便销毁或藏匿。”
常平围着黑色手提袋转了一圈,思忖片刻道,“我猜这件案子是第二种,这手提袋并不大,一个袋子最多装30斤到40斤的物品,又是黑色的,款式也很常见。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里面装的是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人的某些部分,很方便凶手转移尸体。”
“有道理,但并不完全正确,若是只图便利而分尸,简单切割一下即可,但这起案子的凶手切得十分细致,整整365块。”张小满指着黑色手提袋里的尸块道,“切割尸体的手法也很讲究,每一块的切口毫不拖泥带水,大小匀称。说明凶手在切割尸体时十分冷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说不定早就在心中设想过无数遍了。”
何为眯起眼睛,搭话道,“凶手是对人体结构相当熟悉的人,有一定的解剖学基础……”
“我当时也是这般跟孙甜甜说的,只有这类人在复仇的时候才会下意识想到分尸……”张小满砸吧一下嘴巴,“所以凶手绝非临时起意将死者进行分尸打包,除了转移起来更加便利这一因素,应该也有一些发泄自己内心恨意的目的。”
常平不置可否地撇撇嘴,“那腌制尸体又是谁,这剩下的三分之一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张小满叹了一口气,“分尸的是不是变态我不敢确定,但腌制尸体的一定不是变态。”
常平的声音立刻冷了几分,“你认识?”
“不认识,”张小满瘪了瘪嘴,“不过我大概猜到了是谁……那死胖子不过是心思单纯,脑子少了一根筋罢了,绝不是什么变态。”
何为立刻眼睛一亮,明白张小满说的是谁,一拍脑门道,“没错,这袋子本来就是他们阴差阳错拿走了的,这段时间想来也不会有其他人能接触到这剩下的尸块……那蠢货该不会是……怕臭了才腌制的吧……”
“恐怕还真是这样……”张小满摸摸鼻子,“先不提这个了,回头有的是机会和他们慢慢聊,到时候我倒要问问那头猪是怎么想的……”蹲在腐尸边上,用手扒拉开尸体脸上的一些尘土,扭头看向常平,“现在我对这具尸体的兴趣比那三分之一要大得多,看上去是个女人,年龄大概在50岁左右……常平,你怎么看?”
常平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副带有高倍镜的眼镜,面无表情地戴上,蹲在腐尸旁边,“我用这个看……”
用镊子轻轻敲击尸体表面,立时一层黑皮脱落,露出红色的表皮,常平轻轻地按了按尸体的腹部,继续道,“我虽然不是法医,但是碰到过的腐尸案不少……尸体虽然表面看上去是黑色的,实际上那是一层土皮,身体真正的颜色是红色,血液正在溶解,腹部也充满了气体,所以死亡时间应该是7到14天。”
张小满竖起大拇指赞道,“的确有两把刷子,老常在九泉之下应该很欣慰了……”
“闭嘴!”常平冷冷地看了一眼张小满,“不要在我的面前叫他老常,你不配。”
何为怒目圆睁,“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怎么跟满叔说话呢……就你这样式的给满叔提鞋都不配,不说别的,咱就说今天满叔能独自一人凭借着各种蛛丝马迹找到这里,你能做到吗?谁不得说一个服字?”
张小满咳嗽一声,抓起尸体旁边的一堆泥土捏搓几下,打岔道,“这土不像是原本属于下水道的……”忽地发现泥土里有一张烧毁了一半的卡片,轻轻地用手指夹起来,盯着上面姓名一栏,表情怪异道,“原来你在这里啊……”
何为闻言立马凑了过去,看了看尸体的脸部轮廓,又看了看张小满手中卡片上的头像,惊呼道,“怎么可能?如果她才是那个保姆蔡阿姨的话,那被分尸的又是谁?”
常平也走到张小满旁边,用镊子夹走张小满手中的证件,“可能不可能回头在警局细细查验就知道了……只是有一点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会觉得被分尸的是锦悦家的保姆?”
张小满摊开双手,一脸无辜道,“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请把那个‘你们’换成‘你’,这里只有小何是那样想的而已……”
何为张了张嘴巴,呆呆地看向张小满,“是你告诉我被分尸的死者年龄和蔡阿姨差不多,也是个女人,允熙还在锦悦家发现了死者的血液……你还让我去查蔡阿姨失踪原因和她的社会关系……难道这还不是说明那个被分尸的就是蔡阿姨吗?”
张小满撅了撅嘴,“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了肯定要查嘛,至于血液,只能说明分尸案的死者在锦悦家流过血罢了……”
“对了,”何为忽然想起什么,“还有围裙!那两个袋子的其中一个里面有一件围裙……”
“那也不能说明死者的身份,”张小满盯着腐尸的面部淡淡说道,“又不是只有保姆才会做饭,也不是只有做饭的时候才会穿上围裙……而且让你调查的人也不只蔡阿姨一个,还有一个应该早就出来露面却一直不知所踪的人……”
何为当即想到一种可能,呆呆地看向地上的腐尸,喃喃道,“你是说……”
“好了,我得先回去了,忙了一天连药都没吃……”张小满拍拍手,正要站起身来,却感到一阵恶臭的腐烂气息迎面扑来,扭头看了一眼还在认真积压腐尸腹部的常平,又看向和自己面对面,此时张开了嘴巴的腐尸头部,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只觉得天地在快速地翻转。
咚!5秒之后,张小满直直地向后栽倒下去,和腐尸一起组成了一个更长的“一”字。
不知道是因为那阵有味道的风,还是起身起得太猛,亦或是脑子中的暗疾发作,最后都造成了统一的结果,那便是张小满在下水道里昏迷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病房外传来了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正当张小满找到手机,看见黄毛给自己拨打了17个电话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警员慌张地冲进病房,拉起连鞋子都还没穿上的张小满往外跑,“赶紧走,好像医院着火了……”
张小满剧烈咳嗽几声,一边跑一边问道,“何为和常平呢?”
“何队和常平都已经回警局了,”年轻警员解释道,“那个锦悦的律师来了,吵着闹着要见当事人,然后您的两个徒弟也到局里申请再进看守所呆一阵子……反正……”年轻警员扫了一眼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人,“局里现在跟这儿差不多,挺乱的。”
跑着跑着,张小满忽然挣开了年轻警员的手,停下了脚步,转身走向过道另一边,在那滩血泊之前站定。
“算了,我不怪你了……”黄毛吐出一口血水,“欠你的钱……我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下辈子吧……”
“说什么混账话,这辈子的事这辈子了,甭提什么下辈子,你就不怕这辈子就是你说的下辈子吗……”张小满扫了一眼墙壁上被砸坏的警报器,蹲下身子,细细地检查黄毛的伤口,“撑住……这里就是医院,我马上就叫医生来……”
黄毛一把拉住张小满的手,“不用了……”指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腹部道,“活不了……刀刀致命……现在……我只想麻烦你帮我做完最后一件事……”
张小满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什么事,先说来听听,万一我做不到可不敢随便答应,我不喜欢骗人,更不想骗鬼。”
“很简单,”黄毛强撑着要垮下来的眼皮,“扶我起来……”指着斜对面一个病房,“把我带到那里面去……”指了指身后的产房,“梅梅在里面,别让她看见我这样……”
张小满红着眼点了点头,小心地扶起黄毛,正巧这时年轻警员跑了过来,立马对年轻警员吩咐道,“医院没起火,立刻找医院的急诊医生过来!还有……”抬起手指向产房,“那里面还有一个孕妇,让妇产科的医生进去看看……”
年轻警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点头应诺,转身朝汹涌的人潮跑去。
黄毛无力地垂下双臂,任由张小满拖着自己前行,低声说了句“谢谢”,而后眼神开始迷离起来,胡言乱言道,“张小满,你知道不,多喝热水真的挺好使的,我现在就想喝点热水暖暖身子……我先前给韩梅接了一杯,她却只喝了一口,多浪费啊……”
“你只要撑住,”张小满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回头我就给你打一盆热水,让你喝个够……”
“以前我那个混账老爹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一句话,叫水越喝越凉,酒越喝越暖……”黄毛垂下脑袋,像是没听见张小满的声音,“所以……他就拼命地喝酒,早上喝,中午喝,晚上喝……喝醉了就揍我……这也没什么……老子揍儿子,人之常情嘛……可喝酒也没暖得了他的心,反而喝成了肝硬化……我当时就在想,蠢货,多喝热水不就好了么,谁说不喝酒就一定要喝凉水啊……”
“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黄毛吐出最后一口气,“对了,最后还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我没劲儿了……你自己拿吧,在我左手衣袖里……从那混蛋身上摸的,他肯定现在还没发现呢……咱这一手空前绝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当赏一架大飞机!”
一语成谶,黄毛立时断去了所有生息,当真绝了后。
张小满感受着黄毛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望向离自己已经不太远的病房,执拗地拖着黄毛前行,想要帮黄毛完成最后的心愿。
因为,虽然从韩梅所在的产房到那间病房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却是隔着黄毛的一生,一步都不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