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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朱允炆身上早已检查过没有武器,而姜星火之前登岛为了安全,还披了甲、挎了刀,因此在这偌大的菜园子里,不过是他们两个人而已,哪怕是那些白莲教的死士,也只是远远地散布在周围。
“恨?”
“太祖高皇帝我有什么恨的?山河奄有中华在,日月重开大宋天!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功在华夏,反倒是你。”
姜星火转过身来,冷哼一声,毫不避讳地说道:“如果你是我孙子,我肯定把你吊在院子里,天天抽伱鞭子。”
朱允炆苦涩一笑,反问道:“生在帝王之家,养于妇人之手,如之奈何?”
这位前任皇帝和现任国师的谈话,从一开始就不太能谈到一块去。
“这些不是你的借口。”
姜星火没亲眼见过之前朱允炆当皇帝的时候是什么样,但从他种种不太聪明的举动可以判断出来,朱允炆作为皇帝这个角色,水平是严重不足的。
而朱允炆手里攥着那沓《明报》,反倒抗拒地摇了摇头,他只是很平静地缓缓反问道:“如果你是我,你该怎么做呢?”
说着,朱允炆似乎陷入了回忆。
“我从小出生在宫里,我的父母告诉我,要听先生的话,要尊敬那些有学问的人,只有这些人才是国家的忠臣。”
“而这些教导我的先生,都是皇爷爷所精心挑选的,他们都是顶有学问的人,这些先生告诉我,皇爷爷施政太严,民间百姓叫苦不迭,所以要宽刑省狱,减轻赋税,裁减冗官冗员。”
随着朱允炆的回忆,他蹙紧了眉头,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听父母和皇爷爷还有先生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错。
“等我当了皇帝,我赐给年老的百姓米肉絮帛等物资,令官府收养鳏寡孤独废疾者,重农桑,兴学校,考察官吏,赈罹灾民,蠲免赋税我做的这些有错吗?”
朱允炆看着姜星火,他的好像不是在质问,而是真的陷入了疑惑。
是啊,他做错什么了吗?
朱允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问道:“还是说,削藩有错?”
“不,削藩没有错。”
朱允炆旋即就肯定起了自己。
“当年皇爷爷对我说,他将抵御胡虏的大任托付给诸王,可令边境不乱,留给我安宁。我当时反问‘胡虏不安定,让诸王防御,可若是诸王不安分,谁去抵御呢’,这个问题皇爷爷也默然不语,又来问我的意见,我又说‘应该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变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这些是皇爷爷认可的。”
这段话,朱允炆记忆的非常清晰,显然在朱允炆的心里,朱元璋的认可,非常有份量。
“而且,就算是燕王篡了位,不也是要削藩的吗?以他的残忍气狭,恐怕削藩比我削的更狠,更不留余地。”
“如果说真的有错,那也错在我生在帝王之家,养于妇人之手,不懂军事,未经军旅,错信了李景隆这无能之将,以至于江山倾覆,如此成王败寇罢了。”
说到这里,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扣上,朱允炆的逻辑就已经闭环了。
这明显是朱允炆思考了很久自己“为何失败”后给出的答案。
朱允炆的结论就是自己削藩没错,错误就在于自己不懂军事,用人不当,都是李景隆的锅。
这个结论对吗?
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没什么问题的。
成王败寇嘛,朱允炆他出生在帝王家,从小没打过仗,也不能跟他叔叔燕王朱棣一样亲自领兵上阵,那派先生们推荐的名将之子、他的东宫辅臣、亲表哥李景隆(李景隆的奶奶是朱元璋的亲姐姐)去帮他带兵打仗,有什么错呢?
如果非要说有错,那也是李景隆有错,赵括二代,丧师失地,以至于他朱允炆的江山没了。
几乎未从事过任何体力劳动,以至于有些过分白胖的朱允炆摊了摊手,眼神中带了些微不可查的戏谑,看向姜星火。
朱允炆表现出来的一切淡泊宁静都是他的伪装,朱允炆的骨子里,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流淌着朱家最纯正的血,觉得自己才是大明的唯一合法继承人。
他只是跑累了,躲烦了,所以不愿意再躲了,又下不去手,打算让人给自己一个体面的了结。
——但我有什么错呢?
万方有罪,罪在李景隆,与朕无关。
别看朱允炆现在一副颓废僧人模样,别看他好像勘破了生死关,别看他跟个与世无争的可爱肥宅一样,但从心底里,朱允炆压根就不觉得自己错了。
可姜星火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叫你现在撞树去死,你去吗?”
朱允炆愕然,苦笑道:“若是拿着刀逼我,恐怕我也不得不去了。”
“那便是了。”
姜星火神色平静:“建文元年七月,你祭告太庙,削燕王宗室属籍,废为庶人,决意兴兵伐燕,在真定设置平燕布政司,以暴昭为布政使,真定之战,选长兴侯耿炳文为大将军,武定侯郭英为副,驸马都尉李坚为左副将军,都督宁忠为右副将军,骠骑将军顾成为左军都督,率军十三万伐燕。”
“请问——耿炳文、郭英、顾成等人皆洪武朝百战名将,战功彪炳,暴昭更是勇于任事的国之干臣,足兵足食任劳任怨,这选择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吗?”
朱允炆张口结舌。
这套开战时候的配置,自然是当时的最优解了,最能做事的文臣武将一起上阵,怎么可能是别人拿刀逼着他做的呢?
可显然耿炳文、郭英、顾成这些洪武名将的兵败,是赖不到李景隆头上的,因为李景隆当时还在家坐着呢。
这也是朱允炆看似自洽实则到处漏风的逻辑中,最明显的疏漏。
然而姜星火的质问却并未停下来。
“建文二年九月初十,你以历城侯盛庸为平燕将军,平安、吴杰诸将为副,同时以铁铉为兵部尚书、山东布政使,组建德州大营;以暴昭为刑部尚书、平燕布政使,重组真定大营;以四川都指挥同知徐凯(与白沟河阵亡的悍将瞿能号称‘西川双壁’)带领松潘精骑为主的部队前往沧州筑城,尝试建立沧州大营.更换了这些将领,建立三座大营困死燕军,这些选择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吗?”
“还是说,中了反间计,将辽东守将吴高被削爵贬黜,换了新的辽东守将,消除了燕军东北方向的后顾之忧,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
“亦或者说,以宁远侯何福为灵璧决战的指挥官,命真定、德州大营倾巢而出,救援徐、沛补给线,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
朱允炆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努着嘴唇,手上捏着的《明报》已经开始哆嗦了。
他连文臣不知兵的理由都说不出口,因为不管是用耿炳文、郭英、顾成,还是建立真定、德州、沧州三座大营,虽然是在齐泰黄子澄的建议下做出来的,但这都是最正确也是最合理的决策,换谁来决策,看看手里的这些牌,这都是最优解的打法,只不过正确、合理的决策,不一定能带来胜利罢了。
至于灵璧决战,这个几乎不怎么在历史里被人提及,却实际上决定了大明皇位最终归属的惨烈战略决战,说起来复杂一点。
建文三年十二月初二,燕军决定绕开德州、真定两座大营的钳制,从中间南下,奔袭守卫薄弱的南军总补给线徐州大营。
建文四年正月十二日,燕军在馆陶渡过黄河;正月十四日,燕军攻陷东阿;正月十五日,陷东平;正月十七日,陷汶上;正月二十七日,陷沛县;正月三十日,朱高煦率领燕军前锋抵达徐州。
徐州大营囤积了从南方转运来的所有物资,是向前输送到德州和真定两座大营的总补给线,也是南军的大动脉,一旦大动脉被威胁,那么在河北真定和山东德州囤驻的南军将会失去补给.而当时河北和山东都已经打的十室九空了,那里的南军根本没有就地补给的能力,失去补给就意味着只能等着不战自溃。
建文朝廷没办法,商议后朱允炆一方面让梅殷任总兵官,镇守淮安,在徐州后方设置第二道防线,另一方面命令在德州和真定两座大营里的南军主力回援。
不回援是不行的,因为相比于前线南军的窘迫,黄淮这里的资源却足够,燕军方面完全可以靠着攻破那些没有什么防御的小城,来做到就地掳掠补给,而南军呢?再僵持下去,徐州固然没有被燕军攻陷,可补给线却在事实上被掐断了,不回援吃光了存粮就要等着自己崩溃,而且徐州的情况也不乐观,二月二十一日,燕军击败徐州大营的出战军队后,没有援军的徐州就只能闭城死守了。
南军以老将宁远侯何福为统帅,带领南京最后的、刚刚重组编练完成的总预备队北上,同时调遣盛庸、铁铉从德州回援,平安、陈晖从真定回援,而朱棣利用德州和真定两座大营的回援距离差,重挫了从德州出发的盛庸后,继续南下灵璧。
这时候朱棣已经达到了他的全部战略目的,朱棣的战略目的不是攻陷徐州掐断南军补给线,而是逼迫在真定和德州两座大营里当缩头乌龟,试图用长期围困的办法耗死燕军的平安、盛庸出来战略决战,而朱棣用的就是围点打援的办法,想要一口气吃两盘饺子。
在灵璧,何福率领的南军最后的总预备队,也是朱允炆手里仅有的机动部队,被燕军重兵团团围住,何福效仿当年长平之战的廉颇,在灵璧深沟高垒坚守,此时盛庸的德州军已经被燕军的回马枪重创,所以只能等待平安的六万援军运送补给与其汇合。
何福和他重兵军团在灵璧决战中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在燕军从蒙古人那里学到的“曼古歹”战术袭扰下,一边保持密集队形行军,一遇到袭击马上毫不含糊地构建土木工事,顶着伤亡和疲惫,硬是靠拢到了平安的附近。
随后随着平安带着补给赶到,双方在灵璧展开了大决战,而这场决战的关键因素就在于何福和平安能不能顺利汇合,一旦何福和平安汇合,那么燕军最好的结果,也是损兵折将后无功而返,最坏的结果,将是主力全力全部折在灵璧。
就在决战的千钧一发之际,何福和平安两部已经东西对进把围点和阻援的燕军即将打穿,眼见着就要把燕军勉力撑起来的包围圈和阻援线彻底撕烂的时候,朱高煦率领燕军重骑将双方结合部拦腰截断,继而掉头彻底击溃了南军全部主力,取得了决战的胜利,再往后的剧情,就是燕军渡江,姜星火入狱了。
总之,灵璧决战就是典型的用人没问题,决策没问题,甚至战术也没问题。
——但就是输了。
能怪谁呢?
怪李景隆吗?
怪不到他,可朱允炆不能把锅甩在平安、盛庸这些人身上。
虽然平安、盛庸最后都投降了,但也正是靠着这拨将领,在德州、东昌、藁城、夹河等轮番血战里打出了血性,跟燕军有胜有败,虽然以防守反击获胜居多,但一些战绩耀眼的仗是不容朱允炆抹杀的,他自己也开不了这个口。
姜星火似笑非笑:“你既然非要这么说,那咱们再说说,李景隆到底无能到了什么地步。”
“耿炳文兵败,你以曹国公李景隆接任大将军,九月李景隆就快马加鞭赶到山东德州,收拢了耿炳文的溃散兵马重新整编训练,并调各路军马协同整编,共计五十万,进抵河间驻扎,继而北进北平,并命江阴侯吴高在辽东方向策应,燕军被困于北平一隅之地,覆灭只在朝夕之间。”
“李景隆收拾耿炳文烂摊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无能之将’?”
“李景隆率五十万人兵围北平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是‘无能之将’?”
朱允炆有些不服气:“可他还是打输了。”
“是打输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李景隆为什么没打下来北平?”
朱允炆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燕、宁两藩狼子野心,合流于一起。”
姜星火偏偏要刨根问底:“那为什么两藩会合流呢?”
“建文元年九月二十八日,燕王率燕军主力骑兵出师大宁,十月初六日,燕军经小路到达大宁城下,燕王单骑入城见宁王,十月十三日,燕王告辞,宁王在郊外送行,大宁军纷纷叛变,归附燕王.这是我在档案里见到的说法,随后就是燕王裹挟宁王与宁王妃、宁王世子一同前往北平,可事实真是如此吗?宁王经营了十年的封地和军队,被燕王三言两语就蛊惑策反了?那燕王的本事未免太大,这些宁王系的军队也未免太好糊弄。”
姜星火看着朱允炆的眼睛:“我相信你其实是知道真正答案的,能告诉我吗?”
朱允炆的面色,第一次阴沉了下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得懂。”
姜星火似乎没有看到,朱允炆一直维持的和善神情快要消失了,继续自顾自的说道。
“建文元年八月,齐泰等顾虑辽王、宁王帮助燕王,建议你将这二王召还京师,辽王从海路返京旋即被幽禁控制,失去人身自由,而宁王不从,遂削宁王三护卫,将其调离驻地上一个被将三护卫调离驻地的是燕王,这也是为什么燕王将兵十万纵横北疆,起事时却不得不以八百勇士来冒险夺九门。”
“你知道这个答案的,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宁王也知道自己如果不反抗,就是下一个燕王,可你会要他的命,燕王不会要他的命,这就是大宁系一朝倒戈的原因。”
“一年之内,连削周、齐、湘、代、岷、燕、辽、宁八王,连汉景帝都没你能干,请问,这也是别人拿刀逼着你做的吗?”
朱允炆几乎是有些气结地说道:“就算如此,那、那李景隆的能力就行了吗?他哪一仗打赢了?”
“我没说过李景隆能力就行。”
姜星火实事求是地说道:“李景隆练兵带兵足矣,临阵作战,不过是中规中矩的二流将领罢了。”
“那难道不怨他还要怨朕吗!”
朱允炆突然爆发,一把将手里的《明报》摔在地上,也不再自称“我”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怒吼道。
看着报纸激起的灰尘弄脏了朱允炆干净的僧袍,看着他鼻尖前倾、人中微微凸起的愤怒模样。
姜星火其实能理解,为什么朱允炆这么心心念念地要把自己皇位丢失,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的黑锅,甩到李景隆的头上。
因为对于从小受到了过多关爱的嘴硬巨婴来说,想要承认失败是自己的问题,是绝对不可能的。
朱允炆这种人,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可以接受死亡,但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正是因为优越感,朱允炆才会显得如此不可理解的嘴硬。
朱允炆认为自己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之人,他怎么会无能呢?他怎么会德不配位呢?若是真的德不配位,那么他的全部骄傲,将彻底粉碎。
所以朱允炆必须给自己的失败,找一个背锅者。
而耿炳文的锅、盛庸的锅、何福的锅,都甩不到李景隆头上,那就只能从李景隆打的败仗来咬死了不放。
“李景隆没打赢,但他就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跟近乎歇斯底里的朱允炆不同,姜星火很冷静,他冷静地分析着:“从军事上讲,李景隆任帅期间只进行了四次军事行动。”
“一、整训军队围攻北平进行攻城战;二、见燕宁合流于郑村坝初战不利后撤军;三、燕军拿下蔚州直奔代王封地大同后,为防止宁王旧事重演紧急出动救援,最后燕军从居庸关班师,李景隆从紫荆关班师;四、开春冰雪消融道路坚硬后,于白沟河与燕军决战并团团围攻。”
“这四次军事行动,从军事角度上,你换任何一名将领,其实都会做出跟李景隆同样的决策,最后的区别,只是战胜或战败,这跟耿炳文在真定之战的决策、盛庸在藁城之战的决策、何福在灵璧之战的决策,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决策都是对的,但就是败了。”
这是毋庸置疑的,就拿第一次行动举例,在南军拥有巨大优势的情况下,团团围住北平有错吗?没错,那可抛开刻板印象,在冬天进攻一座北方少有的坚城,真的是人越多就胜算越大吗?冷兵器时代的攻城战,守城方准备充足的情况下据守数月乃至数年都是常事,这些战例只要随便翻翻史书,就可以说是不胜枚举,诸葛亮顿于陈仓、孙权挫于合肥、高欢败于玉璧.即便是大明开国,也有朱文正洪都保卫战以孤军抵御陈友谅六十万大军足足八十五天的例子。
你能说诸葛亮、高欢、陈友谅等人全都是军事废物吗?这显然是不对的。
再往后,第二次军事行动,宁燕合流后,朱棣带领十几万以骑兵为主力的军队南下,南军拦截初战不利后,只要是个正常的统帅,都不会做出一边继续围攻坚城,一边分兵用一支以步兵为主力的部队,在野地里跟对方以骑兵为主力的军队作战的决定,尤其是在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边军,而己方部队编制来源极其混乱毫无配合可言的情况下,这是标准的腹背受敌,很容易就会造成大崩溃,而在敌人援军已经到来的前提下,面对已经不可能攻下来的坚城,只能撤退。
至于第三次军事行动,也就是救援大同,没什么可说的,是个人都得救,这就是兵法上的攻其必救,不救大同谁都不知道会不会燕王把代王的兵马也给吃了,一旦再吃掉代北的边军,那么野战就不用打了。
第四次军事行动,白沟河之战,之前姜星火在朱高煦的回忆过程里就已经了解全貌了,李景隆全程都没做错任何事情,靠着优势兵力稳扎稳打,三面合围的同时命战术执行能力最强的松潘精骑绕后背击燕军,直接导致了大宁系多名悍将战死,燕军被团团包围,战线趋近于崩溃.南军之所以兵败,主要原因是因为朱棣和朱高煦孤注一掷,带着所有主力精骑同样绕后背击南军后方,击溃南军的后军。
而与历史记载所谓“大风吹断李景隆帅旗”不同的是,白沟河之战,双方都是赌上全部家当的赌徒,全都红了眼,朱棣和朱高煦击溃南军的后军,李景隆带着中军非但没有移动,反而调集甘凉铁骑、上十二卫亲军精骑、西川步军,这三支预备队力量,以悍将瞿能父子、俞通渊、藤聚为统兵将领,与朱棣和朱高煦所率燕军精骑硬碰硬。
只不过朱高煦那日的战场表现,可以说是直入陆地神仙境,不顾疲惫强行阵斩瞿能父子,燕军精骑大受鼓舞,一鼓作气之下把俞通渊、藤聚等将全部斩杀,直接马蹄踹到了李景隆的中军拒马前,而此时南军负责指挥正面战场的平安,也没能攻破燕军负责指挥正面战场的朱能的防御。
这就是北平之战的重演,又是攻坚不顺同时被偷家,换谁到李景隆这个位置,都得撤。
头铁不撤是什么结果?正面攻不破,侧面要被斩首,最终结果还是兵败如山倒。
所以李景隆负责统帅南军的时候,一共做了四次军事决策,郑村坝之后撤退、从真定出发救援大同,这两次是没有任何争议的,谁来了都得这么选,而围北平不克、白沟河决战失败,李景隆肯定负主要责任,但从决策本身上来讲,却并没有什么问题。
那他具体指挥上有什么问题呢?说出来可能跟印象流不同,那就是还真没有太大问题,只能说中规中矩的发挥,只是没有灵性,就像是世界赛的小虎一样,没锅也没功劳,最后打着打着就输了。
如果换李景隆他爹李文忠,亦或是徐达、冯胜、傅友德,哪怕是换比这几位稍逊半筹的蓝玉上来,可能都赢了。
可惜彼时彼刻,盛庸平安还没冒头,何福尚在西北,李景隆就是南军最好的大军统帅。
最好的大军统帅,带领军队在正确的时间、地点,做出了正确的决策,最终结果失败了,李景隆确实要负主要责任,因为他确实没打赢,他也确实是直接责任人。
可耿炳文、盛庸、何福,都是同样做了正确的决策,最终也失败了。
李景隆的失败不是个例,这种战例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南军中重演时,显然是不能归咎于李景隆个人的。
“朕没错朕没错.诸臣误朕!诸臣误朕!!!”
朱允炆痛苦地捂着自己白净的脸,脸颊上的肥肉从指缝中都溢了出来,他的指甲在自己的额头上划破了几道浅浅的血迹,俨然已经有些失态,失去了他曾经作为帝王的威严。
现在朱允炆不把皇位被篡夺的主要原因归咎在李景隆身上了,但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而是他的所有臣子都有责任,雨露均沾了属于是。
“你不是谪仙降世吗?告诉朕,朕该怎么办?朕不懂打仗,朕信任他们,可他们都辜负了朕啊!”
朱允炆上前抓住了姜星火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或许刚才的克制只是他最后的理智,这个逃亡了许久的年轻人也害怕死亡的到来,此时此刻的表现,一方面在拒绝否定自己,另一方面则是在刺激姜星火,赶紧杀了他。
姜星火凝视着已经趋于癫狂的朱允炆,忽然一手推开他的双臂,然后用力一掼,朱允炆便踉跄地倒在了槐树下。
“锵~”
姜星火腰间的长刀出了鞘。
“你也不知道。”
朱允炆用双手撑着地,但旋即就放弃了,躺平似地靠在树干上。
“朕这一生.过得好累杀了朕吧。”
但姜星火却只解下来刀鞘,凌空抛给了他。
“这就是你缺的东西。”
朱允炆看着砸在他小肚腩上的刀鞘,有些茫然。
“你明面上滥信那些士大夫,暗地里自己乾纲独断,可你不读史,年纪太轻、气又太盛,自觉天命加身无往不利,你拿着太祖高皇帝留给你无坚不摧的刀肆意挥动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刀身已经出现了一道道裂缝,这把刀,你一次又一次地强行驾驭他,却从没有在鞘中温养过!”
朱允炆呆怔了片刻,姜星火的话语,像是一把尖刀一般,剖开了他内心看起来完全包围的防御。
杀人,还要诛心。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
朱允炆的目光没有焦点地看着刀鞘略微翻边的皮毛。
他是一个极度自负、充满了优越感的人。
他从小就在整个世界上最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从朱雄英离世,母妃转正的那时候开始,朱允炆就知道,自己将会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人。
最后他做到了,在母妃的教导下,他隐藏了自己的自负,表现得孝顺恭谨,获得了皇爷爷的喜爱,在皇爷爷的帮助下,扫清了登上皇位的几乎一切障碍。
为什么说几乎呢?
因为还有他那些讨厌的叔叔,依旧活着。
所以刚刚登基,朱元璋尸骨未寒,朱允炆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削藩。
最初,没有人敢反抗他。
看着那些原本被自己所仰视的叔叔,成了自己手中的泥人玩具,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想用脚踩个稀烂就可以用脚踩个稀烂,朱允炆膨胀了。
他觉得自己权力是无限大的,四海之内,为所欲为。
直到燕王朱棣奉天靖难,起兵将他掀下了皇位。
可朱允炆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或者说,他其实知道答案,但拒绝思考这些问题。
朱允炆从来都不是一个没主见的人。
相反,他很有主见。
看起来他什么都听齐泰黄子澄那帮人的,但实际上,是他只听他想听的那部分。
齐泰黄子澄等人的建议,不过是朱允炆借由他们的口来说出自己的心声罢了。
而朱允炆也清楚,姜星火说的是对的。
耿炳文匆忙进军真定、李景隆接手后带领南军在天寒地冻中攻城、命令何福和平安、盛庸合兵一处毕其功于一役.其实这些最初决策的制定人并不是这些前线的将领,恰恰是朱允炆自己。
哪怕是到了最后,燕军二十万铁骑南下,看起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可实际上,燕军没船,面对重兵防守的江淮防线是是过不去的。
所以只要沉住气,让何福和梅殷守城不出,让平安和盛庸合兵一处一起赶过来,而不是有距离差被先后击破,哪怕依旧有重创燕军或是把战争继续拖延下去的希望。
可朱允炆自己做的每一个初始决定,都太急了。
“如果能收刀回鞘,忍一忍.”
朱允炆有些怅然。
如果他不把宁王逼迫的那么紧,如果他能耐下性子慢慢围困燕军,如果能多给耿炳文一些时间,如果能让李景隆等到开春再行动,如果他能沉住气死守江淮防线一切的一切,都可能改变。
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已经被诛心的朱允炆沉默了片刻,只是干脆利落地说道:“杀了朕吧,拿着朕的人头去找你的陛下邀功。”
姜星火突然笑了笑,看着朱允炆,继续说道:“每一个成为过大吸血虫的人,都是这么以自我为中心吗?视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
朱允炆彻底靠倒在了树干上,他虽然第一时间没听明白“大吸血虫”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就联系上下文知道指的是什么了,但他却百无聊赖道:“从前如此,往后如此,你坐到那个位置上也是如此,那个位置是有魔力的我那个叔叔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你的叔叔比你更适合当大明的皇帝。”
朱允炆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这时候接受自己的无能了,自称已经从“朕”换回了“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朱棣比自己更适合当大明皇帝”的观点,怒斥道:“胡言乱语!”
“我是太祖高皇帝在世的唯一嫡长孙,我是太祖高皇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
姜星火冷笑:“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还是在恨我不能用你吧。”
朱允炆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他低着头,沉默良久,才开口如是说道。
“你想的太多了。”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彻底颓废的肥宅。
他的心智和能力完全无法匹配野心,在心智坚韧能力卓绝的朱棣面前落得这般下场并不奇怪。
而朱允炆此人的性格,也根本不可能容得下姜星火施展什么。
朱允炆不明白姜星火的图谋,也不清楚姜星火要建立一个怎样的世界。
姜星火没有跟他解释些什么的打算,他今天不需要发泄心中的淤塞。
姜星火放下了刀,他打算喊牛真过来动手了。
“我那叔叔,有什么要你对我说的吗?”朱允炆忽然问道。
“二龙不相见。”
姜星火见他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次。
朱允炆了然地点了点头。
既然朱棣告诉姜星火“二龙不相见”,那就是不打算见他,而是要直接杀了他,再把头颅送过去的意思了。
实际上,这句话也确实是朱棣对姜星火交代的。
“他还是不敢见我,他怕我,他怕我去爷爷面前告他的状。”
朱允炆闭上了眼睛,嘴角流露出了得意的笑意,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似乎总芪约赫业叫睦砩系挠攀啤?
“杀了我之后,你要怎么处理尸体?”
朱允炆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他的命运,这时候继续闭着眼问道。
姜星火愣了一瞬,然后说道:“割下脑袋,装在石灰里,你喜欢盐也可以。”
朱允炆轻叹一声,道:“你知道吗?我平常的时候,最喜欢看《明报》,你很厉害,你是千年难遇的惊世之才,大明用你的办法,确实能够强盛,可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得罪的人太多了,我那叔叔早晚也容不得你,总有一日,你的脑袋就该如我一般,被人割下来腌在石灰或盐里,便如商鞅被人五马分尸一般。”
“没有人能得罪了这么多的士绅以后,还安然无恙的活下来。”
“我确实不能用你,可我皇爷爷也不会用你,你这倒反天罡的大奸似忠之臣,霍乱了国家秩序,动摇大明根基呃.”
一把长刀捅进了朱允炆的肚腩里。
朱允炆吃痛,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动摇的不是大明的根基,只是你朱家的根基而已。”
姜星火用力地把刀在朱允炆的肚子里搅了一下,朱允炆痛的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觉得姜星火的目光如幽深的潭水一般望着他,谁也猜不透姜星火在想什么。
“我说了,你们大吸血虫都一个样,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朱棣比你强,可他也不过是最强的大吸血虫之一,你怎么知道我要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你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
朱允炆咳出了黑血,但他反而强忍着痛苦,挤出了一个笑意,似是得胜的将军一般,而且大约是逐渐能适应了这种剧痛,竟然可以磕磕绊绊地开口说话了。
“你、急、了?”
姜星火拧了拧刀柄,看着虽然身处尘埃,心态却依旧高高在上,非要跟人争个高低的朱允炆。
这种集合了嘴硬杠精和优越感于一身的巨婴,很有意思,也真挺欠刀的。
“我只是觉得,杀大吸血虫这种事情,得先练练手,不然没经验,还觉得你们这种人,凭白比旁人多了几分威势。”
“司马、懿,哈哈,好!好!”
看多了电视剧的姜星火右手握紧刀柄防止被反杀,左手掰着朱允炆的头颅,在他耳畔低声道:“好?你以为我仅仅是要杀皇帝吗?你错了,大错特错,古往今来的大吸血虫是杀不完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把你们从云端罢黜,降到凡尘。”
“不、可、能”朱允炆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惊恐。
“没什么不可能的,今日之世界,非是昨日之世界,只不过明日之世界,你看不到了。”
“你想,逆夺皇、权?”
“皇权算什么东西?我要屠龙!”
说完,姜星火从朱允炆的腹中猛地抽出刀,旋即长刀横放,右手紧握刀柄,左手压刀背,一刀便磔开了朱允炆的脖颈。
腔子里的血如喷泉般糊了姜星火一身。
老槐树下,建文帝的尸体无力地倒了下去。
姜星火扔了刀,冷冷地看着他。
“第一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