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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华殿里。奶娘把玩累的小公主抱了下去,上官凝竟有些不舍得,捏着小皮鼓发了好一会儿呆。因长久不见李攸烨回来,便从内室迎了出去,见她刚好进门。身后的杜庞快速地朝她作了一揖,便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一时有些奇怪,边走边问李攸烨,“你们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还是灾民的事。现在国库告急,胡先生建议削减宫中开支,以应援灾民,故来问朕的意思。”李攸烨匆忙找了午间的折子应对,心里提了口气。上官凝似未察觉出什么,走到她面前,环着她的腰靠在她肩上,栖息了一会儿,在她耳边喁喁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曾经我以为经过了那么多事,属于我的幸福再也不会有了,不过,你又让我找回了希望,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很满足。”
“是么,这么容易就满足了?”李攸烨搂着她的腰身,望着背后那串朦胧摇曳的珠帘,僵硬地笑说。
“嗯。”她无比坚信地抬起头来,定眼凝视着她,“与君白首,夫复何求?”
李攸烨这几日一直坐立难安,连带着杜庞也被感染了紧张情绪,看着她摩挲着那放了血书的锦盒,一遍一遍始终不肯开启,无奈只能默念祖宗陪着干着急。这日,皇后身边的小墨子过来传报说娘娘有要事叫她过去,李攸烨忙把锦盒塞回书架下面的柜子里,顺着他的指引来到了玉清湖畔。还是那一片环湖的草木,亭桥错落,静水碧波,人却已非昨日之人。李攸烨怅然立在岸上,恍惚看见一只轻舟从桥洞里穿来,船上载着四个谈笑自若的女子,音容笑貌宛若从前,她眼底一片湿热,往前迈了一步,那画面倏然溃散,轻舟转瞬变作了游龙的画舫,移目四顾,哪里还寻得人去?
画船轻轻靠岸,使船的宫人放下木板,她望着空余笑音的湖波,怔忡了一瞬,踩着甲板登船。一干太妃都聚在船上,互相见过礼,上官凝搀着年纪最大的王太妃过来,对李攸烨解释说,“今日我陪老太妃们游湖,几位太妃听说了灾民告急之事,就央我叫皇上过来,说要尽一份绵薄之力,助玉瑞度过难关。”
“是啊。”王太妃接着笑说,“若非皇后提醒,我等还不知道玉瑞面临这样的难事。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平日拿我们当亲祖母孝敬,遇到事了反倒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撇到一边。岂不是跟我们生分。我等和皇后商量过了,我们支持胡大人的政策,带头削减各宫的吃穿用度,给宫里人立个榜样。另外,为了表示我对朝廷的一份心意,我打算捐三千两银子给国库,以充粮饷,你说好不好?”其她太妃见状,纷纷表示也要捐银。李攸烨十分意外,眼下她正为这件事发愁,她心知要想削减宫里开支少不了这些太妃的参与,倒不是贪图太妃们的银子,关键是里面包含的态度和心意,如果能由她们带头,宫里的戒奢之风定能更进一步。然而她们毕竟是长辈,又在宫里耗尽了青春,是一群孤苦无依的孤家寡人,向她们开口要银子,李攸烨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如今她们竟然主动提出捐银,这让她心里颇为触动。作了长长一揖,“那孙儿就在这里,替天下百姓谢过诸位奶奶了。”
王太妃乐呵呵扶起她,“行了,要谢就去谢皇后吧,她为这件事可没少操心。”李攸烨移目至上官凝面前,料定这其中少不了她的斡旋,只不过话到嘴边嗫嚅了两下,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瞧这一对儿,还不好意思呢,算了,知道你们夫妻恩爱,回去私底下再互相表谢吧。”王太妃和众位太妃打趣说,李攸烨微微有些尴尬,上官凝笑道,“这都是王奶奶的主意,与各位太妃的慈悲心肠相比,凝儿的这点微薄之力,真的不算什么的。”说完朝李攸烨眨了眨眼睛,眼底悄然隐没着一丝动人的涟漪。
回去的路上,李攸烨踟蹰了许久,方开口对那人说:“谢谢你。”上官凝忍不住抿嘴一笑,一反平日矜持态度,故意拿话问她,“那你说说谢我什么?”李攸烨想了想,当真握了她的手郑重地说,“你是个好妻子,好皇后,时刻为我着想,为我分忧解难。我有时候想,你该是上天赐给我的,当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后,只有你还留在我身边。那天你送你母亲出宫,我一整日都悬着心,怕你就这样随你母亲走了。所以,我就去了宫门楼。我站在楼上看着你们作别,心里很不踏实,我想如果你母亲把你带走,我就派兵把你抢下来。就算你以后会恨我,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留在我身边。”
上官凝心中一时悲喜交集,抚着李攸烨一侧的脸颊,“傻瓜,你当时真是这么想的吗?”
“是。我承认心里有过不好的念头,但那是因为我想留下你。我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珍惜你,但我知道你这一走,我今后将再也没有机会。”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尽管李攸烨很想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表述给她,但那件事像一道无形的关卡挡在她面前,使她轻易不敢触碰。上官凝目中早已一片水泽,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在同一时刻涌至。李攸烨不明白她这又哭又笑的表情由何而来,不过她心里真的感激她所做的一切。但见她双目闪出前所未有的光泽,笑着说,“你当真要谢我吗?”
“嗯。”
“那好,今晚早些回来。”
“做什么?”
“不告诉你。早点回来就是了。”
回到御书房,李攸烨提着御笔坐在案前,对着一份公文整整发怔了半个时辰。杜庞看了半天,提醒她要不要传茶点进来,她抬起头,忽然问,“杜庞,我刚才是不是表错意了?”
“这……万岁爷指的是哪件事?”
“就刚才回来的路上,你觉得皇后……是不是很奇怪?”
“万岁爷,您是不是想问皇后娘娘要您提前回去做什么?”
“啊,对。”
“这臣可不知道。”
“你……”李攸烨把御笔啪得拍到案上,唬起眉毛瞪他,杜庞丝毫不惧,凑上来舔脸笑说,“您要真想知道,不如就早点回去,回去不就知道了吗?”
“朕还用你说!”泄了身气,重新提起笔蘸了蘸墨,边批奏章边烦道,“朕发现养你们就是吃干饭的,平时废话一摞一摞的,关键时候没一句有用的,唉,不批了,这都写得什么呀,拿回去让他重写,去去!”杜庞无语,缩着脖子把奏章捧过来,急急忙忙往公明阁去了。李攸烨瞥眼见他走了,又看看外面天刚抹黑,索性撂了笔,从柜子里把那锦盒搬出来,放在案上,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掀开盒盖,拿出那份血书,在御案上铺展开来,托起灯盏,屏息凝神看了起来。
杜庞回来的时候见御书房里空无一人,李攸烨不知去了哪里,御案上的奏章全被拂到地上,满室狼藉散乱不堪。他心里一惊,见案上锦盒敞开着,里面血书不见了,立即明白出了大事,抖着拂尘,连忙出去寻找李攸烨。
夜色浓重,黑压压的郁树,被风推得疾走。那些退后的青灯,如夜兽狰狞的眼睛,伺守着扑猎前的缄默。李攸烨推开了别院的门,跨步入内,阴郁的目光自竹园深处别过,院中无人,压了压手中沉剑,大踏步往正堂里去。曹妃身子不适,本已歇下,听到动静忙又出来迎接,挺着腰腹道,“参见皇上。”李攸烨自她面前走过,绕到她身后,把剑横在桌案上,掀袍坐下,不发一言,手却掀开案上的茶碗,一下一下地叩着。曹妃慢慢地转过身来,手指没来由地绞在一起,道,“那茶已经凉了,妾身让人去给皇上重新添置。”
“不用劳烦了,朕坐坐就走。”李攸烨瞥了她一眼,“你也坐。”
曹妃只好扶着腰慢慢坐下,吃不准李攸烨突然来此到底为了什么,余光瞄着案上的那把剑,只觉全身上下冷飕飕的,但她旋即维持了自己的风度,笑问,“皇上怎么想起到妾身这儿来了?”
李攸烨扣上茶盖,“朕刚刚赐死了上官景赫夫妻两个,在皇后那边,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所以过来找你聊聊天。”
曹妃略一沉吟,“皇上是怕皇后伤心吧?”
“算你说对了。”
她抿了抿嘴,“皇上对皇后的情谊一向深厚,国丈和国丈夫人双双殒命,无论如何,对子女都是大不幸的事,皇上自然会替她感到难过。”
“那依你说,这件事朕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朝中大事,妾身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那妾身便说了,妾身以为,夫妻本是一体,自当相敬如宾,荣辱与共,而今皇上处死了国丈夫妇,对皇后而言,已经造成了莫大的伤害,所以在这方面来讲,皇上是做错了。”
“哦?那另一方面呢?”
“从另一方面,皇上身为一国之君,皇后、国丈皆是陛下之臣,臣下如果有错,皇上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话到这里她随即闭口,不再往下多说。李攸烨垂眼斜视着她,想不到她的镇定已经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随即一笑,“曹妃居然有这般见解,你说的对,凡事都有两面,朕何尝不想做一个体贴的夫君,只不过朕身为皇帝,有时候难免身不由己。”说着竟黯然神伤起来。曹妃随即道,“皇上不必过于忧虑,妾身以为,皇后一向深明大义,一定会明白皇上的苦衷。”
李攸烨摇摇头,苦笑道,“朕不寄望她能深明大义,只求她能不恨我,朕就心满意足了。”那曹妃脸上现出几分尴尬,“皇上对皇后果然一往情深。”底下却蜷了蜷指头。
“不说这个了,”李攸烨似不欲再谈此事,转顾向她,“说来这件事你也有几分功劳,要不是你向朕进言,朕还不察觉不出上官景赫的狼子野心到了什么地步。”
“皇上说笑了,妾身哪有什么功劳,只不过是皇上明鉴。”
“是啊,朕确实明鉴。”李攸烨勾了勾嘴角,手在桌上轻轻敲着,“不瞒你说,朕接下来还要诛他满门。”
“满门?”曹妃惊了一跳。
“是,满门。上官景赫虽然死了,但他的母亲上官老夫人,儿子上官录,次女上官决,还有上官景星、景昇的两个遗腹子,都还活着,朕若斩草不除根,日后必定后患无穷!朕还怀疑上官决的夫家林家与上官家暗地里勾结,图谋不轨,朕也打算彻查,另外,上官家的姻亲,魏氏宗族,许氏宗族,莫氏、白氏、陆氏,这些家族不可能和上官景赫谋逆没有关系,朕都要一个一个铲除干净!叛逆不除,无以告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她目中杀气尽显,曹妃简直心惊肉跳。她罗列的都是玉瑞有名的世家,即使十八年前,先帝诛杀上官氏族时,也未牵扯上官以外的亲族,李攸烨这番大开杀戒,几乎要把上官家的枝枝蔓蔓彻底从玉瑞历史中扫除。她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妾身请求皇上开恩。”
李攸烨颇为意外地看着她,“曹妃这是何意?”
“皇上,即使上官家罪孽深重,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何况这其中牵扯这么多条人命,如果皇上执意如此,可能会招来朝野非议。况且,”她噙泪说道,“如果皇上真的灭了上官家,皇后娘娘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李攸烨笑容戛然而止,提剑站起来,“看来,你果然是皇后的好姐妹,眼见上官家犯下滔天罪过,你却还要为他们求情!算了,朕就不该和你说这些。告辞了。”说完大踏步往外走去,“皇上!”曹妃扑在地上,望着那疾走的身影在夜色中湮没,自己眼中的光线也被黑夜一点一点吞噬了去。侍女忙过来扶她,劝道,“娘娘,您何苦如此,皇上要惩罚上官家是皇上的事,你犯不着为了她们触怒皇上啊。”
她摇着头,揪扯着手巾,泪目盈溢,“你不明白,她是在惩罚我。”侍女一愣,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见她抻了泪,用全身的力气爬起来,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你去帮我准备纸笔。”侍女见势不妙,不敢耽搁,匆忙跑去内室拿笔。
更声又起,风在廊庑里走走歇歇,夜幕帐下,白幡如雪。
二更时候,御前总管杜庞终于在太皇太后奠堂里找到了要找的人,她正拄剑跪在奠仪前,维持着一种静默的姿势,背影凝滞,端然不动。杜庞不敢惊扰了她,下令所有人都留在原地,自己缓步迈入堂内,先恭谨地向奠仪敬拜,才轻手轻脚挪到李攸烨身边,轻声道,“万岁爷,已经二更了,皇后娘娘派人催了两次,要您尽快回去。”
“你怎么回她的?”
“臣说皇上正与大臣商议政务,可能持续到很晚才结束,劝她不要再等了,早些安歇。”杜庞言说,“后来娘娘就没再催了。”
李攸烨在地上叩首三拜,直起身来,整整袍子,往堂外走去。杜庞替她捧着剑,跟在后面,几番欲言又止。李攸烨回头,“你是不是想问朕去哪儿了?”
杜庞忙不迭点头,李攸烨从怀里掏出那血书,“朕没去哪儿,你把这再放回原处。”
杜庞一边接过一边又听她道,“你知不知道李攸熔现在牢里怎么样了?”
杜庞摇摇头,“不知道。”
“你明天去看看,别让他死了。”
“是。”
回到尧华殿,上官凝已经歇下了,她叫人不必惊动她,径自去了栖梧的房间。小公主躺在小床上不肯睡觉,正和奶娘咿咿呀呀闹得欢,奶娘见到李攸烨,忙上来请安,李攸烨点了点头,向她问了一些栖梧的日常,便打发她下去了。自己踱到小床边,见女儿飞快挥舞着手脚,便伸手把女儿抱起来,抱在怀里颠了又颠,“怎么这么淘气,该睡觉了,我搂你睡好不好?”说着把她抱至床前,放到里侧,自己也褪了靴子,在床边上躺下,一手蜷着当枕头,另一只轻轻拍着她的小身子,哄她入睡。小公主还是不肯合眼,反而侧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看她,李攸烨笑了笑,拿手挡住她的脸蛋,结果小公主抗议了,攥住她的两根指头,张口就要去咬。李攸烨赶紧撤回手,在她小胳膊上挠了两下,引得小家伙格格得笑。
“皇后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吩咐臣等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李攸烨回头瞧了瞧,知道上官凝就在外面,并未起身开门,反而自己盖上了被子,把栖梧也囊括进来,手指放在嘴边,冲她嘘了一声。小公主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小腿一阵乱蹬,“嘎嘎”两声回应她。
李攸烨脑门垂下一滴汗,再次长长地,“嘘——”
小公主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两三秒没有动静,李攸烨呼出一口气,刚安心没多久,那边又故技重施,嘎嘎嘎嘎得像只小喇叭。
“嘘嘘,小声点。”李攸烨汗毛都竖起来了,真被这一惊一乍的小魔头,搞得没脾气了。不知道外面上官凝听到什么没。
“恭送皇后娘娘!”好在外面的声音又响起,示意上官凝走了,李攸烨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庆幸有惊无险。再看这小魔头,人走了她反倒又安静下来,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两只眼睛看着某个方向,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不时得咳咳两下,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李攸烨也没在意,当她是困了,给她遮了被子,哄着她入睡。小公主玩累了睡得也快,没多久就安恬地进入梦乡。李攸烨无奈地笑了笑,也疲惫地合上眼皮,在那淡淡的奶香包围中,享受黎明到来前难得的安宁。
而就在这一壁之隔的另个房间,上官凝的叹息和失落填满了整间屋子。她把精心扮好的妆容卸下,钗环取回,曳地的舞裙褪尽,再看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丫头。有些人就像这镜中的花影,即使投映给你再多的美好,当你伸手触向她时,得到的仍旧是她冷冰冰的温度,和一段看似贴近实际遥不可及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作者写了个大纲,十章之内就能结束第四卷,谁知后来越写越崴脚,最后拐得作者也找不着北了,被迫弃之不用。真是对不起各位,由于本文的更新速度接近蠕动,使得看官们之前对结文的担忧一语成戳。
不过写完这章,真的开始进入尾声了。感谢各位不辞厚爱,一直追文,要是换了我,早就不理这懒蛋了!!!再次真诚地送上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