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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三本以为能够从吕八娘的言谈举止察觉些许端倪,可他们在茶楼坐了半个时辰,吕八娘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仿佛谢三果真是她最信任的人,而她的确怀疑林捕头未能尽力追缉黑衣人。
谢三不耐烦与她周旋,又觉得她是否真正的吕八娘是极容易证明的一件事,遂找了一个借口离开。
他去饭馆填饱肚子,又去办了点事儿,正想去医馆探望林捕头,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唤他“谢三爷”。他回头看去,就见何靖双手抱着纸袋子,身上背着大书袋,飞快地冲向自己。他这才发现,原来十丈开外就是何靖的学堂。
何靖跑得气喘吁吁,再加上中午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都不见谢三找他,看他的眼神不免染上几分幽怨。
“你家没人接你吗?”谢三朝学堂的大门口望去,并不见何家的人。
“喏,这是给你的,是回礼。”何靖递上九层糕。
“给我的回礼?”谢三接过纸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糕点。因为天气炎热,糕点已经有些变味了。“这是哪家糕饼铺子做的,这般——”他拿出一小块,对着夕阳照了照,笑道:“一看就是哄小孩的。”
“你不要,就还给我!”何靖伸手去抢纸袋子。
谢三高举双手,顺势转了半个圈。何靖背着大书袋子,费力地蹦跶了两下,奈何谢三长得高大,他压根够不着他的胳膊。
谢三见他嘟着嘴,笑道:“既然给了我,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不过啊,我真是没想到。”他啧啧咂嘴,故意摇着头说:“没想到你居然喜欢花花绿绿的糕点,看来真是小孩子!”
“谁说的!”何靖鼓起腮帮子,“这是大姐做的,才不是我喜欢的。”他从心底觉得,如彩虹一般的糕点很漂亮,看着赏心悦目,可谢三这般嘲笑他,他又羞于承认。
谢三听到糕点是何欢亲手做的,瞬间止了动作。“这是你大姐亲手做的?做了给我的?”他需要肯定的答案。
何靖点点头,又摇摇头,老气横秋地说:“大姐做九层糕的时候说了,若是心里有不高兴的事儿……看到各种各样鲜亮的颜色……就会高兴了……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高高兴兴的。”他说得坑坑巴巴,语无伦次,只因这些话压根不是何欢昨日所言。不过何欢重生之初确实对他说过,生活越是不如意,越是需要明亮的颜色驱散心中的灰暗,诸如此类的话。
何靖说者无心,谢三却是听者有意。他抬头面对夕阳,伸直手臂凝视菱形的糕点。红彤彤的阳光下,茜红色,翠绿色,蓝紫色一层层叠加,似浓彩重墨的粉墨画。他恍然记起,她曾经对他说过,不管遇着什么事,只要尽全力做到最好,无愧于心就够了。当初他觉得她很特别,就是因为不管遇到什么挫折,她总是努力地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将来。她会哭,可大多数时候她总是微笑着。
“你在看什么?”何靖仰头注视谢三,夕阳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谢三回头看他,就见他的小脸被阳光映得通红。他摇头道:“没有,我就是看看,这些糕点,你大姐是用什么做的。”
何靖鄙夷地撇撇嘴,高声说:“当然是用米粉做的啊,大姐昨天做了一晚上,我也有帮忙呢!”
“她是特意为我做的吗?”
“也,也算是吧。”
谢三没再追问,只是收起纸袋子
何靖远远看到曹氏正朝学堂走来,他丢下一句:“就这样吧,我要回家了。”转身朝学堂的大门跑去。他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谢三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三故作抓紧纸袋子,“你都已经送给我了,不能再要回去的!”
“你不是说,只有小孩子才喜欢五颜六色的糕点吗?”何靖吐槽,鄙夷地转过身,又回头道:“明天中午,你会来学堂吗?”他低头不敢看谢三。
谢三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何靖的言下之意。他轻笑,正要点头,何靖已经跑远了。他远远看着他牵起曹氏的手,心中涌过一阵暖意。他喜欢别扭的何靖,这种喜欢一开始或许因为何欢,这才爱屋及乌,可现在,他竟然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街道的另一头,何靖悄然转头,却见谢三依旧站在原地注视自己,他慌忙站直身体,又心虚地涨红了脸。
曹氏莫名,回头看了一眼,不甚确定地问:“那是谢三爷吗?”
何靖点点头,却依旧不敢回头。从小到大,他的身边除了年老的张伯,缠绵病榻的嗣父,再没有其他男人。大人们总怕他被过了病气,所以他与何柏初的接触也不多。谢三让他又爱又恨,又怕再也见不到他。
“姨娘,父亲是怎么样的人?我是说二叔父。”他仰头看着曹氏,眼中满是期盼。
曹氏慌忙从谢三身上收回目光,低头注视何靖,又匆匆移开目光。她对众人声称她是何柏贤的外室,可她压根没与他说过一句话,又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她尴尬地笑了笑,僵着表情问:“你怎么突然问起二老爷?学堂有人拿这个说事儿?”
“不是,没有。”何靖低下头,“我就是问问。”
曹氏暗暗吁一口气,转而道:“二少爷,虽然大老爷和二老爷都不在了,可大太太和大小姐最是疼你,以后可别在她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徒惹她们伤心,知道吗?”
何靖低低应了一声,情不自禁再看一眼谢三离开的方向。
另一厢,谢三拿着何靖给他的纸袋子,径直去了医馆。林捕头依旧昏迷中,又发起了高烧,医馆的学徒正用酒精替他擦身,但丝毫不见效果。
谢三默默在一旁看着,直至学徒走了,他才在病榻旁坐下,低声说:“我知道你一心求死,你的妻儿被杀,我不能说感同身受,但你觉得他们在天之灵,希望看到你死在自己的刀下吗?自杀是懦夫的行为,男人大丈夫,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林捕头动也不动躺着,谢三正襟危坐,专注地看他。时间在静默中慢慢流逝,夕阳收回了最后一抹余晖,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随着火舌轻微的“噗”一声,学徒点亮了烛台,昏黄的光线笼罩整间屋子,灯芯发出微不可闻的“噼里啪啦”声。
“谢三爷?”学徒愣了一下,“小的以为您已经走了,小的是过来给林捕头擦身的。”
“你忙你的。”谢三起身站到一旁,手中依旧握着何靖给他的纸袋子。
待学徒替林捕头擦了身离开,他站在病榻旁沉声说:“就在刚才,我以为黑暗即将吞噬我,结果烛台亮了。仔细想想,即便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终究还是会迎来太阳升起的那刻。”
他从怀中掏出沾染了鲜血的发辫,掰开林捕头的手指,塞入他的掌心,接着说道:“这是你女儿的发辫,粉红的,血红的,都是你生命的颜色。对你而言,这两种颜色再无法洗去,但唯独你活着的时候,它们才是存在的;唯有你活着,才能证明你的女儿曾经存在过。我希望你能够醒来,至少让你的女儿可以继续活在你的记忆中。”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出屋子,却又在廊下止了脚步。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不同的颜色。每个人都需要支撑自己奋斗下去的信念,特别是身处困境的时候。
他提起手中的纸袋子看了看。他会把这些鲜亮的颜色变成他与何欢生命中的色彩,即便林捕头最终无法醒来,他依旧会继续走下去,替他们一家,替许许多多无辜的百姓报仇。
夜幕下的何家,何欢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正激励着谢三,她诧异地看着何靖,奇怪地问:“靖弟,你不是一向喜欢各种颜色的漂亮花儿吗?”
“我现在不喜欢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了。”
何欢转头看一眼被何靖搬来西跨院的花花草草,愈加不解,追问道:“大姐可以替你照顾它们,只是你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了?”
“因为我是大人了,我已经长大了。”
何欢莞尔,笑问:“好吧,你是大人了。那你觉得大人应该喜欢什么?”
“大人应该喜欢……应该喜欢……”何靖拧眉,“大人应该像先生说的,喜欢高洁的兰花,有风骨的竹子……大人应该像谢三爷那样——”他急忙噤声。
何欢的微笑瞬间凝固,又急忙掩饰过去,艰涩地问:“你怎么突然提起谢三爷?”
“不是突然。”何靖有些犹豫。何欢前天才告诉他,不要提及任何有关谢三的话题,可是他又很想告诉她,他希望自己像谢三那样,做真正的男子汉。
“怎么了?”何欢拉过何靖,“是不是学堂有事发生?”
“不是。”何靖摇摇头,“大姐,你为什么不喜欢谢三爷,我真的提都不能提他吗?”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