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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端阳节,宫里挂菖蒲艾草,御膳房的江南师傅做了各样口味的角黍(注1),又从酒窖里搬出陈年的沅酒,兑了雄黄预备合宫饮宴时用。
据说往年的端午节都在汴城外的行宫景园里过,今年因为筹备皇帝亲征的事情,便没有劳师动众的出宫。此时长公主府早已送了小菊进宫顶了红叶的缺,车家的小女儿车舜英也被册封为从七品女巡,住进了思乔宫。离嘉秬和红叶的亡故不过才二十日,然而她们留下的空缺很快被填补,仿佛她们从没有来过这深宫。宫里容不下缓缓的悲伤,只恐没有新鲜欢悦的笑容。
小菊是长公主身边的小丫头,比我大一岁。她进宫之后,我为她改名为红芯,视她与绿萼一般。红芯是我在长公主府的旧识,那时我是柔桑亭主的侍读,她跟着慧珠为长公主传话递东西。我嫉妒她的自由自在,她羡慕我可以在书房念书。彼时都是无忧无虑的小女儿,如今的名分却是主仆。我深恐她不惯,头几日也很少遣她做什么。然而她很伶俐,很快与绿萼和芳馨熟识起来。到了端午,红芯和绿萼竟致形影不离了。因为红芯是熙平长公主送进宫的,又自幼相识,我对她的信任,其实在绿萼与芳馨之上。
五月初五这一日,亲王郡王都要带着王妃世子、郡主县主向太后与皇帝请安,熙平长公主也携曹驸马与柔桑亭主进宫来。
尚太后与太祖开宝皇帝生三子一女,长子高思谚便是当今皇上。次子高思诚封为睿平郡王,已经成婚数年,王妃董氏是平民女子。三子高思谊封为昌平郡王,还未满十八岁便被皇帝遣到西北边境戍守,至今尚未婚配,今年端午不能回来。信亲王高思谦与熙平长公主高思语都是太祖陈废贵妃所生。信亲王在太祖朝时还只是个郡王,当今皇帝大婚时,擢升为亲王,娶的是司纳林源的女儿。我在长公主府的时候常能见到这位林妃。
一大早,我带着高曜随皇后去济慈宫拜见太后,因为不用上学,趁着上午还不热,便带高曜去益园玩耍。午歇后,沐浴熏香,准备参加晚上的宴饮。
绿萼梳头,红芯打扇,我坐着一动不动,仍觉闷闷的,只觉浑身上下好似一个盛满水欲待蒸腾的瓷罐子。绿萼打开榆木荷叶纹的衣柜,笑道:“今天姑娘要去赴宴,就不要再穿素服了。奴婢瞧着前两日皇后赏下来的一件菖蒲紫蝴蝶兰花的单衫很好,姑娘就穿那件如何?”
我对镜比着一朵珠花,笑道:“皇后爱紫,但凡这样的场合,她自然着紫衫。我怎么能与皇后着同一色?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到,倒要抱怨我恃宠而骄。不如就穿那件酡红色木槿花纹的,鲜艳热闹。”
绿萼红了脸道:“是,奴婢想得不周。”说着拿出那件酡红色暗木槿花纹的广袖长衫,又在左腕上笼了一串升平长公主第一次见面时送给我的红珊瑚梅花香珠。刚刚穿戴好,皇**里的一个小丫头便来催了。今日艳阳高照,到了黄昏时分,地上都洒了清凉的井水降暑。水汽蒸腾上来,乘着热浪扑面而来,只觉烦热不堪。我一把夺过红芯手中的纨扇,扯住领口不停扑风。
红芯和绿萼顿时笑了出来,红芯道:“姑娘还和在府中一样,这般怕热。”
绿萼道:“往年的端午节夜宴,都在行宫景园的金沙池上。吹着湖风看歌舞,那才叫凉爽。皇城里总是热些的。”红芯忙捧了凉茶上来。
夜宴开在定乾宫西面的延秀宫里。延秀宫的主殿是清凉殿,建筑在丈许高的石台上,前后以十二根通天雕花榆木柱支撑,无门无窗,无墙无槛。北面是一个宽阔的戏台,宽三进,深两进,叠檐飞角,雕梁画栋,甚是壮观。左右联曰:动静叶清音,智水仁山随所会;春秋富佳日,凤歌鸾舞适其机。(注2)
清凉殿中早摆开了一溜七张圆桌。正中一张最大,径直丈许,只向北摆了三张楠木阔椅和几张雕花榆木椅。殿中凉风习习,院中大瓷缸子里新开的荷花清香袭人,令人胸襟开阔。
林妃带着信亲王世子高旸面北坐在右首第一张圆桌边。睿平郡王高思诚坐在左手第一张圆桌边。他怀抱一个两岁左右的幼女,董妃亲自喂了几口开胃的梅子汤,方让乳母抱着。熙平长公主与曹驸马带着柔桑亭主坐在右首第二张桌边。左首第二张桌边已经坐了陆贵妃和周贵妃,高显和三位公主与母亲同席。右首第三张桌还空着,那是升平长公主的座次。左首第三张桌上,锦素、易珠和车舜英都已经到了,正自说说笑笑。
我款款走进清凉殿,殿中灯火通明,都用琉璃罩子笼住。桌上铺了金色葡萄叶暗纹缎子,布陈了银杯银碗。林妃和高旸本来向北坐着,熙平长公主笑道:“朱大人来了。”高旸身子一跳,忙转过身。只见他穿了一身宝蓝色绸衫,腰间挂着一枚青白色碧竹香囊。我微微一笑,走到林妃面前,盈盈拜下道:“臣女长宁宫女巡朱玉机拜见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林妃笑道:“快起来。”说着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抿嘴道:“果然是不同了。如今做了女官,单看这通身的气派,断不是当日长公主府中的一个黄毛丫头了。”又向熙平长公主笑道:“到底是皇妹会**人,**出来的丫头也不输于公侯家的小姐呢。”
当着众人的面,我不禁有些脸红,忙道:“王妃谬赞,臣女何以克当?”
林妃拿帕子握着嘴笑道:“做了官果然是会文绉绉的说话了。”
我又向高旸行礼。经月不见,高旸脸上的红点消了些下去,他站起来还礼,方觉他又长高了不少。高旸道:“许久不见玉机妹妹,妹妹近来可好?”我正要答话,他又问道:“孤送与妹妹的玉珠,怎不见妹妹戴着?玉珠触体生凉,妹妹又素来畏热,这暑热的天儿,戴了正好。”
我大窘,低头答道:“多谢世子关怀。那玉珠是个稀罕的东西,臣女恐跌坏了,平日谨慎收藏,从不佩戴。”
高旸笑道:“虽然那样的白玉难得,但若妹妹不戴,便与鱼目有何分别?若说怕跌坏了,那也无妨,孤再送一个就是了。”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林妃忙解围道:“虽然过去常在长公主府相见,但如今玉机已经是宫里的女巡了,旸儿怎还用旧时称谓?当尊称一声朱大人才是。”
高旸不以为意道:“明明是旧相识,偏要冠个大人的称谓,好不俗气。玉机是大人还是宫女,是小姐还是奴婢,在孤的眼中,她就是玉机妹妹。”
林妃摇头微笑道:“还是没改了这放诞无礼的脾性,就知道淘气!”
只见长公主向我招手,我忙走开去向熙平长公主和曹驸马行礼,长公主笑着扶起我,问道:“府里过来的丫头使着可还顺手?”
我微笑道:“回长公主的话,红芯很好。”
长公主点头道:“那日皇上派人来府里,让孤进宫劝劝皇后遣出那个乳母王氏。想不到不待孤进宫,便闻得那王氏已经出宫了,倒省了本宫一番脚程。”说着轻轻拍着我的左手道:“那日晚上的事本宫听皇后娘娘说了。你肯费心思除去王氏,孤很欣慰。”
我淡淡一笑,轻轻道:“长公主殿下过誉。殿下对臣女恩义深重,臣女不敢忘记。且臣女不忍二殿下受苦。虽然……只望那一日来临的时候,二殿下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长公主紧了紧双手道:“难得你是个明白的孩子。这一关是怎么都要过的,能熬过去才有后来的好日子。你要谨言慎行,守着二殿下,自然有出头的那一天。”
我垂眸恭敬道:“是。”
远处柔桑亭主正与两位公主玩耍,转头见我来了,顿时抛下公主,飞奔过来。只见她穿着萌黄色绸衫和象牙白长裙,长裙踩在脚下,差点跌了一跤。长公主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爱怜的为她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早有乳母递了递了干燥的巾子过来,长公主亲自将手伸到柔桑背心里,轻轻擦干她身上的汗水,一面动一面说道:“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强人一般,成何体统?”
柔桑嗔道:“母亲见玉机姐姐来了也不使人叫柔桑来。”
长公主笑道:“你玉机姐姐如今是从七品女巡了,比你还高了半级,你还一口一个玉机姐姐,还不乖乖的行礼呢。”
柔桑忙安静的敛衽行礼,说道:“柔桑拜见朱大人,朱大万安。”我忙还礼,说道:“亭主请起。”又向长公主道:“殿下这又何必,臣女受不起。”
长公主笑道:“你如今是皇上亲册的从七品女巡,柔桑不过是个八品亭主,尊卑有别,礼不可废。”
柔桑亦肃容说道:“母亲说,宫里最讲究礼仪的。”
我拉着她的小手道:“玉机永远都待柔桑亭主好,就像以前一样。亭主不必拘礼。”
柔桑侧头,忽闪着蝶翼一样的长睫毛,脆生生的说道:“那玉机姐姐还会给柔桑讲故事么?柔桑可是有好久都没有听故事了。玉枢姐姐说的那些,柔桑都不爱听。”
我勾起食指,轻轻括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还是这样刁钻。”
长公主抱着柔桑道:“柔桑别缠着玉机姐姐了,她还要去向董妃和各位贵妃请安呢。”
柔桑顺从的点点头道:“玉机姐姐且去吧,改日柔桑再进宫来,姐姐再说故事给柔桑听。”
不知怎地,我鼻子一酸,竟然依依不舍起来。忙忍住泪意,低头告退。
睿平郡王的容貌很像皇帝,穿着一身月白色银丝五龙长衫,腰间配着一管碧玉短笛。董妃头发微黄,皮肤虽然细致,但不够白皙。容貌虽有动人之处,但比之升平长公主的青春逼人、周贵妃的清艳绝伦,尚远远不如。待我行过礼,她早让丫头奉上了一只尺半见方的大锦盒,揭开一看,是一套二十只白玉编磬,历历挂在铜架下,旁边还躺着一枚小玉锤。每只白玉磬大小不一,都雕着精细的花样。董妃道:“朱大人入宫多日,本宫无缘识见。我家王爷自来爱好音律,府里没有别的,唯有这些。大人留着自己赏玩也好,赏人也罢,小小薄礼,略表敬意。”
我忙令丫头受了,郑重道谢。睿平郡王的女儿松阳县主穿着一件品红色的织锦小衣裳,十分玉雪可爱,在乳母怀中好奇的看着我。忽然看到我手上的红珊瑚梅花香珠,便咿咿呀呀的伸手要。乳母哄了两句,她便小嘴一扁,大哭起来。董妃颇为尴尬,红了脸道:“小女无识,请朱大人不要见怪。”
我微微一笑,除下手上的珊瑚珠串,递给了松阳县主。小姑娘双手扯着珠串,凑在鼻端闻个不住。我依依告退,向两宫贵妃请了安,便与锦素坐在一起。
锦素穿了一件群青色青鸟衔钰纹长衣,十分华贵。她手执蔷薇花素娟纨扇,掩口笑道:“这里坐着的王妃公主,各个都拉着玉机姐姐说个不住,越发显得我们是没人疼没人理的了!”
易珠忙道:“可不是么?”说着倒了一杯凉茶双手递于我道:“玉机姐姐且润润嗓子吧。”
我手执扇子一人拍了一下,笑道:“你们两个越来越会贫嘴了。”
座中一个身着秋香色绸衫、圆脸细眉眼的小姑娘笑道:“两位姐姐说得很是。我和于姐姐、史姐姐去向信亲王妃请安的时候,那位世子正眼也不瞧咱们,不过尽了礼数也就罢了,我们只当他不会笑呢。谁知朱大人去了,他便有说有笑的。我们还暗暗纳罕,不知姐姐有什么法子能让世子开口说话呢?”
我一直以为,秋香色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尴尬颜色,若压不住,会显得一脸菜色。车舜英的皮肤本不白皙,且她身边的锦素着群青色,史易珠着桃红色,各个新鲜娇艳如初开的花朵。唯有车舜英,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且她一说话,便让我不快。我饮口凉茶,淡淡道:“这位信亲王世子,是我在长公主府中的旧识。”
车舜英闲闲摇着扇子,微笑道:“朱姐姐是管家之女,这旧相识自然比大门不迈、二门都不出的公侯小姐多些,那也不出奇。”
我不知她为何句句讥讽于我,心中微微动气,忽听身后红芯不卑不亢道:“奴婢听说车大人的父亲出自辽东小族。这官既不是世袭来的,更不是科考来的。只因娶了前朝暴君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公主,皇上顾及颜面才封的。且我们姑娘好歹是殿选选上的。车大人在我们姑娘面前,有何颜面说出身不出身的呢?”
车舜英被驳斥得说不出话来,待要发作,少不得忍住,瞪着红叶一言不发。
易珠摇着扇子向红芯笑道:“好丫头,知道忠心护主。”
红芯红了脸道:“奴婢最看不得有人欺侮我们姑娘。”
我假意斥道:“姑娘们在这里说话,你混插什么!”说着看一眼绿萼。
绿萼会意道:“红芯姐姐,一会儿天黑透了就该凉了,你去宫里找件缎子斗篷,让小丫头送来。顺便在殿中预备下茶水和梳洗的家伙,待宴席散了姑娘回宫,一应都是全的才好。”
红芯忙领命去了。我这才笑向车舜英道:“我这丫头心肠太短,还请车大人多多包涵。”
车舜英冷哼一声,不耐烦的摇着扇子,忽然啪的一声,打翻了茶杯。茶水洇湿了桌布,淅淅沥沥的滴落在车舜英的裙子上,车舜英连忙提着裙子站了起来。
易珠笑道:“车妹妹快回宫去换件衣裳吧。衣衫不整便参拜两宫,依宫规是不敬之罪。”
一个小丫头忙上来替她擦着,一面问道:“大人要回宫换衣服么?”
车舜英拿扇子打了她一下,沉声喝道:“换不换衣裳也要你来多口!”
那小丫头是过去服侍过嘉秬的,当下便红了眼睛,死命忍住了才没哭。
锦素看不过去,忙道:“车大人的裙子只溅湿了一点,这里风大,想必很快就能干透了,依我看倒不必回去换了。”
小丫头们收拾好桌子,车舜英便挪了个座位重新坐下。
注:
1,角黍即粽子。
2,沈阳故宫戏台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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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了一个多月,终于出来社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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