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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忙赶到守坤宫,只见庭院中跪着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白衣宫女。她双眉斜飞入鬓,偏偏有着柔和的弧度,下颌小巧却并不尖利。肤光如雪,淡淡的红晕似脱胎瓷灯中勉力透出的一点烛光。清晨的阳光直直照在她的右脸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如清澈的露珠依恋着娇嫩的花朵。
皇后端坐在椒房殿中,右首坐着周贵妃,左首坐着升平长公主。易珠和锦素都已到了。我在长公主的下首、锦素的对面落座。
皇后缓缓道:“陆贵妃有身子,车女巡在思乔宫中陪伴贵妃,今日都不来了。”只见她穿了一件枣红色的绸衫,暗沉沉的仿佛一支熏黑的红烛。十指上的蔻丹鲜红,似点点吸饱了血的蚊子涨着红彤彤的肚子在眼前微微摇晃。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对玉狮和一只榆木包铜的腰牌。
皇后看了一眼赃物,轻启印了红泥的双唇,垂目说道:“定乾宫书房的曾娥,昨日偷了皇上最珍爱的一对玉狮,又窃取定乾宫掌事宫女房里的腰牌,意欲夹带私逃,被门官拿下。如今人赃俱在,数罪并罚。一是欺君,二是偷窃,三是外逃。”说着抬起眼睛,凝视着跪在殿外的曾娥:“宫人犯欺君之罪,若不干朝政,杖刑三十。外加偷窃杖十,外逃杖二十,自己算算,要打多少才够?”
曾娥微微颤抖,低头不敢答话。皇后也不追问,只是将右肘靠在桃花枕上,粟米枕芯咕的一声轻响,顿时凹下一大片。皇后微微斜着身子,惠仙忙使一个小丫头上前轻轻捶腿。银针在铜轨上投下长长的日影,渐渐向东北偏去,如同断头的信香,越来越短。众人都默默的坐着,谁也不说话。
我的心嗵嗵直跳,盘算着怎样向皇后开口求情。我虽同情曾娥,但皇后面色不善,我迟迟不敢开口。
良久,皇后看了一眼外面的铜晷,淡淡道:“不认罪也无妨,到宫外跪着思过去吧。坐了这半天,大家也都乏了,且散了吧。”说着止了捶腿的小宫女。
众人正要站起身恭送皇后,却见曾娥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她舔了舔干燥的双唇,忽然嘶哑着嗓子道:“奴婢认罪,但凭皇后娘娘处置。”
皇后轻轻一摆手,小宫女粉拳轻落,重又动了起来。皇后微笑道:“既然认罪,便拉到宫外去杖刑,打足了再进来回话。”
两个年轻有力的小内监忙将曾娥扯了起来。事情紧急,我只得抛开一切顾虑,向皇后进言。正要站起来,却见座上周贵妃向我轻轻摇头。我正自不解,她已经疾步走下凤座,朗声向殿外道:“且慢!”两个小内监面面相觑,拉着曾娥的左右臂,不知所措。
皇后冷笑道:“贵妃这是何意?”
周贵妃身白绿地绣昙花单衫,团团雪样的昙花如冬日里呵出的氤氲白气,淡到不能再淡。她脸上的笑容亦如秋日的霜意:“臣妾斗胆,请皇后只杖这宫女二十,其余四十下,便免了吧。”
皇后睥睨道:“贵妃几时爱做这滥好人了!”
周贵妃不为这轻蔑与怒气所动,依旧从容道:“皇后娘娘息怒。臣妾是瞧着这宫女身子弱,恐怕她挨不了三十下,便要送命。我朝自立国以来,从未有宫人因杖刑毙命的,纵使翻了天大的过错,只要不是谋反弑上,总还是宽恕为上。当年太后掌管**时,无论什么罪,至多不过杖责二十,只为不轻易伤人性命。因此臣妾斗胆,还请娘娘只杖二十。”
皇后涨红了脸,顿时怒不可遏:“大胆!就是因为太后过去太仁慈了,这宫里偷的偷,跑的跑,一个个愈发不成体统。本宫若不罚足了,你们还当这宫规是泥做的,由着你们捏!”
升平长公主撇撇嘴,怜悯的看了一眼曾娥,神色冷峻。
皇后道:“谁再求情,便与曾娥同罪!”
我心中一紧,却见周贵妃诚恳道:“如今陆贵妃有孕,太后与皇上又一向治下宽和。日后若听闻此事,定然不悦。皇后何不慈悲为怀,大事化了,打几板子逐出宫去就是了。”
这话不仅是维护曾娥,更是维护皇后。若我去劝皇后,也定是这样一番说辞。然而皇后霍的站起身来,指着曾娥气急败坏道:“拖出去,杖责六十!”两个小内监听命忙将曾娥拉到宫外去了。
周贵妃苦劝不果,只得跪了下来,锦素和易珠忙跟着跪了下来。宫门外响起曾娥的哭喊声,夹杂着木杖落在皮肉上如焦雷一般的声响,令人不忍卒听。我抚胸深吸一口气,款款走上前去,跪在皇后膝下,轻声说道:“请皇后听臣女一言。”
皇后神色疑惑:“连你也要为曾娥求情?”
我一怔,下意识道:“臣女并不是要为曾娥求情。”
皇后冷冷的道:“既然并非求情,那便不必多说,退下吧。”说罢闭目饮茶,再不理会我。
我又气又窘,十分好笑,心中顿生一股傲气,也不想再和她再多说一句,便缓缓站起身来,退了下去。
只打了二十几杖,便听不见曾娥的声音了。忽然监刑的宫人慌慌张张的进来道:“启禀皇后娘娘,这曾娥不知什么缘故,流了一地的血,人也昏过去了。奴婢将她翻过来瞧了瞧,曾娥似乎是有了孩子了……这样二十几杖下去,这样多的血,孩子肯定是没有了……”
皇后险些摔了手上的青瓷茶盏,脸上激愤的红潮转做惊恐的苍白,站起身来又跌坐下去,呆呆的说不出话来。惠仙忙上前轻声道:“娘娘可要请太医查看?要查内起居么?”
皇后一把拉住惠仙的手,颤声道:“她有孩子了……会不会是……”
惠仙恭谨道:“这丫头明知自己有孩子也不说,这样的糊涂人儿,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说着看一眼下面跪着的周贵妃,轻声道:“娘娘,先请太医看了要紧。”
周贵妃道:“既然曾娥晕去,请娘娘开恩,让太医为她疗伤。”
升平长公主也站起来道:“渊姐姐说得很是,皇嫂罚归罚,一尸两命便不好了。”
皇后强自镇定,冷笑道:“既然如此,就送她回去。都散了吧。”
周贵妃带着锦素和易珠依礼告退,升平长公主早快步出了椒房殿去查看曾娥。椒房殿中我是一刻也不愿多站,当下跟在锦素身后默默退出。
守坤宫门口,触目惊醒的一大滩鲜血被烈日烤得快干了,一半黑一半红。曾娥早已晕厥过去,由五个小内监抬着,回了监舍。升平长公主闭目不忍看地上的鲜血,口中说道:“动不动便杖刑,难道打了别人,自己便能痛快么!”说罢拂袖去了。
守坤宫南面的阶梯下,观刑的宫人还没有散尽,嘲笑和私语随着灼热的日光四散,红芯忙为我撑起纸伞。我的心里充满焦热和苦涩,回头看芳馨,她正望着曾娥远去的方向,露出一脸愁容。
我叹了口气道:“姑姑去看看她吧,若有不测……也是姑姑尽了心。”心下漫起一股恨意,不由惭愧道:“都怪我没用,我救不了曾娥。”
芳馨含泪道:“周贵妃为曾娥求情,虽是好意,但皇后娘娘又怎会听?姑娘那会儿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奴婢知道。”
我心中一凛,脑中顿时雪亮,闭目长叹道:“多谢姑姑体谅,姑姑去吧。”说完扶着小丫头的手缓缓回宫。还未走到东一街,迎面遇上了匆匆赶来的车舜英。她右掌齐眉,望了望正在散去的人群,向我似笑非笑道:“我来迟了。不知皇后娘娘怎样处置了那个窃宝私逃的宫女?”
车舜英的细眉细眼仿佛面饼上草草划出的四道裂痕,透出空洞的微光。我心里有气,一股恶意涌上心头,不由微微冷笑道:“不过就是皇后娘娘要依宫规处置,周贵妃在一旁说情。娘娘也没理会,照样打了板子。车大人来迟了,还不快去向娘娘请安。进了椒房殿,便什么都知道了,我笨嘴拙腮的,可说不清楚。”说罢行了一礼,径直回宫。
看了一会儿书,又从大书房接了高曜回来。正用午膳时,忽然皇**里的小丫头来请。我只得丢了碗筷,带着红芯回到守坤宫。还未进椒房殿,惠仙便悄悄拉住我道:“才刚车大人来请安,对曾娥的事情还不知就里,说了好些奉承话。偏偏娘娘心头窝火,申斥了两句便赶出殿了。娘娘这会儿正不自在,大人可要小心应对。”
我忙问道:“曾娥如今怎样了?”
惠仙看了我一眼,忽然红了脸道:“论理,大人还是女儿家,奴婢不该说的……太医来回过话了,说是已有近三个月了。”
我又问:“皇后娘娘可看过起居注了?”
惠仙轻声道:“内史官都随着皇上在前线呢,史库里只有几个内监看着,这会儿也不知道躲懒去了哪里,竟然一个都找不见。娘娘又生气,心里又慌,才着奴婢请大人来的。”
我微笑道:“这会儿想必都吃饭去了。”
走进椒房殿的东偏殿,皇后正倚在榻上歇息。殿中阴凉,薄荷脑油的气味丝丝如缕,钻入脑中,如游丝盘踞,越来越紧密。一个宫女正在为皇后揉着太阳穴,见惠仙进来了,忙让了开去。惠仙在皇后耳边轻声道:“娘娘,朱大人来了。”
我行过礼,皇后微微睁开双眼,随手指了一个绣墩道:“赐座。”又对惠仙道:“起居注还没有拿来么?”
惠仙一面扶皇后坐起来,一面小心答道:“还没呢,已经去催了。娘娘,午膳已经摆好了,还请娘娘用膳。”
皇后挥挥手,不耐烦道:“快去取起居注来要紧。”说着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我满怀厌恶,如坐针毡。只得开口问道:“不知娘娘召臣女来,有何吩咐?”
皇后端起茶盏,说道:“心里不安,请你过来说两句话。”然而她右手一颤,凉茶顿时溅出几滴来。忽听四美苏绣屏风后面叮的一声轻响,皇后面色一变,将茶盏重重顿在小几上,看了一眼惠仙。惠仙忙转到屏后查看,回来道:“是小九收拾妆台,不小心跌了金簪在地上,并没有跌坏。”
皇后厌烦道:“这丫头也服侍了一年了,还是这样毛手毛脚的,让她到后院去跪一个时辰再吃饭。”
惠仙不敢说情,忙拉了小九出来谢恩。小九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生的有些单弱,跪在皇后面前浑身颤抖,咬紧牙关才勉强说道:“奴婢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我见皇后迁怒于小九,不由十分同情,略想了想,向皇后说道:“曾娥的孩子必定不是龙裔,还请皇后娘娘放宽心,且去用膳吧。”
皇后一怔:“玉机怎么知道?”
我当此时自然不能说出曾娥与芳馨的事情,便微微欠身道:“若曾娥怀有皇子,纵然她不肯早回娘娘,也不会冒险熬刑。否则一顿板子,不是要将她一生的依靠,都尽数毁去了么?世上没有这样傻的人。”
皇后点点头,又摇头道:“倘若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孩子……那该如何?”
我茫然道:“自己有了孩子,还能不知道么?”
皇后一愣,惠仙忙提醒道:“娘娘,朱大人还是女孩子家,怎知道这些呢!”
皇后叹道:“是了,本宫竟忘记了。”
过了许久,史库的主管亲自捧了近半年的起居注进来。于是整个下午,我都在皇**中替皇后检阅内史。看到眼睛刺痛,头脑沉重,也没有看到皇帝恩赏曾娥或让曾娥陪侍的记录。皇后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抚胸说道:“幸而没有。皇上是最重子嗣的,若这次本宫鲁莽伤了皇子,真不知怎样向皇上交代。”
从守坤宫出来,已是晚霞如血的时候,夕阳斜照在我的脸上,只觉淡薄如冬日的阳光,一如我此刻冰冷的心情。红芯一手扶着我,一手打扇,小心道:“姑娘自打知道了曾娥的事情,这一整日都没高兴过。奴婢蠢笨得很,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我愤恨道:“在这宫里,无事都要寻出三分错来,何况亲将把柄递于人手?”
红芯吓了一跳,忙道:“姑娘这是说谁?”
我冷笑道:“没有谁,回宫去吧。”
红芯撇了撇嘴,不敢言语。
我默默走到长宁宫西侧门口,方才叹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人,有许多事,都在有意无意的试探。若不能把持住自己的私心,便是示弱于人。示弱于人,便是授人以柄。”
红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见芳馨迎了出来,只见她眼睛一红,咬牙颤声道:“曾娥……流血过多,已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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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前传《澶渊》的设定,这是最狗血的情节……程度堪比雷剧。
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第十七集里面,汉景帝临死之前给窦婴下个诏,说将来有困难可以便宜行事,结果田蚡从内廷存档里偷起了这封诏书的存档,窦婴得个矫诏的罪名腰斩了。好吧,无论是景帝下套还是田蚡混蛋,高思谚篡改一下起居注冤枉一下皇后真的不算太狗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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